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第四八回 翩翩白衣琴公子诚志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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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枫等人上岸后,三侠本是想邀齐众人同回先时与屠友勇夫妇所居的客栈,不想洞庭怪叟却告知各人,他已托人在城郊赁下了一进院落,地方宽敞,足够此间所有人共住,既比客店舒泰,又不消过多担心会否有人前来窥探。听说如此,大伙欢喜,皆欣然应下。当下商议一番,决定这便随怪叟过去,然而因在早前客栈中尚还留有许多物事,更有着屠梅二人的两匹宝马,如何也都要取回,但想想此刻已值深夜,回城去恐怕不便,那一尽事物也只好待白日再抽空去取,况且怎么也都要回去给店家结算房钱,想来银钱未算,那些物品店家是无论如何都要好生看管的,不然一旦丢失,被客人寻来索赔,岂非得不偿失。如此,众人也就都跟着怪叟回去他说的那座宅子。
却说云枫听怪叟说花钱赁房一事,心内便觉纳罕,料想怪叟一生浪迹江湖,哪里会有闲钱去租赁宅院?于是便出言相问。怪叟得问,便道:“哦,这却都要托令师之福,银子是他给的。”云枫听说,更觉诧异,心想武当派上下尽都是一些清贫道士,就算在武林响誉盛名,也到底不是什么阔绰的武林世豪家族,哪里会有这许多余钱?如此,云枫不免再问。这回怪叟却只是含糊应了句:“哦,香火钱,香火钱,哈哈。”之后就只笑而不答。云枫见怪叟面上颇有几分神秘,觉得此中肯定另有隐情,本想一问到底,怎奈怪叟却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起来。云枫一时问不出个所以,也就暂且作算。
其实,怪叟倒不是有意隐瞒云枫,也并非因为此事说来话长,委实只消寥寥数语便能详尽道明,却只因此间人多,怪叟竟不好过多张扬,只想等待与云枫独处时,再和他细说。——原来此事实还与云枫有着莫大干系。
需知,怪叟所说的“张三丰赠送的香火钱”并非其他,正就是数月前明成祖朱棣(作者按:成祖乃是永乐帝的谥号,实为死后方能追授,各朝皇帝莫不如此,小说中为了叙述便宜,遂才直接将“成祖”二字拿来运用,其实那时侯连朱棣自己也都还不知道谁个是成祖。)假借进香拜观而微服暗访武当时所赠大量金银中之极少部分,至于朱棣此番武当之行的目的,自不消多道,正是追寻建文帝的下落。好在那时云枫不在山上,否则一经与朱棣朝相,岂有不被认出之理!怪叟也就是因为这层干系,当着眼前许多旁人,才不好向云枫直言,否则这等小事何需遮遮掩掩!却说在朱棣初探武当未果之后,心内疑虑始终还不能得以消解,总想要再探,如此也就有了后来朱棣的三番五次拜山之举,更还兴师动众地散银上百万两将武当派重新整修——只因他实在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来将武当山翻查个底掉,才借修造之名,实施明目张胆的搜查,其所用工人之中更有许多乃是大内密探及锦衣卫乔装改扮。但朱棣到底也都没能寻着建文帝影迹,反是将武当派着实翻新了一番,还特别为三丰真人盖了座遇真宫并塑一尊真人像,以弥补自己“亵渎”之过。这些,且都是后话,时下还尚未曾经历。
只说众人随怪叟将行半刻,来至那进宅院,方一进门,朝面就迎来一个健硕汉子,见了诸人,即是一脸的欢笑。细瞧那汉子,许多人也都认得,不是旁个,正是赵德。
原来,这赵德本是与洞庭怪叟一起的,只因怪叟觉他武功不高,若随自己同闯君山,遇到危险未免要分神照护,这一来难免有所牵绊,倒是不比自个儿独去来得方便。这么着,怪叟便要赵德留在了这早先赁下的宅院中,守侯消息,若大伙同归最好不过,若然知悉有所意外,也好尽快赶去武当或是嵩山盟会通传。赵德也是自知武功与怪叟天差地远,随往定然徒添麻烦,也就乐得为其留守。
云枫见到赵德,先是一怔,继而连忙扑上与之相拥,蕴泪唤道:“赵大哥,你也在此!”
赵德突见旧主兼故友,心内也端的激动不已,鼻中一酸,也是热泪盈眶:“楚兄弟,可又见面了,想煞我啦!”
