第75章:第七五回 梦断魂消花仙子演别离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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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苏小妹虽是给早先自己杀人一事吓坏了,但耳边听到季清臣那里有所异动仍不免好奇心陡生,想要一看究竟,当下就一边继续着涕泣一边将身子转了过来,眨着两只朦胧泪眼,朝季清臣等人那个方向打望过去。
这里,云枫右手边卧倒着的怪叟,时下因为气息已有所恢复,听得季清臣那先后几声叫人难测究竟的呼叫,禁不住也疑心大起,一时竟将眼目张了开来,只是苦于不得转动身子,因此就算已经睁开了眼,却也还是不能瞧见身后的情形,少不得要脱口朝对面立着的苏菡唤道:“苏丫头,那老魔怎的了,可是死了?咳咳……”此番这一开腔打话,竟而忘记了调息导气,云枫那边传来的一股气息没能及时地得以舒散,淤积在胸间,倒把他呛了一口,好在反应及时,方觉气息不畅,便立即又运起内力将胸间淤气散至周身。这一来,怪叟也就再不敢分神他顾,只继续小心吸纳着云枫传送过来的内气,但那一双眼却再也不能阖上,死死盯在苏菡面上,几欲从她的脸上探知身后的一番事故。
而待苏菡见了季清臣与御剑三英那边的情景后,竟而连哭声都给唬没了,只剩了不好自行抑制住的神经上的干噎,整个人变得目瞪口呆,就像见了一件多么难以令人相信的天大奇事。她这副形象一经显出,倒叫地上躺着并且急切想要了解究竟的洞庭怪叟见得更加心痒难搔,若非是怕干扰到云枫的运气行功,说不得他是一定会拼着自己重伤不治也要爬起来转身看上一看的。
却说那里季清臣与御剑三英,四人刻下这等情状,当真就算是亲眼见到,也都难免怀疑是否自己眼花或是眼前出现了幻象!
只见那边四人均都直挺挺地立定在当地,周围凌乱散落着几只残剑,或从中而折或断作数段,尽无完体,而御剑三英手中当然都已没了长剑,季清臣手内的干将神剑也当然还是完好无损——想这世上能叫干将剑断折的神器,恐怕还没有为人打造出来,而唯一能同干将剑拼个不分伯仲的,也只有那与它成双成对同炉而出的莫邪了。
只是说来却怪,虽三英的长剑已毁、虽季清臣干将仍然在手,但时下身上为剑所伤的却反而是季清臣不是御剑三英。只不过现在季清臣身上所受的剑伤同平常人们所能理解或想象到的剑伤却颇有不同。
但见季清臣现着满脸的惊疑,两目瞪得牛铃样大,狠命盯注着那三“柄”深深插进自己胸间直没至根的,由对面三英各自骈食、中二指而成的“指剑”,口中断断续续地低叫道:“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你们……你们的手怎的也……”
“怎的也成了剑!”不等季清臣说完,朱振声已接了过去:“哼,你只道我们手中执剑方为有剑,却不知吾等即便空手也依然有剑!”
“什么,”季清臣惊得将两目瞪得更大了,看来那一对眼球好像就要夺眶跳出一般:“你说什么,什么空……空手也依然有……剑,这是什么意思?”
朱振声冷冷盯着季清臣那已然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心中的气愤而扭曲变形了的瘦脸,轻叹道:“你以为何谓‘御剑之术’?你又以为什么才叫‘人剑合一’?你可知,御剑者非驾御也,合一者其实不合也!”
