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第七六回 曲终人散天涯女唱惊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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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漫的花海中,并排相依着两只矮小的土丘,一个是冢,另一个也是冢。
季清臣就被安葬在了方榆的旁边。这是怪叟的意思,他觉得,方、季二人应该在一起,无论他与季清臣生前有着多少恩怨,其人而今死了,一切也都该一笔勾销,甚至包括在感情上的瓜葛。在怪叟看来,季清臣与方榆本就是一对金玉良配,若没有他的介入,二人一定会过得比如今幸福得多,他认为,一切罪孽的根源还都该归咎于自己,是他打破了方、季二人间的宁静与平和,是他害死了方榆,也是他彻底毁掉了曾经那个本还心存一些良善的季清臣同时又“造就”出了一个纵横世上的“邪魔”!这是怪叟数十年以来的一个心结,即便是到了今日,那结也依然死死地系着,终久解散不开。
怪叟深爱着方榆,与季清臣对方榆的爱无分多寡,但是因为他心里的愧疚,使之不得不在方、季二人死后先成全了他们。其实怪叟内心本不大愿意如此,他多么希望那静静在旁边陪伴着方榆的是他自己,他多么希望方榆属于他。但是,理性究竟还是战胜了他自家的一点私心,他不想再做“错事”,他不愿意再使方、季二人死后还要继续承受痛苦,因为他们活着的时候已受了太多的苦,这些痛苦都是他——洞庭怪叟——给带来的。怪叟甚至开始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不断为别人、为自己制造痛苦的人,只要是与自己相熟的人,无论亲戚、朋友抑或晚辈,总都要无端沾惹上一些痛苦——娉婷的夭逝,怪叟亦认为是他的错,如若那时他执意不将云枫几小带来昆仑山,哪还会有今天这惨痛的结局!
季清臣的那只新堆起来的,尚未长出嫩草的黄土冢上,立着一只木牌,上面有字,除了他的名字,在前面还加刻着“昆仑弟子”的字样。这却是昆仑三英的意思,他们以为,到底季清臣是他们的太师伯、是他们的长辈,生前虽被驱逐出师门,但人既死,万事也该一了百了,总还要给他一个名分才好,使他在泉下也好安心地有个归属,不至成为四处飘荡的孤魂野鬼。不过,立那木牌的时候,御剑三英已去,他们不过只是在之前向着季清臣的冢上立身鞠了三躬,因为在他们心底里,其实对于季清臣并不抱着丝毫尊敬,承认他的名分,不过是出于一种人情,无所谓怜悯,也无所谓悲恸。
然而,季清臣逞恶一生,死后却得到如此安然的殓葬,也真是前生修来的福分了,虽最终都没能将那干将莫邪剑打开瞧一瞧里面的东西,虽然一些虚无缥缈的梦没能得以实现,但也总可以瞑目了罢,得能与生前心爱之人长久为伴,夫复何求?
远远的,云枫却在捧着一大包东西,将脸面紧紧贴在包袱上面,流着泪,独自发痴。那包袱里装的便是娉婷的骨灰。
是的,是骨灰。这也是云枫的意思。
云枫知道,娉婷是爱干净、爱漂亮的,她一定不希望自己被埋在土壤里,逐渐腐烂下去,她一定宁可自己化做一抔青灰、几缕薄烟,随着清风,洋洋洒洒地散去,到天涯,至海角,散在哪里,哪里就开满艳丽且永不凋零的鲜花。不过,云枫自然是不会舍得将“娉婷”随风散去的,至少他还不忍心将她散在这里,他尚要带着她去一个地方,那是他们一早就约定好了的——“等到所有的事情都有了了结,我们就去草原,再也不回来了,安安心心地过我们的日子”——他一定要实现他应下娉婷的这件事,即便是散,他也要将娉婷散在辽阔的草原上,然后永远陪伴娉婷的香魂在那里。他觉得,满个中原似乎都再也找不到比大草原更好的他与娉婷的归属了。
