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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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以继日的采购工作开始了。
方胜男随孟经理来到了一个新兴电子城。这个电子城并不是一般概念上的以“城”为名的电子商店,而是一大片电子元器件制造区,真正意义上的城。
这里原来是一个小渔村,祖祖辈辈靠打鱼为生,改革开放后,随着近海区域鱼量的减少渔民们难以赶得上社会日益增长的财富水准,便悄然兴起了手工制造业。起初做麻将牌,后来搞低压开关,近几年又演变成了大规模的电子产品制作。价格低廉,品质可靠,销售半径波及毗邻的三省九市。
孟经理制订了一个七天工作计划,其中只有五天用于采购。在把具体日程告诉方胜男的时候,他狠狠地猛咂了几口烟,半是感叹半是提醒道:“五天的时间的确太紧,不过除去运输、向装配线分送,还有半天机动之外,也就只有这五天了。你是头一次出来办货,我就多说两句。这种活儿最要紧的就是两条:一是质量,二是货款。只要把握住这两条,基本就算完成任务,出不了大错。”他看看正在认真聆听的方胜男,接着作了一个细致的安排,“质量我负责,你跟我到处看看,长长见识就成;货款还是我说了算,让你给谁你就给谁,没我的指示不能划出一分钱。你负责把财会手续走全了就成。当然,按照公司规定,财会有监督业务的权利,不见进货单和质检合格单,你死活不能付款,哪怕我把嘴说破了你也不要付。”
方胜男笑着听完了孟经理的这段话。心想,看起来孟经理还是个细致人,一切安排得不但条理清晰而且中规中矩,没有一丝圆滑的痕迹,这与过去的印象大相径庭。真是难以想象,他会与走私有染。
头三天,孟经理带着方胜男整天在几家大一些的厂子里转出转进,东看西瞧,看看谁家的产品更合乎要求。所有的老板对他都毕恭毕敬,但他声色不露,既不表态也没有接手一批货,而且根本不吃请,谁摆了酒宴都不去,而且来不来在夜里搞个突然袭击,冷不丁出现在生产车间抽查质量。就这样不停地走啊看啊,直到第四天的深夜,孟经理才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个厂家的名字,随即让方胜男打电话,告知对方即刻备货。第五天一大早,孟经理与这几家厂长同时谈判,在已经摸清了厂方底细的前提下,当然拿到了最低价。两小时之后便开始了货物交接。
看着孟经理圆熟、精明的业务能力和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方胜男不禁联想起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国营仪表厂,心生感慨:如果供销科和技术科的那些人都能有孟经理的这种认真劲和有条有理勤奋严谨的办事作风,那怕只有一半,也不至于厂败人散,害得多少人失业在家,生活无靠。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因为太忙,中午只是就着可乐吃了几片面包,此时的方胜男觉得很疲惫。虽然孟经理已经明确过并且一再劝她不用上手,只要她管好财务,不要在付款的事情上出了差错就成,但她怎么也不可能清闲地坐在一旁,闲看着孟经理左右繁忙,一箱箱地清点货物。
最后一批货正在装车,方胜男目不转睛,认真监装,当最后一辆车也装满了之后,发现还有部分货物无车可装。她立即向孟经理汇报。孟经理走过来,细细估算了一下,然后要供货方再提供两辆货柜车。这家老板抱歉地摇摇头说,厂里的货柜车都用上了,实在帮不上忙,南边的几家运输行或许会有。孟经理让方胜男先回宾馆休息,说他去去就来。方胜男不放心地看看载满了货物的车辆,又看看那些待装的货物。孟经理冲她眨眨眼,拍拍手中的皮包,说:“放心,所有的货柜钥匙全在我这儿,一箱也少不了。不怕!码在地上的那些不用管它,只要没装到车上,咱就不认,让他们自己操着心去。”
孟经理笑着离开了,在烈日下忙了一天的方胜男也就头晕脑胀地返回了宾馆。一进房间,浑身的骨头就像散了架,躺在床上直喘虚气。
那些老板们可不觉得累,后脚跟着摁响了门铃,索要货款。方胜男只得打起精神,翻身下床,让他们坐下,然后从挎包里找出孟经理签过字的进货单和质检单,挨个把事先准备好的小额汇票给他们分别拼齐。好不容易这拨人高高兴兴地刚刚走掉,总算可以躺一会了,却又进来了一个毛头小伙。
这个人个头不高,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还有些腼腆,进了门来也很有礼貌:“您好,方姐。”
方胜男:“请问您什么事?”
年轻人:“取货款。”
“哪家的?”
“‘科发’的。”
“你们老板怎么没来?”