季清臣越听越糊涂,不禁又追问了一个“什么”。
朱振声却不再开口,答应的是柳天杨:“与你说了,你也未必能明白。我昆仑派御剑之道博大精深,岂是你这等歪魔邪道所能领悟!”“剑道者,实乃人道也。你既不懂得人道,又如何能够真正参悟剑道?一个不知如何做人的人,是永远不可能体会剑与人的关系的。”后面这一句,则是由唐直剑续出。
“你们放……胡扯!”季清臣声色具厉,切耻恨声地嘶着嗓子高叫道:“尔等几个乳臭未干的小辈,也敢在你家季爷爷面前卖弄拙技!你们几个后生雏儿,凭着这点微末道行就想收拾你家季爷爷?做梦!呀——”随着一声长啸,季清臣将全身功力贯足,陡然运至胸间,趁着三英兀自还将大部分的神思专注于他的一番言语说辞上的时候,猛地将气力暴发而出,凭藉着那分惊世骇俗的内劲,竟生生将三英从自己身前震脱了出去。
好在三英仅仅都是手指与季清臣身体有所接触,受震之下,对面的大力不能立时通过两根手指尽数传导过来,再加之季清臣发力虽大、劲气虽强,却终究是以一震三,气息有所分散,而且更还身受“剑伤”,待传到三英每人处的冲力便大大打了折扣,只不过将三人远远地弹了开去,却根本够不成什么伤害。不过,饶是如此,三英彼此站定之后仍不免为季清臣重伤之下还能暴出如此惊人的内力而感到震惊,相继发出几声唏嘘。
季清臣奋力震退三英之后,由于胸前的三处伤口是猝然强行将“剑”脱出,以及胸间内力的冲击过大,三英方一退下,那伤口便立时喷射出三股血箭,远远看去,若非那里面冒出的是鲜红的血柱,倒像是无端在人的身上长了三眼喷泉。
季清臣也不去理会胸前的血喷,只龇着一副由于口中时下也开始向外汩血而被染得红白相间阴森可怖的牙齿,嘿嘿冷笑了数声,随即叫道:“小辈,你家季爷爷尚还没动真格的呐,且叫你们瞧瞧,待我取那《玄阳宝典》出来!”话音甫落,其人已提劲倒掠了开去,不免将那尚自喷泻不止的三股血箭拖得更长,掠了丈余,着落地上,刚好就是那莫邪剑所插之侧。季清臣左手仍旧紧紧攥着干将剑,略一躬身,又将那莫邪剑取在右手,霍然抬目瞪定对面昆仑三英,跟着高啸一声,吼道:“干将莫邪,开呀!”随着那话音起处,其人也贯足全身劲气于双膂,两下里猛然奋力一挥,硬是要将那干将莫邪剑拼着内力生生磕断。但听“呀”字落时,二剑相交,电光火石立迸,铿然之声暴响于天地之间,动荡四野,听来几如千神共泣、万魔同悲。
然而长鸣过后,天地依然还是天地,并未有所易转,干将莫邪也依然还是干将莫邪,彼此也没丝毫损毁,仍旧金得耀眼、银得生寒。只是那一个季清臣却因为自己硬是将内力通过左右二剑彼此激撞,反而将自己给震得伤势加重,胸间的血已不再是喷射状态,只是汩汩地淌动,但看起来似乎比喷射时涌得还要快,整个前身已完全是了一谝殷红,再看其头面,眉发飞扬,目中含火,血口大张,形若癫狂,倒真似极了他年轻时的那一个诨号所叫“白眉狼王”,瞧来十足骇人。
季清臣早已不能再知觉到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形状,只见自己奋力一斫之下,一双神剑仍然完好,心下勃然大怒,放声高叫:“我不信,我不信,欧阳那小子是骗人的,干将莫邪一定可以断开,呀——呀——呀……呃,呃……”随着那几声长嗥,他竟又再奋足了全身的残余力量将双剑狠狠地交拼了数下,随着二剑彼此不断暴出的火花,他也耗尽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彼时已七窍渗血,目光涣散,无力地垂下双臂,拖着那两柄终久没有被损毁些微的绝世神剑,缓缓地仰倒了下去,从此了却了他那充满仇恨、罪恶与痛苦的悲哀一生。
然而在季清臣完全失去知觉以前,他头脑中所留下的关于这世上唯一的印象,就只是那干将莫邪剑彼此所磕碰出的一团团璀璨夺目的火花,他不能了解这火花的真正意义,他只知道,在那一蔟蔟的金星银芒之下,本应该为其彼此所斩断的干将莫邪剑却根本连个细小的缺口都没有生出,他不能理解这两柄剑为何竟如此的固执,万不肯彼此互毁!他又想起了欧阳的话,“干将莫邪乃天地至情之物,绝没可能彼此互相毁灭,欲要毁之,只能将之一齐抛进熔炉。”为什么,为什么竟会如此?——这是他死前所发的最后一次心声!
“唉,你这又是何苦,”朱振声看着无力倒在地下的季清臣,苦苦摇头叹道:“你当真不知干将莫邪剑惟天地可毁,却万万不能互毁么?欲使其互毁者,莫不都将自毁!”