一时,原与赵德相认者也都赶着上前相见,互道别后情怀。怪叟见此亲情景象,实在是多年都未曾遇到了,不禁也是心内感动,老泪纵横起来。但怪叟毕竟乃此间长辈,不可太显小儿女情态,热泪方涌,便赶忙以袖揩拭,但究竟由于控制不住情绪,直是揩了几次,这才不再落泪。当下怪叟强作欢颜道:“哈哈哈,我说你们,见面也不必急在这一时,进到里边见不好么。”得闻此话,众人才都恍然,彼此顾笑一回,相继进屋叙话。
莫瞧这座宅院只是临时赁下租用的,但因怪叟给的银钱丰厚且乃现银,内中陈设物用竟应有尽有,本来尚还配备了下人、小厮、奴仆、女婢数人,但怪叟恐怕人多眼杂,一些机密事不免会为外人知晓,遂便将这些人等尽皆辞退了,不过每人也都得到了充裕的贴补。——总归这些钱都是人家(朱棣)送的,怪叟又何消在意许多,只管花他的就是。
众人入来厅堂,彼此由相认者重新作了引见,各自互道“仰慕、兴会”等寒暄之语,怪叟因为是久誉武林的前辈高人,便格外受到众人的尊敬,况又是此宅主人(临时的),落座时,少不得坐在了正位之上。
这边,云枫拉了未泯、赵德及苏琴几人坐下,李敬常与晋冀双虎也一并坐了过去。武当三侠毕竟年纪稍长,不便同云枫等人一起搀和,且就自坐到了洞庭怪叟下首,同着的还有屠梅夫妇。而苏菡本来是要同兄长而坐的,但见其身边乃是童未泯,秀目一番,就转离了开去,好在三娘见她也是玲珑剔透的一个可人儿从而心内暗自喜欢,想要亲近亲近,就将她请到身边坐下,两人谈笑,彼此姐妹相称,如此才没有落单。这边,宁百琨忽朝屠友勇唤道:“啊,干表舅,同侄儿一起罢,咱们也好叙叙。”屠友勇见他那面已经挤满了人,自己再过去,未免显得扎堆,而且又不大愿与三娘分开,因回道:“啊,不了,你们聊,回头咱二人单叙便了。”宁百琨也就不再强求。
却说众人听得宁屠二人间的称呼,倒是不免同怔,相继发问缘由。
屠友勇见问,也只好将自己与宁百琨两个的微妙关系简略解说了一回,众人这才了然。只听童未泯笑道:“哎哟,俺索(说)嘛,早瞧你俩误工(武功)颇有象四(相似),却又不尽同,那时只道翘喝(巧合),现才明白咧,嘿嘿!”于是众人皆笑。一时又想起屠友勇师父暨宁百琨姨父“锦州霸王刀”万仲通,不禁又都连叹惋惜。
相谈中,众人各自讲起别后经历,直是感慨不断。云枫和娉婷在额尔古纳河一战之后的草原之行固然教人惊羡,而童未泯等一干在那次以后的种种事故听来更是教人啧啧称奇!
当说起众人在栖霞镇上被救一事,竟无一人能真正说清道明。只都说是那晚正值假寐(由于身受押解,群豪实在无一人能睡得安稳)之时,蓦地里都觉着身上缚累绳索尽托,手脚登时便可活动自如,抬目看时,只见得一黑衣蒙面之人向各人打着手势,示意不可声张,跟着又低道了声“若想离此,快随我来”,这也是那人由始至终说过的唯一话语。
群豪那时虽还不很明晰究竟,但也知道机会难得,此刻不走更待何时!当下众人也不多问,只随着那神秘人悄悄离走。——由于那时每人都身有不俗武功,在脱缚之下,想要悄没声的离开,料来绝非难事。如此,群豪随那神秘人一路北行,直是出了栖霞镇而来到一处渡头,那神秘人方才停下,即时向群豪略一拱手,也不待各人发问、道谢,便即一个腾身疾掠,霎眼间就已奔出里许,再片刻工夫,竟没了丝毫踪影。一时间,群豪连连咋舌,大叫奇怪,更叹那神秘之人武功了得,且不说他离去时显露的那番轻功此间无人能及,就是他能凭借一己之力将这许多人从朝廷官兵眼皮底下搭救出来的这分能耐,也端的世所罕见了。
此后,众人虽是胡乱猜测一番,却终究想不出会是何人,想来就是三丰真人也才不过如此而已。况且,那晚有许多官兵及锦衣卫倒也罢了,最难办的是还有昝占戈那么一号人物。若非那神秘人武功登峰造极,怎可能在行动上瞒过昝占戈的一双耳目去!群毫百思不得其解,也就不再多想,只觉还是早些离开地头方为紧要,莫教朝廷人追来,那可就辜负了那神秘人一片苦心了。
