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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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的铃声将郝董事长从美梦中惊醒,熟悉的《军队进行曲》刚唱了两声,他便迅速伸出手去抓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三更半夜的电话,一般都很重要。
市里正举行着“两会”,他参加的是政协会议,天一亮就是投票选举和隆重闭幕的日子。上面安排他书面发言,他临睡前把发言稿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遍,还对着镜子练了练,不知不觉便忙到了午夜。躺下之后一直很兴奋,好不容易才刚睡着。
他闭着眼睛,手指熟练地摁下通话键,一声“喂”字尚未落音,便传来了孟经理哭丧着的声音:“郝董,方胜男跑了!”
一听说方胜男跑了,郝董不由得心里一惊,不但猛地睁开了双眼,而且“嗖”的一下坐了起来。然而他定定神,送出去一串神定自若,处变不惊的话:“慌啥呀?瞧你这点儿能耐!有啥可慌的?不就是一个小丫头跑了吗?追回来不就得了?快说,到底是咋回事?”
孟经理说:“她制造了一个假火灾,乘乱跑出了宾馆。她逃跑之后,我和两个保镖就赶紧冲下楼,堵住了宾馆的大门。那个姓戴的保镖还追了出去,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追上。然后我们两辆车一起出动,分头追,可沿着公路一直找到了现在,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我怀疑是有人接应,要不然,说啥也不会跑得那么利索。”
孟经理有意隐瞒了听到火灾之时,他手脚发软,懵懵懂懂,更不敢说出他两腿发软是被戴辉背下楼,而且主意全无的事实。实际上,是在戴辉的引导下,他才想起了那两辆汽车,分头在公路上猛追一气的。
郝董打开床头灯,伸脚套上拖鞋,焦急地在精致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追问道:“依你观察,接应她的有可能是啥人?”
孟经理说:“我也没法确定,应该是外边的人。我担心,会不会是公安?”
郝董果断地否定了他的猜测:“不可能!谁有天大的胆,敢私自立案?据我所知,那个牛哄哄的刑警队长,正蔫蔫地带着老婆在省城住院看病呢。”
郝董这么自信自有他的道理,因为在此次政协会上,他将担任新一届委员,明天中午之前便可在入选名单上见到他的大名。那个发言,就是代表几位刚入选的工商界人士上台表示今后继续努力地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贡献力量,同时向所有与会代表和上级领导表示衷心感谢的。他想,哪个警察敢在这个时候对他造次?除非吃了豹子胆,不想穿那身警服了!
孟经理说:“那会是谁?是方胜男她家里的人,还是她的男朋友?可这两天没见她跟啥人接触过呀!”
郝董问:“那俩保镖有没有异常?”
孟经理答:“没有发现那俩保镖有啥异常。那个叫戴辉的,就是一班长,还特别能干,跑前跑后,开车追出去了很长一段路,现在还没返回呢。”
尽管火灾是一场虚惊,但冲着戴辉在关键时刻没有自顾逃命,反而能主动地前来搭救,虽说不上心存感激,但也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人从娘胎出来那天起,就天生喜欢他人的关照,所以此刻他为戴辉说着好话。
郝董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连个人都看不住,简直是废物一双,留着他们有啥用?”
孟经理说:“郝董,不过那俩保镖现在还不方便辞退,正需要他们在这儿到处跑着找方胜男……”
“谁让你现在就辞啦?这点儿小事还用我教你?”郝董打断他的话,思索了一下指示道,“我想,既然怀疑有接应,那你们这样在路上追,显然是徒劳的。听着,按我说的去做:你马上停下你的满路瞎追,到电子城派出所找找,看看有没有收获,然后立马赶回公司。同时我这边让公司人事部经理连夜翻印方胜男的照片,天亮以前就发到保安手里,让他们迅速分布在这边公安局的周围。我想,她跑到这边公安局的可能性很大。”
孟经理立刻符合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从法律的角度讲,那是事发地,她要是把东西交给异地公安,不是多绕四十里嘛。”
郝董立即训斥道:“啥事发地不事发地的,以后少说!”尽管郝董一贯声称自己是唯物论者,从不信迷信,但到了紧要关头也还是有所忌讳,对某些不祥之词根本听不得。
“是、是!瞧我这慌不择言的……”
虽然从路程上估算,方胜男最快也在天明上午九点左右才能跑回本市,但郝董觉得此时每分每秒都很重要,没时间跟听他做自我检讨,随即打断他的话,指示道:“就这么办吧!”