柳天杨一边接道:“师兄,不必怜悯于他,他死有余辜!”
“只是他身为昆仑弟子,到死都不能领悟剑道,却也实在可悲!”唐直剑发出了最后这一句慨叹。
怪叟虽然对于季清臣那边根本不得而见,但从先后这一连串变故所生出的响动以及御剑三英最后的那三句话中,也还是对情况了解了个大概,不禁又朝着苏小妹迟疑发问道:“季……季老魔可当真、真死了?”其实他即便不有此一问,心内也已对于季清臣的死确信了八成,问话不过只是不自觉地发于内心深处的一种本能反应,是根本不要求受问者做出任何回答的,因而对于苏菡的怔愣不应也就全没放在心上。
一经想到与之彼此纠缠争斗了几十年的老对头、彼此都恨不得对方早死一步的老冤家季清臣,如今竟真的死了,而且死得还是这样地突然与离奇,怪叟的心中又禁不住蒙起一层怅惘,同时也感触良多,只觉得从季清臣死前到他死后这短短不过半天的工夫,自己竟好像已经历了一世,他甚至都有些不大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却又不得不信,季清臣确实是死了,这事实是谁也改变不得的。只是,怪叟究竟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怎的会有如此一番即奇怪其实又并不足以为奇的念想,他搞不明白,为何多年的大仇人死了,自己却高兴不起来。
正是:观世态之变幻,则浮云转有常情;咀世味之昏空,则流水翻多浓脂!
怪叟不禁在心中深切地慨叹:人生如梦,人生如梦啊!功名势利,不过如梦中的蝶、水中的月、镜中的花,见来仿佛真实,其实却不可捉摸且转眼即逝,吾辈如何就不能效仿古人那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呢?啊,季老魔呀,你我争斗一世,至死方休;你性情暴戾乖张、逆行于天下;你一生杀人如麻!这一切,可还不都是为了小榆以及这世上偏又多了我这么个人么!是啊,“既生余何生亮”,我知你恨我,恨不得食我肉饮我血,我曾经在某一段时日里又何尝不如此呢?只是如今我却也想通了,人生短暂一饷,为着那许多劳什子争来争去的有什么意思,早都是过去不知多久的事了。你呀,其实小榆心中如何,你难道就一点不知么,你竟真不明白小榆是为何而撒手尘寰的么?空与我争了一世的闲气,到头来不还是什么也没有得到么,可真是来也空空去也空啊!
思绪转动中,怪叟眼中的一汪老泪早已成为了其内心情感的一种于外的表露,顺着一侧鼻翼成行滑落,一部分则又从鼻梁处分流去了另一边的眼目,和着那里的泪水淌落在怪叟脸面所贴着的泥土地上,毫无声息地给土壤所容纳。
这便是大地,这便是自然的宽容与博大,任你流出的是血是泪抑或是汗,更不论那些是为谁人所流,好人也好恶人也罢,只要滴在它的上面,它所做出的唯一回应就是包容接纳,从不有丝毫排斥,这是我们作为一个渺小的人所不能做到的,有时甚至都不能够理解,想来即便是当真肚子里面足以盛下一条航船的宰相,也定然没有如此宽广的心胸。
大地它虽然不能发语,它却能够做出比人类的一切最精妙的语言都更能说明道理的事情,它以它无限且无私地包容,告知着世间一切曾经争斗、正在争斗或准备进行争斗的人们:无论你们生时拼得多么你死我活、惨烈悲壮,死后,你们的血肉骨骸最终都要与我相融混,成为我土壤的一部分,但你们生时所为之发起争斗的一切,却都只能如春梦般随着白云、乘着清风飘飞消散,无从寻觅。

——落花逐水流,清梦归云散,尘风起兮眼迷茫,功利一身胆;若水本无涯,执意寻来岸,身后有余不肯回,路断终难返。——调寄《卜算子》

怪叟就那么躺在地上,作着胡思乱想,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根本就无意于时光的流逝,眼中所见,也根本就不是现刻他本应该看见的一些事物,而是在不断闪现着许多曾经亲身经历的过往片段,记忆的洪潮冲击着他内心的堤岸,在他心头翻腾澎湃,一波接连着一波,不容他喘歇,更加不会叫他有加固“堤防”的机会,只恨不能尽快将他的神志心力冲垮冲坍。而心潮的不平,自然也就摧动着代替内心情感流露在外的眼泪变得更加汹涌,若非是因为大地那博大的襟怀,说不定此时已再消融不去怪叟所滴下的泪水。