当下群豪商定,此番自己等人已皆成逃犯,若再成群结队的行走,定然惹眼,不如化整为零,干脆一哄而散,各走各路,如此,朝廷人也不好追查。同时大伙还另有约定,虽不知那神秘人姓名相貌,但毕竟于己有恩,断不能忘却,便统一尊称其为“蒙面恩公”,定下此后无论在何地何时、无论哪个人先得遇见到与他神似者,都要立即通知其他人等,聚来共同答谢救命之恩。定夺妥善,群豪这就相继而散。
那以后,童未泯等自然又归到了一行,刚巧此地距离扬州已不很远,苏琴便请众人一同归家,况且扬州苏家在附近势力颇大,就是当地官府也都要礼让三分,如此还可借机躲避日后可能会接踵而来的官兵追查。各人觉得此事可行,于是就不再客气,急急同着苏琴回了扬州。而童未泯与苏小妹也便是在那后来认识的。
待在扬州居住了许些时日,见风波稍平,未泯等便商议起程离去,后又听说武林中竟推了云枫做盟主,不禁皆大欢喜,于是便决定干脆也一并赶赴嵩山,与那里的众位英雄豪杰会合。这么的,苏琴自然是也要跟着,而苏小妹虽没有什么必去的原由,但对于自己那个“损友”却有些难于“割舍”,再因早就想随兄长闯荡江湖了,于是就央求爹爹准许同行。苏云杉知道女大不中留,何况自己女儿本就是个疯野脾性,见有这许多武功高强之人随行,也就应允了,但临行时还是与女儿约法三章,要她不可任意随性行事。苏小妹见能得出去耍玩,自然满口应承。
岂知世间诸事偏多变故,众人方才出行不久,欲待取水陆转陆路奔赴河南时,竟在淮南被丐帮弟子给拦截了,激斗一番,虽各人身手不俗,但终究寡不敌众,教人家擒了个实在。此后自又被展转带去了丐帮总舵。不过好在那日于混乱之中,童未泯等究竟也拼着全力使武功不高的赵德脱出了围困并要其尽快赶去嵩山报信。
之后赵德本是要依众人所托赶赴嵩山,岂知一路来尽是遇到丐帮人物拦阻,还好赵德经验丰富,未教人家逮个正着。心想:嵩山是去不得了,此后一路定然处处遭劫。心下灵光一动,决定不如先去武当报信,暗道:你们只知我必去嵩山,哪里想到我竟改道武当!
其实赵德也是误会了,那时丐帮倒并非只与他一个为难,举凡取道嵩山的江湖人物都是要遭到拦阻的,委实是俞百龙恐怕天下豪杰真个齐集去嵩山而从此与他丐帮势不两立,所以才实施出如此一条应对之策。至于拦下童未泯一行,那也纯是巧合,待擒住之后才发现这一群人不仅有丐帮的“叛徒”,更都是自己“大对头”楚云枫的友人。
却说赵德一经改道向武当,倒真没再碰上什么不妥,骑了快马,星夜驰骋,不几日,便已将消息传到。只因那时三丰真人不在派中,早与洞庭怪叟出外办事去了,武当三侠不敢擅自做主,便一直等到师父同师叔归来,这才将事情详细禀报。岂知真人与怪叟两个却是打嵩山盟会而来,更从海云天处带回了云枫也已赶去洞庭湖的惊人消息。当下三侠不敢多待,得了师命,便即起程赶赴君山,——那份君山岛地图便是在那时由怪叟绘给他们的。而怪叟则是携同赵德先又返回了一趟嵩山,告诉了新消息并与群雄约定好大举进攻丐帮的时日,这也双双提前于嵩山盟会诸豪杰向君山而去,会合三侠,且先想法将云枫等人搭救出来再说。不料因路上有所耽搁,至得怪叟赶到时竟晚了几天,那时三侠已然行动。在那以后,便是众人在丐帮总舵中的一番战事,不必多提。
书接前文。众人各述遭遇,说者口沫横飞,听者也都全神贯注,再加上不时还互有补充、加油添醋,倒是颇有几分乐趣。不过,江湖人到底还是不能放下江湖事端,谈论到最后,不免还都又绕回到了最早在武林中掀云覆雨般惹起事端的干将莫邪剑,想到如今的诸多事故莫不都与此二物或多或少有着牵连,众人直是好一番顿首低叹。
一刻,所有人又是相继提出了一个大抵相同的问题:据传,那干将莫邪夫妇所铸之剑本应干将为雄、莫邪为雌,这是与他夫妻二人名字相对应的,怎的这番由欧阳所造之剑却偏偏颠倒了过来呢?莫非那欧阳将二人性别搞混了不成?