听郝董有收线的意思,孟经理在另一头急着请示道:“那我就回到公司之后,再辞退那俩保镖?”郝董嗯了一声,孟经理接着又说,“要是在这儿找回了方胜男,是不是可以将功补过,等于啥事情都没有发生?”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孟经理的眼皮底下跑掉了,郝董心里本来就有气,一听他还在如此简单的问题上磨磨叽叽优柔寡断,顿时火冒三丈:“你说了半天,全是废话!”
结束了孟经理的电话,郝董立即拨通了人事部经理家里的电话,除了命令在公安局周围布人之外,灵机一动又下了一道派人到方胜男的老家搜寻的指示。待一切安排妥当躺回床上,便再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心里就像钻进了无数个跳蚤,上下乱蹦。
方胜男这一逃,非同小可。本来双方像是在捉迷藏,要账本和藏账本都若明若暗,表面上似有似无,实际上暗流激荡,自设置了一个被骗案之后,方胜男明显地处于瓮中之鳖的境地。这次让孟经理带她到电子城,就是准备给她最后一击,彻底击溃她的精神防线,让她乖乖交出账本,然后一灭了之,连苗带根铲除这一心头之患。但智者有失的是,如此循序渐进文火炖鸭的游戏竟意外地产生了激化,非但未能使她全线崩溃,反而刺动了她逃离的神经。这小丫头是感到了一种威胁,也知道了她自己处于一种多么危险的境地才落荒而逃的,心里肯定是抱准了要么鱼死要么网破的决心。这一跑,说不定会将一潭已经平静了的水面搅起不小的波浪,使费了好大的劲才平息下来的局面再次风起树响。好在电子城离这里不算太近,有充分的时间给她布下罗网,容不得她走到公安局门前的那条马路,便可截道而捕,万事皆销。
郝董点燃一根“黄金叶”,坐到仿古圆型小桌旁,在心里仔细回查起刚才的安排有无疏漏。
多年以来,同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他养成了一个自我回查的习惯,凡事都爱仔细琢磨,琢磨透了才会做出相应的决定,遇到急事必须当机立断,但事后都得查查是否周全,是否妥当,如有漏洞,当填则填,当补则补。至于这件事,他觉得倒也并不复杂,方胜男跑了,追回来就是,但是积习难改,若不坐下来静静地想一想,总觉得有所缺失,宛如一个本应完整的东西少了一个螺丝钉或者一个螺丝帽。
**刚一沾座,他又不由自主地连忙站起来,挨个打开所有的电灯。近年来,他特别怕黑,尤其在自己家里更见不得一片黑洞洞的样子。
偌大的豪宅虽金碧辉煌,却空空荡荡,自从将老婆和儿子以投资移民的方式送到美国之后,他就一直忍受着这种孤单。不过利弊同在,比如日常起居就随意了许多,甚至有些随心所欲,何时睡何时起,可以全然不用担心对妻儿有何惊扰。事事顺利,无忧无虑时,可一觉睡到大天四亮,早餐午饭合而为一;心有烦扰,需细谋慢算时,便睡睡醒醒,醒醒睡睡,通宵不宁,昼夜颠倒。
返回圆桌,伸手摁下咖啡摁钮,没过两分钟,值夜的佣人便从楼下端上来一杯浓浓的提神饮料和配套的方糖。其实,只要他吩咐,一份精致的夜餐也会轻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也许是走私这种活计就一直没让他心里踏实过,想了半天没找出任何遗漏之后,他打开藏于墙壁之内的暗柜,取出一把手枪,装满子弹,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老板包,接着把发言稿又看了看,也放了进去,这才合上双眼,准备安安稳稳地打一阵盹。大会发言时,决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困倦之色。然而刚将四肢平展地挨到床上,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主意,于是又匆忙翻起身,拿起了电话。
方胜男逃出来之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戴辉的嘱咐,把田芬留下来的账本复印件以最快的速度送给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江队长。
太阳渐渐地照亮了大地,远近所有的景物已经失去了夜色的庇护,清清楚楚地暴露在人的视野之内。虽然在戴辉的帮助下已经出逃,但方胜男余悸未消,总是盯着倒车镜向后窥视。只要有车从后面赶过来,心里便禁不住“嗵嗵嗒嗒”地打鼓,直到那辆车超到了前面并且速度不减地渐渐远去,才稍感安稳。繁忙的国道上大车小车穿梭不断,方胜男的心则一会揪起来,一会放下去,始终不得消停。
司机师傅见她这个样子,以为她坐不惯货柜车,便主动跟她聊了起来,说了许多笑话。告诉她不用怕,能把车开得比他快的都是好手,绝对不会胆大妄为不计后果地来亲他的车**。货柜车的驾驶仓的确比一般的汽车要高出很多,初次乘坐都有些不习惯,好像悬到了半空,不过不要紧,仔细想想,这种车最安全:底盘高,车体大,分量重,谁撞上来谁倒霉。

说着话,方胜男觉得松快了些,但猛然间却发现一辆相同的汽车跟在了后面,心头又一阵紧缩。不会是孟经理发现了什么,也搭乘了这样的车追上来了吧?