“我们张老板有事,刚出去了,安顿我来找您取款。要现金。”
方胜男拿出单据看了看,孟经理已经在上面签了字。再看看站在面前的年轻人,年轻人面带微笑,坦坦然然地对着她。她详细地将品名、数量还有金额询问一遍,结果一一吻合。
按理应该付款了,但她突然间萌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太可靠,似乎随时都会有事情发生,至于原因或者理由,她自己也找不出。也许这是一种直觉吧。于是,她想到了拖延,准备一直拖到孟经理回来。
她对年轻人说,付现金得孟经理在场才行。年轻人答,可以等。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了,孟经理始终没有回来。天色一点点暗淡下去,房间里已经看不清依在沙发靠背上的那张富有耐心的面孔。
这时,小伙子好像跟她一样地有些坐不住了,在她摁亮台灯的时候,走到桌前,商量道:“方姐,老板让我来取钱的时候,说他跟孟经理打过招呼的。您看能不能这样:您给孟经理打个电话,核实一下,如果没啥问题,再把款子给我,好吗?因为我们厂实在急着等钱用。不好意思,您就麻烦一下好吗?”
方胜男想想也是,拿起电话打通了孟经理的手机。孟经理告诉她车不好找,估计回来还得一会儿。不过,科发厂的老板的确跟他说过,让一个年轻人来取款,而且要现金。然后问她来人戴没戴眼镜,还详细地问了个头、胖瘦等等。几个特征与这位年轻人完全吻合,孟经理便再没有说什么。
但是,她刚让年轻人签了字,拿走了一提包的货款不到两分钟,桌子上的电话却紧迫地叫了起来。是孟经理打来的。
孟经理的声音就像火上了房:“小方,刚才的款付了没有。”
方胜男答:“付了呀,刚付过。”
话音未落,便听见孟经理在另一头“嗨呀”了一声,嚷道:“糟啦!那人是个骗子!张老板我刚碰见,人家说晚上要请客,准备在饭桌上才拿钱的!”
方胜男一听,脑袋“嗡”的一声,顿时胀得头重脚轻,心里一片茫然。
孟经理在电话里继续发问:“那人走了多长时间?”
方胜男说:“刚走,估计还没走出宾馆大门。”
孟经理大叫:“还不赶快去追!”
方胜男似乎被这一声大叫从懵懂中突然惊醒,跌跌撞撞地就往下楼跑。然而此刻,那位年轻人早已踪影全无。
天哪!三十六万!
惊慌失措的方胜男两腿发软,气息难连,头晕目眩地一头栽倒在宾馆大堂的地毯上。
货物顺利地运到了海顺公司并且分发到了装配线上,那几十万元现金却压得方胜男精神委顿,茫然若迷。
郝董冷静而且详尽地询问了全部过程。虽然孟经理训斥她的时候暴跳如雷,但当着郝董的面却一直站在一旁为她说好话,尽量掩盖她的过失,夸大那人的骗术。最后,郝董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只是让她把前后经过写出来,以便配合公安侦破。退出郝董的写字间时,她听到了一声低沉的满是失望的叹息。
方胜男愧疚万分。面对如此巨大的损失,郝董没有指责,更没有呵斥,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眉宇间虽然透射着严峻但根本没有怒目以对的神色。方胜男感觉到,郝董极力地把愠怒按捺在平静之下。她不禁在心里感叹:一位公司老板,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多大的涵养和克制力还有对属下的爱心啊!同时,她对孟经理也充满了感激。
其实,方胜男对这件事也曾怀疑过。从电子城回来的路上,仔仔细细地回忆起前前后后的每一个细节,觉得好几个环节都存在着一定的疑点。孟经理业务很熟,从这次采购来看,他真是一位老手。货物的总量他是知道的,可是为什么连总共需要多少部车都没有算准?难道他不了解一部标准货柜车的装载量?再者,从一到达电子城就能看得出,他对那里各方面的情况都很熟,估计跟运输行的人也不会陌生,况且他是经常到那儿购货的大买主,然而为什么去找区区两辆车竟会用去了那么长的时间,直到天黑以后才回来?还有,当方胜男电话请示他该不该给那个年轻人付款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劲地在电话里询问相貌特征,为什么不直接跟那人通话?他认识真正的取款人,说上几句话,是真是伪不就一清二楚了吗?更让人不好理解的是,货款刚被骗走他就回来了。既然这么快能回来,为什么不让她等一会呢?可是方胜男转而一想,又觉得这些疑问有些苛刻,不尽情理。自到达电子城起,孟经理就非常忙,从早到晚几乎马不停蹄,而她又是个新手,根本帮不上什么。一个人,尽管是个老手,在忙乱之中一时少叫了两辆车也应属正常,哪有做什么事都严丝合缝的呢?再说,出门在外总会遇见一些意想不到的事,那天下午找车不顺利,费的时间长了点,也应在情理之中。事后孟经理不是还一再抱怨自己因为找车误了大事,当着她的面向郝董做了检讨,并且要求公司扣发他当月的奖金吗?另外,电话请示的时候,孟经理正在为找不到车着急,电话里问问那人的相貌,一听基本都能对得上号便让她付了款,应该说也能顺理成章。再说,那天货柜车太紧,什么时候能找得上很难说得准,也许就是刚放下电话偏巧就找上了呢?自己是负责支付的,既然已经预感到那人有问题并且自己也准备拖到孟经理回来,为什么就没有坚持到最后?应该说,责任全在自己。