洞庭怪叟听后,神秘一笑,轻嗽几下,便煞有介事地说道:“哈哈,大家有所不知,这其中尚有一段事故,且听老叟详细道来。”当下,便将自己的所知所悉宛如说书一般向厅中众人讲述了起来。
——原来他与张三丰老哥儿两个离走武当,本是依照早前跟云枫的约定,前去各拉丹东峰探察莫邪剑之事,不料方将赶到,便听说莫邪剑早已“下山”传入了中原。如此,两人便又赶忙折返,岂知一路回来,耳闻目染到的竟不只一柄宝剑,登觉事情大有蹊跷。于是,二人也就没有着忙返回武当山,竟是在外间游历查访了数月之久。本来是毫无眉目,但不意间竟教他俩撞见了欧阳其人,相问之下,方知始末——这一干宝剑竟全都是假的,真剑早已为人得去。而这欧阳,倒也真是毫无隐瞒,就连那真正干将莫邪的由来,也都尽数剖析给三丰、洞庭两位高人。这么一来,张洞两人也才省然,这欧阳委实并不与陈理、季清臣为一丘之貉,兴许只是受了威逼利诱而打造宝剑,于其中厉害干系及诸多秘密却一概不知。
却说那干将莫邪剑。当年,吴王欲铸绝世战剑,便命部下采集五山六河的精华金铁,之后着剑师干将熔铁锻造。岂知三月过后,剑师干将竟无丝毫进展,那些被称为金铁之中最精华者竟无法熔化于炼炉之中。吴王大急,限令干将一月之内必须成剑,否则立决!干将妻子知悉此事以后,为救夫君性命,竟纵身入炉,以自身血水将金铁熔化,从而使干将铸成雄雌两柄神剑(作者按:烈火都不能熔化之物,即便是羼入生人血肉也未必就熔得,传说到底只是传说,不可信以为真。想那时只是因为各种金铁混杂一处,每者熔点不一,干将火候不到遂也未能全熔,而正当乃妻舍身纵火之际刚巧火候已到,金铁这才完全开始熔化)。为纪念亡妻,便将二剑取名“干将莫邪剑”。

然而,后来干将却只将雄剑“干将”献与吴王,私自将“莫邪”藏下。此举实乃干将悼念妻子所为。不料最终还是教吴王发觉了“藏剑之事”,乃命众武士将干将团团围住,索要雌剑。干将无奈,只得取出剑匣,欲将雌剑割献。却不料,那“莫邪”剑竟忽从匣中自行跃出,悲鸣一声,朝天化为一条清丽的白龙飞腾而去。吴王登时大惊。正在此时,那承放雄剑的匣子里也是一声悲鸣,众人闻声而往,开匣时,“干将”剑竟也已无影无踪,不知了去向。想是那两剑因着“夫妻”之间的深厚情谊,竟在方才一刻,同化为一条神龙飞走,从此永不分离。如此这般,端的成就了一段传奇,“干将莫邪剑”也便自此被称为“挚情之剑”!——这是传说中二剑的由来。
不过,多数人却都不知,当年剑师干将所献给吴王的剑本就是他自己事先将雌雄对调以后慌称雌剑为雄剑而献上的,否则,吴王既得神剑,即便知晓了干将私藏另外一柄之事,也该体会其爱妻情深,姑且就此饶过,大可不必如此震怒。正是因为吴王探听得那干将所奉献的宝剑只是雌剑,自家藏下的才是真正雄剑,遂才会大动干戈之火,向干将逼索。
——要知道,举凡炉出双剑,先者为雄,后者为雌,乃是因为先者所承载的炼炉中的精华较多而后者承载较少之故。干将身为剑师,更加深明此节,知道雄剑之中会集着妻子血肉的多半精华,因此如何也是不忍割舍,但若献剑却又不能将雌剑拿给吴王——为帝王者,岂能佩带阴雌之物!干将心血来潮,再顾不得那许多,当即灵机一动,硬是将二剑雄雌称谓对调了一过,只道如此便可将“妻子”常留身边了,何尝想到会有后来的一重事故!