司机师傅也看见了那辆车,接着刚才的话茬笑着说,这辆车要豁着命撞上来,就不一定还是别人倒霉喽,恐怕得两败俱伤。方胜男一听,简直傻了眼。姓孟的会不会狗急跳墙,制造一起恶性车祸?自己现在才二十八岁呀,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早就离开人世!
方胜男决定逃生,想打开车门跳下去,躲过这场致命的灾难,但车速太快,路边的树木和脚下的地面,看上去尽是一道道飞速而过的直线,吓得她不由自主地缩回了准备打开车门的手。心慌气短,束手无措。
然而,正不知如何是好,进退两难之际,却听那司机又开了口:怎么,怕啦?你也真是,瞧瞧那车的牌号,跟我的连着呢,是一起的。货卸得慢了点儿,刚赶上来。再说了,真要刹车失灵,从后面撞上来,吃亏的还是后面的车,你放心,咱安然得很呢。坐稳喽,我得加速了。
司机师傅的这个大喘气,如果时间再拖得长一点,方胜男恐怕就撑不住了。
心里一旦恢复了平静,方胜男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孟经理有高档小轿车,还是德国名牌,速度要比大货车快得多,开起来飞快。要追的话,怎么着也不可能用这种又大又笨的车。瞧瞧自己给自己弄的这场虚惊。
随着时间的推移,电子城宾馆离她越来越远,而火车站则越来越近,方胜男的心,像一架飞机准确地落在了跑道又缓缓地滑到了停机坪,坦坦地安稳了下来。
然而,心里不再慌乱,脑袋里负责思维的细胞却极度地活跃起来。
也许是一路受了大大小小惊吓的缘故,思维之中不觉得就多了些警觉和周密。她忽然发现,自己在刚刚逃脱的当口就这么着急地去找江队长,似乎欠妥。一个被全力规禁的大活人突然不见了,那位孟经理肯定会急得暴跳如雷,虽然不知道出逃的确切时间,也没能半路将她截回去,但一定不会等闲视之。郝董诡计多端,手下有不少的跑腿,他们埋伏在那边车站和市局附近,守株待兔的可能性极大。戴辉处境特殊,一时无法将她一路护送,如果她这时就直奔公安局,岂不送给人家一个以逸待劳!田芬早先曾多次指教过,凡事要多个心眼,戴辉也安顿过,不管什么时候硬干是最笨的办法。这一次,说什么也得聪明一些了。
方胜男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可是忽然又觉得有些杯弓蛇影,似乎过于胆小,万一在此关键时刻绕了弯路,其结果必将事与愿违。火车站高高的大钟已进入了眼帘,渐渐地,候车室也露出了全貌,方胜男终于拿定了主意,坚定地下车。
司机很和气,听她说要下车便立即将车靠在了路边,但她打开离地面足有一米高的车门,踩着脚踏刚要往下跳,司机却一把拉住了她。她心头一愣,惊讶地扭回头看着这位面相忠厚而且一路上都十分友善的司机。
司机的脸上依然挂着憨厚的微笑,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方胜男没听清楚。那声音似乎发自喉咙的深处又打着转,并没有送出口腔,一对目光简单而又含混。方胜男突然明白了过来,弄懂了其中的含义,不禁抒口长气,如释重负地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过去。但司机有力的大手并没有从方胜男的后衣襟松开,而是伸出了另一只手。五个手指展得很开,像一个耙子冲着方胜男,脸上的笑容也张扬了起来。原以为司机是好心帮忙,不会要钱,即使要钱也不会狮子大张口,十来公里的路程伸手就是五十块,何况还是一辆没有客运执照的货运车。但方胜男没有时间表示惊讶还有愤懑,更没有时间感叹人心不古,与之争辩或讨价还价,只好收回那两张“大团结”,然后从包里抽出一张“高山流水”递过去。司机接过五十圆大钞先是搓捏一下,继而对着阳光仔细看看,待确认了那不是一张伪钞之后,才一边将钱迅速塞进衣兜,一边松开了抓着方胜男后衣襟的那只手。方胜男厌恶地瞪着他,他却嘿嘿一笑说:“一看你就是个懂事的好闺女。哎,身上的钱可得装好啦,现在乱着呢,女儿家一人在外可得小心!”方胜男顾不上搭理,赶紧扶着车门跳下去。
下车的地方离火车站尚有三百来米,之所以在这么远下车是方胜男有意的选择。下车之后她并没有立即向火车站靠近,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看有车开了过来,便赶快登了上去。她要模仿惊险影视剧里的情景,决不在任何一处留下被人追杀的线索。这辆公共汽车开向哪里,她根本不知道,但也没有必要打问,看看贴在车门上方的价目表,拿出一块钱递给售票员了事。