恍恍惚惚中,怪叟耳边忽而隐约听得一声呼叫:“……快停手,他气力已竭,不可再为人度气了,否则性命难保!快,停下,我这里有……”尚不待他仔细去辨听那人下面的话,只又觉到原本从云枫那边传来的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时下已变得如游丝一般绵弱,而且还无端添起了几许凉意,心下立时一惊,慌忙张目去看,透着眼中的一层未消的朦胧,只见那边云枫面色惨白,头上白气缕缕,额前汗珠满布,可整个人却盘坐在那里不停地打着冷颤。
怪叟暗叫声“不好”,慌忙脱口唤道:“云枫,快快停手,你想将自己精气耗干么!”一边说着,一边已不自觉地将那只同云枫一掌相抵着的手掌向回缩了一下,不想这一缩竟毫不费力就与对面脱离了开来,根本感觉不到些微的吸引之力,这才知道,原来云枫体内其实早就已经没有什么气息传送过来了,在其身后不断为之助力送气的未泯的气息,在入了他的体内以后,由于他本身气息已尽,根本再无力引导出来,于是只能任由那股气息在体内发散,或有一少部分会仍旧通过脉络由手掌间放出——便是先头怪叟所觉到的那股游丝之气——但这已然不再是云枫有意而送,只能算是未泯气息送入云枫体内,由于没有得到仔细地引导或凝聚,从而在通过四肢百骸向着周围环境悄然散发,云枫头顶上的缕缕烟气也正因此而生。
却说随着怪叟那一声呼唤,倏然又见到一条人影闪到云枫身侧,探手在其肩头一按,只听得“啪”的一声,跟着就是云枫身后未泯的一声含着惊疑的轻“哎”,最后才听见那突然闪至的人朝着未泯高叫道:“还不罢手怎的,你待要他的命么!”定睛细看,方知是那个朱振声。
这里未泯突然给云枫体内的一股反力猛撞了一下,少不得将双掌从云枫背上撤下,张开眼,坐在地下略有错愕,少时才见到了云枫那不住抖颤的身体,立时也是“哎哟”一声惊叫,慌乱着又近到前来,转过正面去查看云枫,并叫:“爱葛(二哥),你……你咋咧?”
朱振声却不管未泯,一把揽过云枫肩膀,另一手已将一早便捏了的一枚乳白色丹丸送入云枫口中,随即又用单掌抵在云枫膻中**上,向其道:“快将气息凝聚,好将这药力消化,方能保你性命!”
云枫也不知究竟是不是真的听到了朱振声的话,总之是在吃了那药丸并受到朱振声单掌传气以后,便果真如朱振声所说,开始将体内四散的气息逐渐凝聚去丹田。过得片刻,云枫感觉腹中忽而一凉,像是有什么冰样的物体在胃里崩裂了开来,跟着那股子凉意渐而又转成和暖,通达周身,好不舒泰。
朱振声见云枫面上略转出一些血色,微微舒了口气,暗叫声“好险”,跟着便撤了掌上功力,嘱咐云枫道:“你且自行运功,因你早前气力耗损太大,若然立时便度给你许多外气,恐怕你消受不了,况且你我内功阴阳不同。我只传一些与你维系体力,后面就靠你自己了。”
云枫得了些气力,又因了那丹药的作用,此时已恢复了一点生气,一面自行调息,一面张口问道:“这……是什么丸药?”说时却也并不张目来看。
朱振声随口答道:“这是我昆仑派的‘融雪玉蟾丸’,你只吃无妨,虽是寒属药物,但入到体内,却会因人而异,你修的是纯阳之气,它也便会易寒而暖,这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
“哦……”云枫应了一声,又问:“昆仑派,啊,既然是昆仑派的药物,想必也能救我的婷妹罢,你快也给她服一颗,她挨了季清臣一掌。”口上说着,手底下却不知不觉地将方才被朱振声揽入怀中之时下意识地随手抓起的娉婷的纤掌朝前举了一举。
朱振声见得遽然一惊,大叫道:“哎哟,你怎的还抓着她不放,快快松手,你当真想死不成,这样你的气息岂不又都流传给她了!”说着便伸过手去,想要将娉婷手掌从云枫掌内拽脱。

云枫反而抓得更紧:“不行,我……我要救她……婷妹,救她……救娉婷……要紧……”仅这半刻工夫,好容易才恢复起的一些气力竟又消去了大半,多还是输给了娉婷。
朱振声越发着急起来:“你这人怎的如此执拗,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要想着别个!”