经那以后,吴王虽龙颜大怒,但却也为二剑之情意所打动,就没再追究干将责任,只令其从此不可再从事铸剑一事,便是锻铁也都不行。从此,一代铸剑宗师便销声匿迹,那一对化为天龙的挚情宝剑也再无人得见。
为了使此段公案得以流传后世,干将的同道友人铸剑师欧冶子便将此事一并撰录在了自己所著的《神州金铁录》中,于门中代代相传下去。不过此书也仅能为欧冶子门人观看,旁人却无从得见。
欧阳恰是欧冶子的百世后人,传到他时,虽那本秘录已然流失,许多内容还是被一代代手传口述地流传到了他这里。欧阳重新铸造“干将莫邪剑”便是依照干将匿剑一节,将雌雄二者名目对调,以此纪念剑师干将!
听毕洞庭怪叟一番讲述,不少人都不禁起了一种暗然神伤的怅惘感情,三娘及苏小妹两个女子更是潸潸泪下,自在一边挽着手啜啜而泣。这番,厅堂上倒是为之肃静了下来,就好象这一干人正在为剑师干将夫妇共同作着穿越时空的追悼。
少顷,云枫竟也扑漱漱地低泣起来,他竟因干将莫邪一事而联想起自己与爱侣的无端分离来,不禁于心内恻然道:不知我与婷妹会否也要同干将莫邪两位前辈一般,从此永无见日了呢?心念甫毕,忽又暗骂自己“该死”,想:楚云枫,你如何能做此想,婷妹安安好好的,你这不是方他么!念及这里,竟是不自觉地举手抽了自家一个嘴巴。
旁人俱都给云枫的举动惊怔了住,相继打眼朝他望来。云枫知觉失态,面上一红,干笑一下,尴尬回道:“啊,没、没……事,哈哈,没事……”说着,却又站起身来,向众人礼道:“大家且待着,云枫出去……去趟茅厕。”他委实找不出什么脱离的措辞,脑中一转,也只得如此说话。言罢,也不待他人反应,便依旧目中蕴泪地快步出厅去了。
余人见云枫神色有异,不觉担心,转而一想,这才了然他的心事,不觉各家心中暗叹。
苏琴见了,恐怕云枫一时想不开,做出何等冲动之事(独自去搭救娉婷),便向未泯等示了下眼色,低道声:“我去瞧瞧。”
这边苏菡却并没听到兄长说的什么,见他也要出去,便即跟了出来。苏琴见小妹随来,眉头微蹙,但由于担记着云枫,也就没有多言,只示意她不可出声。当下,二人即朝着云枫所去方向悄悄缀了过去。
厅上这时,一干人也都不再言语,只默默在那里等候。

却说云枫独个出得厅来,也并非真个想要方便,更加不知茅厕究在何处,当下且只信步而行,在院内左右漫绕一转,竟是来到一处花庭。
时下已值深秋,虽然此宅配有后园花庭,但多数草木已尽凋落,再加上此间又有许久未经打扫了,落叶碎瓣纷扬一地,不时随风飞散,喀啦啦地做响,竟显得格外萧索。
云枫见到此情此景,更觉油然心伤,接连三叹,那眼中泪水竟再也隐忍不住,哗哗地夺眶而出,纵横满面。
或一时,蓦听得“嘎嘎”两声怪叫由头上响来,云枫举头而望,只见一所凉亭顶尖处正停了只乌黑如死寂夜空般的老鸹。不知是否那物通灵,眼见云枫望来时一脸的悲凄之色,却又再扯着嗓子“呱呱”地乱叫起来。
云枫忽然泣极而笑,摇摇头苦叹道:“啊,真是‘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呀!”吟出的竟是南唐后主李煜的一段名句,用于此间,倒也再合适不过。
那鸦又是乱“唱”了片时,见云枫总是痴痴望着它,似乎也是心底发毛,再不愿多待,展了翅膀,“砉”地一声扑落落地掠走了去。
云枫骤见鸦飞,也自回过神来,后又抬头望望天上半残的弦月,忍不住意浓成诗,吟道:“
秋末冬将继,
黑鸦椽上啼。(“黑”此间作he,四声,同“褐”)
萧条肃杀夜,
对影默思依!”