“匆匆到来匆匆还,只似春时一转焉。
玉面薄薄睛莹润,纤腰楚楚影翩迁。
仿佛寒江射明月,又似澄塘照红颜。
奈何香魂作筝断,幽幽一缕落长天。”
这是云枫在心里为娉婷作下的一首小律,但愿娉婷离去得慢一些,至少能容他将这诗在心中为她咏完。
另一面的怪叟,也正默默地向着那两只冢,眼中泪水已干,一脸怅惘,却不知他心下此时此刻又再想念着一些什么,可是在祝福着方、季二人?不得而知。

清风拂过,夹带着阵阵清幽的花香,它吹乱了人们的发、吹散了人们足边蒲公英的花絮。那絮儿乘着风,散落去了各处,也有就近着落在季清臣冢上的,数量竟也不少——来年,这只新冢也将绚烂多彩,同它旁边的冢、同周围的缤纷连成一片。
怪叟理了下散乱的发丝,云枫也整了一整,两人同出一口长气。未泯与苏菡静静垂立在后面,彼此相临的两只手儿却牵得更紧了。
“您老真的不同我们走了么?”待了许久,大概是又一阵清风拂来的时候,云枫平静地问怪叟。
怪叟也平静地答道:“是,不走了,我要陪着他们,陪着他们,陪着……啊,你们好生去罢。”
“四父(师父),”未泯抢住云枫后面要说的话:“拟捞(您老)还是跟咱们辉取(回去)罢,这武林中没……”
“不了,江湖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怪叟打断爱徒道:“我这等老朽之人,还在那里争强好胜做什么。哦,你是怕没了我,江湖又要大乱的么?呵,即便有了我又能顶个什么用,自古江湖多风浪,如若总是风平浪静的,那可还是江湖么!”
未泯一时反倒不知该怎么应对了,只自行低着头,琢磨着师父的一番话。
见徒儿无话,怪叟即又微笑道:“其实你也毋庸担心,江湖总还是有它自己的一种秩序的,当乱则乱,当定则定,你已是了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这些道理应该明白了呀!况且,就真是江湖大乱,有我何用?我又不是武林盟主。”说着却有意无意地朝云枫顺了一下眼神。
云枫见得,虽一时尚没什么好心情,却也不自禁地轻笑了一下,样子甚是无可奈何。
怪叟只还是向着未泯,继续道:“我在这里守着他们二人,既能防着别人来打扰他们,也好避免自己被人打扰。啊,静静地在这里过上几年,不也是一种闲在么。你只消隔上个二三年来看我一看,我若未死,便权当是来探望一遭,若那时已死,你便将我的尸骨同他们的葬在一起,这也算你尽了做徒儿的孝道啦。”
未泯欲言又止,两眼湿润地望着怪叟,过了良顷,终于勉强地点了点头。怪叟见到,反而展颜笑了,笑得那么轻松、那么欣慰。
云枫忽而朝怪叟道:“师叔,您既不愿同咱们走那也罢了,只是我师父他日后若回转武当,问起您来……”
“哈,那老道怕是很难再回去你武当派咯,”怪叟轻捋长髯道:“无妨,就算他回去问你们师兄弟几个,你们便照实说,他若愿意,自会来寻我,到时我再同他解释。若他真能理解我,便应该不来。你竟放心去罢。”
云枫点头应下,停了停又道:“那……师叔,小侄还想再求您件事,望您应允。”见怪叟颔首,这便继续道:“晚辈想请您将那两柄剑予了晚辈,我……想……将它们一齐带走。”一边说着,即又朝一直摆放在方、季二人冢前的干将莫邪剑指了一回。
怪叟听说,也先向二剑那里瞧了瞧,之后看回云枫,颇有不解地问道:“你……要它们做什么?”未泯、苏菡也都一脸疑惑,只道云枫竟还舍不下那剑。
云枫轻叹一下:“我想将它两个随娉婷一起带去草原,它们是挚爱夫妻,我与娉婷也是。而今我和娉婷虽天人两隔,但日后得能与它们为伴,心上也算有所寄托了。”
怪叟眉头微微一蹙:“你当真要去草原?想你年纪轻轻的,就要学我这老朽一样隐居遁世,这却不大合适罢。再说人死不能……”