“不,救……救她紧要,她若活不了,我……也不打算……”
“罢、罢,”朱振声不待云枫说完,便已截道:“你只自行运功,我与你救她便是,快放手,再晚些不但救不活她,连你,我也回天乏术了,放手啊!”见云枫还不肯放,于是又道:“你如此固执,只不肯好好运气行功,若然一时我救活了她,你却死了,那她岂不是还要和你同死么!”这本来只是一句斗胆猜测之下所说出的话语,其实他根本就不很确切云枫与娉婷的关系,只是看云枫在如此性命垂危的关头还只不顾自家而心悬着那一个,想来那女子对其极为重要,如此反过来再一想,眼下这“痴子”对于这女子应该也相当重要。
云枫却也当真为朱振声这番说话打动了,当下即暗叫一声“不错”,想道:我可是要好好的,不然若真个如这人所说,岂不反而害了婷妹!——于是不敢再不听话,只道一句:“那你……可一定将她救活。”这才撒开了手,自行调息起来。
朱振声勉强应下了云枫,便转向娉婷,准备施救,然而举手一探其脉,心头却“咯噔”了一下,面色陡异,险些惊得尖叫出来,好在及时忍耐住了,只在心下暗叫:哎哟,这女子怎的没有脉象了,莫不是已经死了!——又慌忙去探娉婷鼻息,见得进气出气皆无,心里更是一紧,于是又赶紧在她身上接二连三地点戳了多处**道,而后又拍柔按捏,用尽其法,而那一个娉婷却始终毫无反应,到此朱振声总算心灰意冷了下来,巴巴抬了眼,环望身周众人。
各人见了朱振声那一副情状,也都已察知了个大概,心下早都凉了大半,本待要围过来作那无谓的探问,却又给朱振声举手示意阻止了。
这时,却又听得闭目行功中的云枫低声问道:“那兄台,你可在救她么,她怎样?”
朱振声闻言一怔,连忙应道:“哦,她……还好,你放心便是。天杨、直剑,你二个再加摧一些气力,这姑娘怕是能救活的。”说后面一句时,直是朝他那两个同门师弟连连挤眼。那二人会意,相继应道:“是,师兄。”
云枫听见,也就安了心,继续运气,不再顾虑其他。然而他若然能将眼睛张开来看上一看,便能够见到身边的怪叟、未泯及苏菡三个人,都强自忍耐着不发出些微声响地痛苦涕泣着,特别是那一个苏小妹,虽然哭得没声,可其人已然完全伏在了地上,紧紧搂着娉婷渐冷下来的尸身,整个身子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未泯见苏菡伤心得了不得,恐怕她一时要给云枫发觉,连忙搀了她,提足气力横掠出去,强行拖带着小妹狂奔出一里有余,这才停下。到此,苏小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无限悲痛,方一停身,便“哇”的一声扑在地下号啕痛哭起来。任由童未泯再是如何打手势、道“收声”也都无济于事。好在这一切倒也没使云枫听到,不然又将是一件麻烦事。

云枫既然不知晓娉婷已身亡,自然也就能够静下心来调息。他本习练的就是“纯阳无极功”,此功最大特点就是取用无极,无论体内真气被消耗掉了多少,只消本人不死,哪怕仅一息尚存,功力也仍然能够源源而生,此后小心修炼月余,即可恢复到从前功力,说不准还要比从前有所进益。当然,如若只是一味将自身功力外传,使本体之内不得歇息或补偿,那么即便是内功高如三丰真人那样的人,到得精力消耗殆尽时,也无力回天了,那时当真只剩闭目等死一途。毕竟这“纯阳无极功”所谓“无极”者,不过是指功力在修炼者体内自行运转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然而你若是将其度出体外,那么早晚还要有枯竭的时候,到底一个人的精力实在有限得很。