一诗吟罢,才觉胸中抑郁略有舒缓,但也未能尽去,只又自一叹。忽而听身后也有一个声音随着朗朗吟道:“
残月寒宵吾不随,
心悬四方有作为。
纵是清秋煞人夜,
还当把酒却伤悲!”(却,即除却之意,此间并非介词)
云枫听得心头微动,似乎在脑中闪过一道光芒,当下回首望去,只见不远边缓步踱来个翩翩公子,一身白衣如雪,洁不染尘,虽月光黯淡,但打在他身上却是那般照眼,定睛看下,正是“白衣公子”苏琴。
苏琴行近前来,向云枫抱拳为礼,含笑歉道:“小弟扰了雅兴,望兄海涵。”
云枫紧忙还礼道:“不敢不敢,苏兄吟得一首好诗,云枫佩服!”
苏琴笑道:“吾兄太谦了,你那才是由心而发的自然之诗,小弟只是胡乱附和一回罢。”
云枫见他谦虚,也就不再客气,心内转而想起他方才一诗,那意境竟与自己的截然相反,完全未将眼前这番残秋景象引以为凄,不禁暗自佩服他眼光高远独到。或又想到苏琴借着自己的一重心意反作一诗,似乎尚有别的意思,于是问道:“苏兄怎的也会来了此间,你……似乎有话欲对云枫说罢?”
苏琴仍旧腼腆一笑,并不直接答言,只说:“哦,大哥,小弟吹首曲子你听,如何?”
云枫稍有愕然,不解对方何意,但也还是点了点头,应道:“苏兄既有兴致,那么请便,云枫洗耳恭听。”
苏琴便探手向腰间摸去,一抚之下,空空如也,不禁微奇,低目看时,腰上时常挂来把玩的玉萧这时竟而不知了去向,不免惊“咦”一声,心内暗叫:哎哟,不好,莫不是早前失落于丐帮总舵中了!正自焦急的当,眼前忽而伸来一只白嫩纤掌,那嫩掌之中还握有一物,却正是自家未能找到的玉萧。继而又听耳侧响起个熟悉的甜美女声:“找这个呀,自家的东西也不仔细着,还要教人家给你惦记。”寻目看时,见是小妹苏菡,不禁莞尔一笑,问道:“哪里得的?”苏菡白眼道:“就方才啊,你急着过来与人家比穷酸,这东西教枝桠给挂了去都不知道,若是有人从后面给你一刀那可怎办!”苏琴听得面上稍红,一个苦笑,心知争论不过这个妹妹,也就不再多言,只道了声谢,将玉萧接下。
这边苏小妹也就上前与云枫施个万福,招呼道:“小妹苏菡见过楚大哥。”说时嘤声嗲语,全没有与未泯争吵时的那番刁蛮劲,似足大家闺秀。
云枫倒是瞧得微怔,暗道:这苏姑娘原来也有柔美的一面。忽见人家含羞低头,方觉失礼,紧忙把目光偏转,不再痴痴直视,并且回应道:“哦,苏姑娘好。”
苏菡盈盈笑道:“楚大哥客气,唤小妹苏菡或菡儿便是。你只称‘苏姑娘’,若是我哥哥此番也着了女装,岂不是要误会。”
云枫听罢一愣,略为转念,才自恍然到原来那苏小妹是在借机嘲笑乃兄相貌太过秀气,不禁也是“噗嗤”一笑。
苏琴哪有不知之理,向妹妹瞪眼道:“好端端的,我穿女装做甚!”