“您莫要说了,我意已决,这本是我一早就答应了娉婷的,待事情完结,我们便去草原过我们的日子,永远也不管旁的了,即便她今日还在,我也会如此做法。”云枫坚定地截断了怪叟的话。
怪叟也就不再争驳,知道云枫虽年纪尚轻,但心却已同自己这老头子一样静若止水了,再没有什么争世之欲了,如今再多劝他也是无用,于是便应道:“罢,这剑老夫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放在我这里,不免勾我心事,若拿去江湖上却又是个麻烦,毁又毁不掉,倒真不如交你带去草原。拿走罢,拿走罢。”
云枫便道了谢,将自身长衫褪下,包了二剑,连同那一包娉婷的香灰一起负在肩上,之后方又朝怪叟深深鞠了三躬。
怪叟长作一叹,拍拍云枫肩头,又拍拍未泯的,道声:“去罢,都去罢。”说完,便转过了身,再不看向三小,只不断朝身后摆着手。
三小彼此相顾一回,一同朝怪叟道了声“保重”,而后就与怪叟含泪而别,反身踏上了他们的回归中原的路途。
怪叟默然立在那里,直到耳畔再也听不见三小的脚步声,猜测着他们去得远了,这才从眼角处滚出一滴热泪,却始终不肯将身旋转回来,再看一看三小远去的背影、看一看中原的方向。
空旷的天地间,原野上,花海中,只剩下了那两只冢和一个孤独的银发老人。当然,他和它们其实并不真的孤独,因为他和它们从今以后将彼此相伴。
远远的,又传来了那一阵阵清脆的牛铃声以及牧民所唱的悠扬牧歌。

云枫痴痴地凝望着洞庭湖的湖面,在夜晚,它显得那样安详、平静,微波不兴,只将一盘明白的月,毫不改变原形地呈映了出来。那月圆而且亮,皎洁的光撒在湖面上再反射出来,使人觉得它更加柔和温存了。如果说在天上的明月瞧来恰似一只亮洁的冰盘,那么水中的月影,则是你心仪女子那嫩白得吹弹即破的薄面,给人以亲和恬适之感。
湖中所呈的那一轮月,在此时云枫的眼中,自然也变成了娉婷的娇靥,她含笑望着云枫,弯弯细细的眉,明亮而不大瞪的眼,圆润秀美的鼻梁,如樱颗般嫩红的唇微微开着一道若有若无的细缝,隐约露着那一排含香的榴齿,似乎有着无限的缠绵话儿欲待说与云枫来听。
云枫就那么地望着,望着湖面,望着月的倒影,望着他深爱的娉婷的脸儿。在他的身前,距离湖水的边沿处不及三尺的泥土地上,戳着两只笔直且光亮无比的物事,它们金银辉映,那亮度似乎都超过了晴朗夜空中的那轮剔透的明月,映着它们之前丈余以内的湖水,呈现出一片奇异绚烂的光彩,它们仿佛正是要通过如此来告诉世间众生,它们的爱才是世上最真挚最持久最忠贞不变的,哪怕是这洞庭湖水枯竭,它们也永远永远地深爱着对方,它们是世间最挚情之物——干将莫邪剑。
云枫忽而不自觉地轻轻叹了一气,之后低声念道:“奈何香魂作筝断,幽幽一缕落长天。幽幽一缕……”
“我便知你必定一个人在哪里发痴,却没想到竟来了湖边。”苏琴从后面发言打断了云枫,并慢慢地踱了上来,与云枫并肩而立,眼目同样望着静静的湖面。
云枫也不转头,只是暂且将思绪停住,不觉间却又淌出了两滴眼泪。
苏琴并不晓得云枫面上的情形,只是轻叹道:“娉婷是个好女子。”他知道云枫必定只是听着,不会与他接答,于是稍微停了一下,既而又道:“我方才见月儿明亮,便替你为娉婷作了篇诔文,取名‘桃花仙子’,已代你烧到天上去了。”
云枫长吸了一口气,忍定眼中的泪水,缓缓地点了点头:“多谢了,那诔文写得一定很美,婷妹见了定要大大高兴一场的。”
“只是……如果她见了你而今这副样子,却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的呀!”苏琴别过脸瞧着云枫的侧脸。
云枫被说得心里一动,竟也将头偏了过来,看向自己的三弟。两个人的目光凝注在一起,都没有了言语。过得良久,云枫才终于苦苦一笑,叹道:“你说得是,‘死者亡已矣’,我又何尝不晓得这些道理呢!只是……我……唉,你又让我如何能够忘却她呢!”