好在云枫收手及时,未待真个将全部气力都耗尽就叫朱振声迫得停了更还得了朱振声的一些真气救助,况且那时云枫体内的气息其实已四散至周身各处,一直未得凝聚,而从他手掌上传给娉婷和怪叟的真气中,倒有九成多都是属于未泯的了,说白了,那时的云枫顶多只是一个过度真气的媒介,未泯的气息除了借他身体转送出去之外,倒还会有一少部分在其体内就被消耗掉。这么一来,反而好像成了未泯在同时给三个人度气疗伤,那效果可想而知,自然不会有多理想。但也正因如此,云枫才得已保全了性命与一些微若游丝的气力,只消有这一丁点,再加上朱振生外力及药物所助,不过也就是两炷香的光景,他便已将功力恢复至了两成有多,可算性命无忧。
却说朱振声所习本是督脉气功,属阴寒之气,怎的到了云枫体内竟会轻易就给他与自身真气融合了呢?这其中有一小部分是由于那颗“融雪玉蟾丸”的功效,然而绝大部分原因还得益于云枫早已打通了任督二脉,无论进入其体内的气息属阳属因,只要他能够运转得开来,就不难为其消受,否则即便是三丰真人亲到并处在云枫今日这等情境,也不可能这么快便将外气与自身内息融和,总要有个把时辰方好。
这里众人见得云枫气息转得平稳,额上汗珠渐消,头顶也再无青烟升起,知他已凭着自己运功而救转了自己,方自定下心来。
那朱振声等昆仑三英见得云枫竟然调转得这样快,不知其中究竟,只都在一边暗自惊叹,佩服云枫功力了得,当真不愧年纪轻轻就被推为武林盟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今日的云枫与从前的云枫,人虽然还是同一个人,但武功与内力却已相差了何只一星半点,若然真个换了曾经那刚刚当选武林盟主时的他,恐怕这时就算有人助着他运功,也断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得这样好。到底那时云枫的二脉尚未给打通,气息在体内自然也就不能随意流转,至少是那阴阳二气绝不可能在不属于自己的脉络上游走。
怪叟趁着云枫行功的间刻,也自行调理了一回,后来又得唐直剑协助,将手臂上的飞刀拔除了并简单处理过伤处,时下已能独自站立、行动。看了云枫一晌,见他已渐渐入定,心下一叹,便轻轻走到娉婷尸体边上,蹲下身去,手掌轻轻地在娉婷头上抚摩了一会,又偷偷落了几滴眼泪,暗在心里呼叫道:娉婷丫头,多好的闺女啊,怎的竟让她这么……老天,你为何如此不公啊!
那苏小妹也给童未泯搀扶着缓缓走了回来,只是未泯终究怕她一时又要情难自抑而失声痛哭,所以也就并不靠得很进,只带着小妹站定在距离云枫等人四五丈远的地方,陪着小妹那好容易收敛了许多的啜泣在那里静自落着断断续续的眼泪。
是的,对于娉婷的死,想来不只是云枫,只要是同她稍微有些感情与交情的人,都不愿意接受甚至只是勉强相信这一事实,任谁在之前也绝对料想不到,此番一趟昆仑之行,竟然会成为与娉婷的诀别,从此同她天人两隔。
不错,是天上,那里才应该是娉婷归去的地方,上面的世界是美丽的,她应该去那里享福,那里不会像地府般阴森寒冷,她在那里定然不会孤寂,她将终日与神仙为伴,甚至她自家也会成为一名美丽善良的仙子。也许玉皇会请她去做个花神,管芍药,或牡丹,抑或百合,玉皇总会选一个最合适她的;也许王母又会委派她去做每年蟠桃盛会的总理仙子,镇日与桃树、桃花一起,看那桃花开时,一片片火红的烂漫之中,你可能分辨得出哪一处红色是花,哪一处嫣绯又是“娉婷仙子”欢笑时面上的春色?或者……总之娉婷到了那里,就会永远快乐,永无孤独与痛苦!——想来所有人都情愿事实是如此的,宁肯相信娉婷并不是死了,而是给人接去了天宫,她将在那里终日含着微笑,望着这人世,望着他曾经最亲爱的人,庇佑他、保护他,一生一世。
除云枫外,所有的人都凝望着娉婷的尸身,沉默着,长久都没有发出一些稍大的响动,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天地万物似乎也都暂停了它们自家的“事情”,在这一刻,一同为娉婷默哀,一同为如此一个天地孕育出的好女儿作最后的送别,送她去到那美丽的并且是惟一真正适合她的缈远神圣的天界,祝愿她永远欢乐无愁。