电子城火车站是一个小站,每天只有四列途经客车停靠,她想乘坐中午十二点的那一列。现在是早晨七点不到,她决定在登上火车之前的五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借助于公共汽车让自己处于移动之中。或许,这是制造假象,躲过对方追缉的最好办法。于是,除了在公共汽车的终点站附近消消停停地吃了一顿早饭之外,大部分时间她都消磨在了电子城的几条马路之中。
时间熬到了十一点四十分,方胜男结束了这种移动式隐蔽,来到了火车站。心想,就算你孟经理不停歇地一大早跑到了火车站来找我,但这一上午的时间估计也早把你磨得没了耐心,或者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无功而返了。
方胜男感到很得意,不过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下车之后先看看周围,再远远地望望进站口。经过仔细观察,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后,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火车站接近。她从小在铁路边长大,知道每一个火车站除正规的进站口和出站口之外,往往还有另一个进出通道,而且行走方便,直通站台,像电子城这样的小车站更会如此。不一会,她便顺利地找到了那个通道而且走上了站台。
火车站的信号灯已经亮出了火车可以进站的指示,喇叭里也对车站工作人员响起了有关接车的各种通知,一声长长的笛鸣由远而近,接着便传来了令人兴奋的车轮声。方胜男站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只等着火车停稳之后以最快的速度一登而上。
火车准确地驶进了站台,候车的旅客立刻分散着奔向一个个车门。因为是小站,上车的人并没有多少,每个车门前只是稀稀拉拉地围了两三个人。
车门打开了,此时她的位置正对着最后一节客车箱的车门。在这个车门下车的只有一个人,她看得很清楚。心里估算着,等这一个人下来,下面的人再上去,最多不过一分钟。这一分钟过后,她便可以完全摆脱孟经理了。换言之,从昨天半夜开始的出逃,至此将彻底成功!
她从肩膀拉起小坤包包带,越过头顶,放到另一个肩头,让小坤包稳稳地斜挎在身,并且一只手紧紧地按在包上,以避免行动时产生不必要的晃动。这时,她不知不觉地弯下了腰,像是准备百米冲刺。其实,车门离她不过五米,但此刻在她的眼里却远不止这三两步便可跑过去的距离。自从发现了海顺公司的猫腻之后,她一直处在一种紧张、惶恐的状态之中,无时无刻不盼望着甩脱掉压在心头的那块重石。这次来到电子城,明知道是郝董和孟经理耍弄着套人的手腕,逼着她交出朋友用生命保护着的证据,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提心吊胆地应对。现在好不容易在戴辉的帮助下脱离了孟经理的控制,就剩下跨上火车这一步了,一旦跨上这列火车,将与坚决置海顺一伙于法网之中的江队长越来越近。这一步她等得太久太久,似乎足足等了一个世纪,而这五米左右的距离,多像奋力奔跑在百米线上那最后的冲刺!尽管上学时百米成绩一向不达标,每一次都要在田芬的掩护下做一点手脚,蒙混过关,但此时此刻她,心里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急切和百倍的信心!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车门。此时门前最后一位旅客的双脚已经踩上了门梯,再往上迈一步便可转身走进旁边的车厢,让开车门。她憋足一口气,见那人刚一离开车门,抬脚便冲。
然而,刚冲出去两步,眼看要跨进车门之时,侧面一个离她很近的地方突然发出了一声大喊:“方胜男!”
这声大喊,虽然发自人的喉咙,但简直就像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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