苏琴含笑道:“我省得的。我也并非叫你忘掉娉婷,似她那样的好女子,任是谁也都难以忘记的。我只是觉得你应当释怀了。不忘记是一回事,但却也不必总这么牵肠挂肚的,你不想她在天上也要整日为你操心过不安稳罢!”
云枫拍了拍苏琴肩头,发出深长地一叹,而后说道:“是了,我节哀便是,日后到了草原,有的是我思念的。”
苏琴听得一怔,结舌了半晌,才忙着道:“二哥,你……竟真的要……咦,这是什么?”他说话间,本来是出于想要对云枫做进一步的安慰,从而轻轻地捏住了云枫的一只手掌,怎想得方一与云枫手掌接触,便感觉其掌中其实还攥了别物,软软的、柔柔的,连忙低头去看,口中也转变了原本欲问的话语。
云枫便将手中那物展给苏琴,却是一条轻柔的纱巾,应道:“哦,前日梅三姐姐回来时带来的,是她曾经与令妹约好的,将那回那件从‘如意楼’穿回来的衣裙改做三条披巾,她两个同娉婷人各一条。只是没想到娉婷却……唉,因而便交了给我,留作纪念。”
苏琴干笑了两下,不知该如何答应。他本是要引云枫去想一些别的,却不想反而弄巧成拙,一条纱巾竟也能勾得云枫更加伤感,这叫他还能有什么法子?一时也只能是闭口不言了。
云枫却忽而问道:“哦,你方才本要同我说什么?”
苏琴微愕,回过神来:“啊对,我……哦,我是说,你竟然真的要一个人去蒙古草原了么?你要隐居,要悼念娉婷,只在中原找处僻静所在不也一样么,这样同咱们兄弟也能时常谋面。”
云枫摇头道:“我并不是要隐居,我是要实践诺言,这是我同婷妹从前的约定,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一起私守在草原,做一对快乐的牧民夫妇。”
“但是……”
不等苏琴再问,云枫又已断道:“我知道。不过,即便娉婷不在了,我也要去那里,那里有她的气息,也有我们当年彼此热爱的感觉,我要去的。啊,那时候在草原上多好,我们是多么快乐,从没有过什么愁苦的事情。早知如此,我那时真应该与她一起留下,不再想回来中原。若那样,她也就不会死,我们而今也该有一儿半女了呀!”

苏琴无话可说,只有陪着发叹。
云枫却继续着他的说话:“人世间的事当真容不得你后悔,有些事从前想做却没有做,恐怕过后,你便再也没机会做了。三弟,你还没有遇到这样的事罢?如若你今后遇到了,我希望你千万不要犹豫,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去做,莫要等到失去了、无法挽回了,空在这里捶胸忏悔。身为江湖儿女,固然要以江湖大事为重,一些私人的事情确实需要舍弃,但却也还有一些人或事是你断乎舍弃不得的,甚至有时还要为之放弃你的江湖!自古以来,侠客英豪们多是寂寞之人,正是他们因为太多的江湖事而舍弃了自己最不应该舍弃的呀!”