直又过了好半天,沉寂才被敲破,然而破掉这寂静的却是云枫。众人怔愣之中,只听得云枫道了声:“啊,师叔,您的伤势无碍了么?”于是同都回神而看,方知云枫已醒,时下正在朝怪叟发问。
怪叟经得一问,连忙将身子转正向着云枫,并尽量以身体遮挡住后面地下躺着的娉婷,伴着一声干咳应了句:“啊,是,是,我的伤无妨了,可全亏了这小哥。”说着便朝云枫示意了一下旁里的朱振声。
昆仑三英此时也都故意地与怪叟站得紧密一些,以为完全挡住云枫所能见到娉婷的视线。朱振声听得怪叟提到自己,当下也不上步,仍旧遮掩在那里,只朝云枫抱拳一礼:“在下昆仑派朱振声,素仰楚盟主大名,在此见过。”
云枫一时也无疑心,点点头就要起身,谁知由于两条腿盘坐得久了,竟而有些麻木,再赶上重伤初愈,这一站便没能站起来,腿脚上一软,又跌坐回了地下,只好尴尬一笑,说道:“哎哟,朱兄快别如此,云枫受了朱兄方才及时的救助,得以保全了性命,实在感激不尽,只是现时腿脚上有些不便不得起身相谢,还望朱兄莫怪。”
朱振声忙道:“盟主说哪里话,休要同振声见外才好。”
云枫见朱振声也是个爽朗且有礼数的人,不禁心下欢喜,当时就要上前攀交,但苦于自己腿脚上的麻软之感还没消去,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也只得继续坐在那里道:“朱兄说得是,云枫便不见外了。只是朱兄你也不必再同我客气,只喊我‘云枫’便了,‘盟主’二字趁早省了,那劳什子我早已不做了。”朱振声便改了口唤云枫“楚兄”。云枫见得,也就不再多说,即又转问道:“哦,朱兄,不知我那婷妹她现在怎样?你那丸药功效神奇,她练得又是你昆仑派武功,受的伤也是昆仑气功中的寒毒,想必你治她定然能够对症下药罢!”
这一句话可当真把朱振声给问愣了,该叫他如何答复才好呢?的确,若只是按云枫所说,凭朱振声的本事,想要救娉婷当真不是难事,只消她那时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到回天乏术的地步。但当才刚朱振声接手时,娉婷早就已经终端了气息,说不定还是在云枫为她度气时便已死去,前后隔了这么久,别说是朱振声,就是大罗金仙在此也只能束手无策望而兴叹!
朱振声一时无言以对,见到云枫投来的充满期望与信任的目光,自己反倒觉得有很大的愧疚,眼睛竟然都不敢与云枫作对视,就像是一个背着父母做了错事的孩子于事后面对父母的严厉教训而毫无胆量抬头一样,只干干垂立在那里,假装着咳了几声嗽,满面为难,一时又转头瞧瞧身旁的人们。
旁边的柳天杨、唐直剑以及另一侧的洞庭怪叟刻下神情也都同朱振声相仿,尽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云枫、如何去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如何去以最平常的口吻将娉婷的状况告诉云枫。
云枫见众人神色大有不对,心下少不得一紧,忙又追问道:“怎么了,可是婷妹不大好了?那你们怎的还都立着?她在哪里,快打紧救她呀?咦,未泯和苏菡呢,可是救娉婷去了?”就在他问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怪叟等人的目光竟不约而同地朝他身后张望了过去。云枫也就将身体偏转了一下,于是便看见了几丈外的未泯与苏菡,然而他最希望见到的娉婷却不在其中,而且未泯和苏菡两个立在那方,更加不像是在为谁疗伤,看来反倒是苏菡本身有些不妥,软软的倚着未泯,要他搀扶着方能站稳,脸色看来也并不很好。
云枫心下更疑,唤了声“未泯”,后又回过身来朝向怪叟等人,催问道:“婷妹呢,我的婷妹,娉婷哪去了?”