苏小妹道:“哥,你若着上女儿装束,定然是个标致漂亮的小娘子呢!绝对没人认得出。嘻嘻,早晚我得见上一见。”
苏琴气道:“胡闹!去去去,别捣乱。”继而就转回向云枫道:“大哥,莫要理她,我接着给你吹曲子。”
云枫见他兄妹拌嘴,不免有些忍俊不禁,兀自展着笑面道:“苏兄请。”
当下,苏小妹果真也就不再添乱,自个垂手一旁,静听起兄长的萧奏。——原来,她也是颇爱喜听哥哥**抚琴。
只听苏琴所吹曲子,先时曲调悠远流长,其中似还含有几些凄婉伤感之情,倒是与此间景物吻合,颇能引人伤怀落泪,不一晌,那云枫及苏菡便已鼻中酸酸,禁不住抽噎起来。岂知,苏琴曲风竟于此霍而一转,变凄伤为亢奋,调子一下提高许多,节律也是大大加快,听来似骏马奔腾、骐骥追嬉,又好象是眼前出现了一名挺剑力战群敌的少年将军,其人在千万敌丛中飘飞灵动、英勇无畏、来去自如,不禁教人联想起当年赵子龙单骑闯敌营七进七出之景。登时间,云枫苏菡两人便转悲而奋,只觉胸内热血沸腾,似乎自家便成了赵云一般。就在此时,萧声戛然而止,只见苏琴猛地把手朝头上高扬,口中断喝一声,手落时,那萧也随之坠下,“乒啷”一阵脆响,竟被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云枫苏菡大惊,同声叫道:“苏兄!”、“哥!”
却见苏琴面上反无丝毫惋惜之色,只是含笑而立,向着云枫投来坚定的目光,说道:“曲终萧碎,赠英雄无悔!”
云枫听得心中一动,立时便感动得热泪盈眶,道:“苏兄,你……啊,是了,云枫明白了,云枫也想通了。放心罢,云枫绝不去做傻事!”说着,就待要向苏琴鞠躬示谢。
苏琴急忙拦住:“大哥快别如此,弟弟不敢承受!”
云枫不觉奇道:“咦,苏兄你怎的总唤我‘大哥’啊?”
苏琴见问,又再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回道:“哦,尚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大哥,小弟与未泯已经结义金兰,那时也一并将大哥你算上了。”
云枫听了也是乐道:“那可太巧啦,我也正要去与未泯说呢,在河南之时,我与金沙帮少帮主海云天因义气相投而结拜兄弟,那时也算上了未泯,如今又有了你,咱们可就是四兄弟了呀!”
苏琴大喜,叫道:“这可好啊!哈哈。”当下问明了海云天年纪,知道其要大过云枫,于是就向云枫改口称了“二哥”。
云枫也知苏琴略大于未泯,便笑应了声,并回唤道:“好,三弟。走,咱们见四弟去!”当下,二人挽臂而行,这就待要离去。
一旁的苏小妹可是满头雾水了,怪道:“你二人真是够奇的,两个大男人一起又哭又笑的,还吟诗吹曲,神秘兮兮,竟不知打的什么哑谜!”
两人听罢,相继大笑,也不去理会做答,只是标着膀子径自去了。
苏小妹看看前行二人,又再转头瞅瞅地下那粉碎了的玉萧,犹豫片下,自语一句“莫名其妙”,便也缀着前面两人去了。
——原来,苏琴乃是怕云枫因突失娉婷而心头的郁结越结越死,先时听他吟出那么一首哀诗来,便心头大凛,赶忙泼出一盆冷水(其实该叫“在冷水上浇了锅热油”),作出一首勉人奋进的诗篇来。跟着,苏琴再邀云枫听了一段那先悲后奋的曲子,更在最后摔萧并以一句“曲终萧碎,赠英雄无悔!”来进一步激励云枫,要其不可因儿女情怀、一时的心情不畅,便不顾全大局、莽撞行事!云枫何等聪明,只因一时心中愁闷才自钻起牛角尖,经得提点,立时间心念通透,知道今日自家行为,委实不象个领袖群雄的武林盟主,当下暗骂:楚云枫啊楚云枫,如今婷妹被掳,你只知悲伤却有何用,竟不要想办法救治么!如今你只为一些儿女私情,便要大家为你担心惦记,这岂算男儿汉所为!——心念一得转通,云枫也就释怀许多,再无丝毫愁苦。
却说云枫、苏琴及苏小妹回转来前厅时,见到厅中立了名身着玄色劲装的汉子,此汉身形健朗、阔背雄腰,年岁二十五六上下,目光炯炯。其背后反别一只三刃钢叉,腰间还挂了面渔网状的物事。
云枫一入厅来,即瞧出眼前这陌生汉子所着乃是金沙帮弟子的装束,心中微转,便知这人定是奉海云天之命前来。
只见那汉子在云枫三人入来以前,似乎正对厅上诸人言说着一些什么,只因见云枫等入内,这才告停。
云枫不免心内好奇,便加紧脚步赶上,欲待探问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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