苏琴竟听得胸中一荡,身体也为之微微一震,仿佛遭了雷击,在这一刹那间他的脑中飞快地重复着云枫那句话——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去做,莫要等到失去了、无法挽回了空在这里捶胸忏悔。苏琴忽然觉得,自己也真的该为一件自己想做却始终没好去做的事情放手一搏了,他不想在以后的回忆中一次次地重复着悔恨,他还有机会,他确实不必像云枫一般。
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只各自想各自的心事。夜显得更沉静了。
“呵,原来他两个在这里‘相看两不厌’呐!”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高亮的声音打破了此间的沉寂。
云枫、苏琴相继回头来看,却原来是他们的大哥海云天,后面跟着四弟未泯,未泯的手中还拎了两只大坛子,倒像是酒。
楚、苏两个连忙上前同云天、未泯招呼,并问“你们怎的会找来”。
云天看看眼前的二弟与三弟,后又转身朝未泯笑笑,指着云枫、苏琴道:“你两个人呐,嘿,真亏了此间五弟是因为他派里有事被召回去了,不然今儿个可不是你们三个痴子要痴到一起了么!哈哈哈哈。”
云枫、苏琴尴尬地笑了笑,却都不做答。
云天笑罢,继续道:“好啦,你们看,这么好的夜,这么好的月,果然良辰美景,不可虚度了,来来来,未泯方才从窖里提了两坛十年的花雕,可别辜负了,一起喝罢。哈哈,咱们弟兄几个可是好久没有在一处痛饮啦!”说着,这便上前来拉云枫两个。
云枫、苏琴也不回绝,只顺着他们大哥那一拉,举步跟上,暂时都撇开了方才的心事。苏琴更道:“只可惜五弟今日却又不在了。”
云天边行边笑边说道:“是啊,可惜啊。哈哈,咱们五兄弟似乎总都不能凑得齐全,今天你来了他却走了,明儿个他回来你倒要走了,嘿。”说着,也不知是否另有含义,只又瞄了一回正自一边走着一边又在手底下收敛着干将莫邪剑的云枫,颇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云枫了解大哥话中的意思,心下苦苦一叹,含着歉疚的眼神朝云天强作一笑。
兄弟几个彼此簇拥着,勾肩搭背地去远了,身后只留下了那片恬静祥和的湖面和它内中的月影,以及湖岸上那两道干将莫邪剑被拔去后所露出的并不十分明显的痕迹……
翌日一早,云枫不见了,苏琴竟也不见了,他们谁也没有打一个招呼,甚至都没留下任何的消息,悄没声地离开了君山,离开了洞庭湖,他们怀着各自的心事,奔向了各自的目的地。留给众人的,只是一片对于云枫离去的怅惘和对于苏琴出走的疑惑。

却说云枫自打离了君山丐帮总舵,便一路北行。此番身无长事,并不急于赶路,背上伏着娉婷的芳灰,只当成是同娉婷并肩而行,游山玩水。路上也不购马,更不雇车,累了就歇,歇好了又走,倒也自由随意,只觉得身心都为之完全松弛了下来。
闲游了三五月,节气已过处暑,天气渐渐转得清凉舒爽,走在路上,更觉步履轻快,心胸畅快。
一日来至恒山脚下,云枫忽而记起早年自草原出来时,“千面郎中”葛通曾托他将一封书信转交给恒山派一名女尼,记得她的俗家名字唤作叶玲玉,只不知她现而今在恒山派的法名为何,更也不知她是否就真个在恒山派出家修行。
云枫想到这里,不禁连叫糟糕,只后悔当初返回中原时,为何竟不先替葛通将此事办妥?而今过了那么久,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从前那封书信早已不知失落在哪里了。虽说当年葛通并不是强烈委托云枫务必办好此事,但既然当时答应了,如今没有办到,日后回去草原,多少还是有些不好交代。
左思右想,云枫决定还是去恒山派拜访一程,且先不管那封信如何,只消到时候果然能见着那叶玲玉,同她说了葛通的事,再看她有什么话要转告葛通,自己帮着捎去草原,也算是勉强将此事办过了。况且,云枫心内一直也还很想对葛通从前的事情了解得多些,此去恒山派,若真能找着叶玲玉,倒是不妨问上一问。
主意打定,这便准备上山。看看天光,已将近中午,心道:此刻冒昧造访,人家恒山派未必乐意接见,不如还是错过一些时候再去。——当下便就近寻了一家山脚下的小店,进去里面略作歇息,也好填一填自己的五脏庙。
云枫随意叫了两样烧制得较快的菜肴,就着自家包袱里清早间从客栈**来用做应急的半张烙饼就着一壶由此间小店送上的并没有什么味道的淡茶,自顾自地吃食。一忽而,只觉得这小店中似乎总有一个人在旁里朝自己打量,不免心下起疑,这便抬眼朝那方看去。