众人又再一愕,之后怪叟在口中含糊了一句什么,叫人根本听不清楚。云枫自然要继续追问怪叟说的什么。怪叟见云枫逼得急了,嗫嚅几次,终于长叹一声应道:“孩子啊,我同你说了你可别……”
“怎的了,”云枫一听话头不对,心中登急,大叫一声,腿脚上反而转得利索了起来,从地上“腾”一下就弹了起来,疾冲至怪叟跟前,紧紧捏着怪叟双腕:“师叔,您说啊,娉婷她究竟……”话还没等问完,就已从怪叟与昆仑三英彼此身体之间的缝隙中见到了躺在地上的娉婷,慌忙撇开怪叟,狠命将身一拱,从几个人中间挤了过去,扑到娉婷身前:“婷妹,婷妹,你怎的了,你听见我说话么?”
其他人众本也都明白此事终究瞒不过去,如今叫云枫知道了也好,总算心里塌实了下来,于是也就都不再阻拦——就是阻拦也已无济于事——只任凭云枫过去,各自在心中作一深深地叹息,连连摇头。
云枫扑在娉婷身上时,一经感觉到她那冰冷的体温,心下即凉透了,于此间情形已不告自知,整个人如坠冰窟,但嘴上却仍旧无法抑制地一声一声呼唤着娉婷的名字,努力想要将她唤醒过来,哪怕只张一张眼看看他也好。
但是,任谁也都晓得,娉婷是真的去了,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将她那一双温柔含波的美目睁开哪怕只一霎的间刻了,那含情的眼波、那动人的神采、那脉脉绵绵的情意,注定都将成为云枫、成为所有人永久且美好的回忆。
云枫心里清楚娉婷是再不能醒来了,但他却始终不肯停下口中所唤的那好听、好记又好叫的叠韵名字,就好像如果他不是在不停地唤着这名字,那么从此以后世上将再也听不到这样动听的名字了——娉婷,名字是好的,人儿也当真是个好人儿,可叹那陈理一生功利熏心,却怎能生出这样一个女儿来,又怎能为女儿起出这样一个佳妙雅致的名字?想来,这一切也只能归于是上天的安排了,娉婷,人实为苍天所生,名也为苍天所赐。或许娉婷本就是天上仙子下凡,只为到世上寻找云枫,还他一些前生所欠的东西,那东西,便是情。如今情意已还,缘分也尽,娉婷便要作别回天。
忽而起来一阵飕飕的凉风,风中隐约又传来几声不知由何而起的好像牛铃的音响,悠悠荡荡,飘飘渺渺,依稀又朦胧,仿佛来自天边。众人听了那声,都并不认为那是牧民放牧时的牛铃,反而觉得那是正在翩翩升天的“娉婷仙子”口中所唱的歌曲,那调子着实凄婉,催人泪下,唱道是:
“情郎意,侬见焉,休再作悲颜。侬今去,两相还,归霄汉,从此作天上人间。”
云枫紧紧拥着娉婷娇躯,哭得已然失声,可口内还只是一个劲地呼叫着她的名字,只是在他人听来,却已分辨不清哪段是哭而哪一句又是呼了。云枫只将脸面深深埋在娉婷胸间,泪水与娉婷胸襟上的本已渐渐干涸的大片血迹交融,重又使其湿润,直染了云枫满脸,但是他不管,只仍旧是哭。
苏菡本来才好了一些,时下给云枫一引,又再伏地痛哭起来,未泯见了,倒也不再劝慰,只垂着头陪着小妹在一边扑簌簌地轻弹眼泪,怪叟的眼睛也随之重新湿润了,在心内不断重复起先前的默唤:娉婷啊,多好的女儿呀,多好的女儿呀……
御剑三英虽见识已不算浅薄,却又何尝见过如此的凄哀景象,本来早先只是陪着众人作悲恸之状,心里其实感慨无多,毕竟他们与娉婷素不相识,虽然也算是同门,但究竟只是名义上的,彼此毫无感情。然而眼下却终究不免给云枫等人惹得有些鼻中发酸咽喉微痛,虽无眼泪滴出,却也都有了那哭泣的感觉。
旷野,哭声,以及那“娉婷的歌声”,此时竟融合成了一副凄清怅惘的水墨画。那画是自然的、天成的,任是哪位名家的妙手丹青也都难以真正以其笔墨宣纸挥洒得逼肖精妙,即便传神,也难以尽达其意。因为人绘制出来的东西只能是画,而世间一切却都脱不出苍天的绘制,人不过只是其中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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