入眼处只见一书生模样的青年,正在那边角落里自斟自饮着,面前摆了好几样菜,却又不动筷子,看来倒像是预备了酒菜等着谁人。云枫看过去的时候,那书生确实正在张望着云枫这里。
书生见云枫举目望来,便略将手中的酒杯朝云枫举了举,面上现出一个微笑,似乎在同云枫打招呼。然而招呼过后,书生却又不再看云枫了,只自行别过脸去浅饮。
云枫心下纳闷,瞧那书生的言行举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然而看面相确实又是生疏的,暗想:这可奇了,如若真的认识,我怎的竟想他不起来,他又怎的不与我言语招呼反而只是在哪里不住看我呢?可要说不认识,原何他又要朝着我笑呢,仿佛同我颇熟的样子,莫不是他认错人了?——思念不通,也就不再去想,只道那书生偶然间将自己当成了一个从前见过的人也是有的。一时吃食罢了,云枫唤过堂倌结算了餐账,这就起身,准备上路。
动身时却又忍不住朝早前那名书生那里张望了一眼,偏巧书生也正朝他看来,目光接触下,云枫脑中又自一闪,感到那书生的眼神自己从前绝对在哪里见过,然而眼下无论如何也都记不起来了。而那个书生却并无其他举动,只还是朝云枫举了下酒杯,表示同他别过。
云枫越发狐疑起来,本来这就想要走过去与书生询问原故,但见到人家似乎并没有叙谈的意思,也只好作罢,当下勉强朝书生还了个微笑,这就转身离去了。
此后,云枫便一路上山,再不去想那书生的事情,反倒开始琢磨起上山以后该如何去同那叶玲玉搭上话,也不知自己道明来意后人家是否就愿意同自己交谈,若然她与葛通之间还结有一些比较复杂深厚的情怨意恨的话,那么自己这一去若是相与不好,可不又火上浇油了么!一时间心下忐忑又踌躇,反倒拿不定主意了,觉得自己此番这么冒昧的上去,未必就合适,本来身上若还带着葛通那信,过去也还是个借口,眼下什么信物也无,叫人家怎么相信于你!
思来想去,云枫不觉停住了脚步,觉得自己倒不如还是不去的好,若真因此而弄巧成拙,可不更加辜负了葛通当年的托付。于是轻轻一叹,自语道:“罢了,不去便不去了,总好过将事情弄糟,大不了回去同葛先生好生赔罪就是,想他也不会太过责怪我的。”至于说关于葛通从前的事故,云枫想了想,不禁莞尔一笑,心下自嘲道:楚云枫啊楚云枫,你怎的都无聊至此了,人家藏在心底的一些沉重往事,你如何宁要探究出来才甘心呢,这不是揭人伤疤么!——想着想着,又自现了个苦笑,这就当真将一切作罢了,只把身子一转,朝着来路折返了回去。
却说一路下过了半山腰,远远地见到从底下缓缓走上来两个人,到得近处,云枫少不得一愕,只见那其中一人可不正是中午时分在山下那小酒店中遭遇过的书生么,而此时其人身边却又多了一名六旬左右的蓄须老者。
书生见是云枫,似乎也为之一怔,只是他面上却并没现出什么表情。书生身旁的老者见到云枫,禁不住在口中也发出一个轻“噫”,抬眼朝着云枫仔细打照了一番,之后同书生相顾一笑,一齐向云枫颔了下首,这便再也不看云枫,联翩与云枫擦肩而过,径直上山去了。
云枫却又转头看看那一老一少的背影,但觉那老者的身形也端的熟悉,不禁心中一震,暗叫:这可不是怪事么,碰上一个似曾相识的书生也就罢了,如今偏又多出个一样似曾相识的老者,莫非我今日感觉上出了问题?——心下想着,不免就要追上去同那二人询问,却不想仅仅这一转念的片刻工夫,那两人竟已上去得远了。
云枫只得接连摇了几下头,不再去追,笑叹一声,径自下山去也。此后再不多停,关于那一老一少也不再去想,只一心朝着广袤的蒙古草原而去,朝着他曾经与娉婷快乐生活过的扎兰部落而去。
只是云枫若非到达草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时同他在山道上擦肩而过的老少两人,一个便是葛通,而另外的那个书生却是曾经和云枫仅有过一面之缘却彼此惺惺相惜的“无形夜盗”葛怜才,只因他们当时都经了易容,所以云枫才没能认得出来,也正因如此,云枫才会觉得他们面熟。然而葛通与葛怜才为何会结伴上来恒山,却也只能留待人们去凭空猜测了,总之也脱不出这尘世间的各种因缘。
而至于说到苏琴,他究竟去了哪里呢?他则是去找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女子,美丽而且聪明,却又无端高贵,苏琴与她也只见过一面,或者该说苏琴只见过她一面,她是否见过苏琴,只有她自己说得清楚,或许曾经在梦中见过并且一见倾心,不然她怎可能放弃一生的尊贵不要,而甘愿随着苏琴偷偷地离开她的家、离开那深深的皇宫,从此陪他浪迹江湖呢?

洞庭湖上,碧波荡漾,和风载着一只轻快的小舫在湖上游行着,打舫内传出一曲悠悠的歌声,那唱歌的女子音色甜美柔和,如莺似燕,唱得听客都陶醉了,唱得整个洞庭湖也都为之陶醉了,唱道是:
“风雨飘摇哟,功名路;迷茫幻缈哟,兴王途。无数天地男儿哟,只将你念得切,一心把你图。宁不知哟,多少功名多少禄,不过酒一沽。恰好比哟,梦中彩蝶穿花舞,举手相擒得之乎?直到酒醒梦终哟,万事无,啊哟哟,万事无。”
一曲终了,船舫中又传起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唱得真好,敢问姑娘这曲子竟是何名目?”声音清脆,不下先头歌女。
歌女轻声答道:“曲名《梦惊魂》。”
“梦惊魂,好名目,曲子作得好,词句也填得妙。却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女子似乎意犹未尽,一句话问完后,又在口中低哼起方才的调调。
歌女却应道:“乡间野调,唱来助兴的,难究出处,不过是某个闲在俗人所作罢了。”
女子停了自家的哼唱,反驳道:“亏你还是个知音的,却怎的如此没见识?此人若真是个村野俗人,如何能作出此等脱俗之曲!量他必是个高人。”
歌女却也不愠不急,只还是低低地缓缓地回道:“夫人所言差矣,你我皆是世俗之人,如若作此歌者与你我不同,那么他这歌我们又如何能懂?甚或奴家唱都唱不来了。”
女子无言了,只是沉吟。
忽而又一个声音响起,是名男子:“哎哟,抹关它(别管它)咧,曲子毫听(好听)就行咧,谁人做的友油(又有)何妨!来,儿他娘,你再颠葛(点个)别的。”
“去你的,”那女子忽而不依道:“孩子还没生出来,你就乱叫,再说你怎知道定是个儿子。”
男子道:“补妨(不妨),见你这肚子,怕耶每由(也没有)几天咧,早晚都要叫。至于琐(说)儿子嘛,俺肯定,你一准给俺省(生)个白胖小子。”
“我就喜欢女儿,要儿子何用,同着你一并来气我。要是女儿我便养,儿子,你就自己养罢。”女子似嗔非怒地回了一句。
男子赶紧接道:“那……那九省(就生)俩,双胞胎,一男一女好咧。嘿嘿嘿。”
女子道:“要真生了两个,可就要有一个落单了。不是说好要同梅姐姐他们那女娃搭对么,若是生俩,都是女的倒还好,总归结了姐妹就是,如若一男一女或者两个男孩,总不好三人配在一起罢。”
“那九(就)再要屠大哥他两个省(生)个女娃呗,这有啥麻烦咧!”
女子“噗嗤”一笑,嗔道:“呆子,你道女人生孩子那么容易么,说生便生,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真要那样,你到不如娶个变戏法的回来罢。”一语说罢,便半起了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笑声之中,男子似乎还在同女子说着些什么,只是却听不大清楚了。
歌声又再响起,船上的一对人儿也便安静了下来,他们彼此依偎着,聆听着歌女那美妙的歌喉。小舫平稳轻缓地在湖上开着,仿佛也和上了歌与乐的节律。


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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