方胜男恨不争气,自惭形秽而无地自容。
她跌跌撞撞、恍恍惚惚地走向自己的写字间。她不敢抬头,更不敢跟人打招呼,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背。
今天周围的人好像特别多,一双双眼睛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好不容易熬过了长长的走廊,躲开了过来一双又过去一双的眼睛,却又落入了电梯里更多的眼睛的包围。这些眼睛好像都在瞄着她,都在嘲笑着她,都在围着她要看个究竟,即便有的人背对着她在跟别人聊天,可那一颗颗一动、一动的后脑勺也好像都在指指点点。直到仓皇逃进自己的写字间,置身于只有自己一人存在的空间之时,她才算是透过一口长气。
烦乱和自责催促着她,让她一刻也不敢懈怠地拉开抽屉拿出稿纸,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标题:受骗经过。
那天的情景一直圈在她的脑海里,一刻也未曾离开过,来来回回、正正反反复演了无数遍,所以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在她的笔下都得到了详尽的描述。不知不觉,这份报案材料便划上了最后的一个句号。
署了名,写了日期,她迫不及待地想一分钟都不耽搁地送给郝董,好尽早与公安部门联系,赶快破案,但刚离开椅子却又坐了回来。她不太放心,生怕漏掉了什么,或者有些地方写得不够清楚,反而欲速不达。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下班之后带回家,好好看看,再修改修改更为妥当,赶明天早晨一上班就交到郝董的手里。
一想到郝董,方胜男的心里不由得特别杂乱,近段时间以来的每一件事情在她眼前过起了电影。一会是那些记录着走私的账本,一会又是郝董庄重、沉稳而富有修养的面孔,还有孟经理那匆忙、认真的身影……
他们真的会走私吗?他们像干那种勾当的人吗?他们能做出派人潜入他人住宅非法搜查的事情来吗?就那些账本而言,就自己发现的那些问题而言,细细想一想,到底有多少实实在在的根据?那些细砂还有大量的自来水就一定是用来走私的吗?这其中到底存在着多少经得起推敲的成分?所有的推断会不会仅仅是一种根据不足的猜测?
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就像一把把快刀,将方胜男心里在他们与走私者之间勾画的那根连线不停地削刮,越刮越细,最终发生了断裂。
方胜男感到了内疚,内疚得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双手阻隔了光亮,眼前是黑色与红色的混合体,方胜男似乎在一个茫茫的彩雾中飘浮。
田芬的那对目光出现了,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地方直对着她。她想说,田芬你是不是误会了郝董,误会了海顺?也许你我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海顺大厦好像不是一个令人恐惧的牢笼,因为所有的恐惧或许都源自我们的主观臆测。然而话未出口,田芬的眼睛却突然不见了,只有彩雾在上下翻滚。其实,方胜男还有更重要的话要对田芬说。她想说,那些账本有可能是别人对海顺公司的陷害,或许海顺公司根本就没有那些密账,是别人编造了之后故意放在了你的视线之内,想利用你达到中伤海顺公司的目的。一个非常出色的企业免不了会引起别人的嫉妒,糟到别人的暗算,而一向耿直的你,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别人当成了过河的小卒。现在应该是消除误解的时候,应该将那些账本交到郝董的手里,表达你我对郝董还有孟经理的深深歉意……
白秘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立在她的面前,她从眼前拿开两只手,发现白秘书正默默地看着她。
白秘书笑着打趣道:“啥事这么苦思冥想的?”
“没啥。”方胜男遮掩道,“有点儿累,揉了揉眼睛。”
白秘书的目光指着方胜男压在胳膊肘下面的材料,说:“写啥呢,还挺厚,长篇大论的?”
从表情上看,白秘书对这件事尚未耳闻,方胜男却难以启齿,只好搪塞道:“迟早你会知道的。”
“能不能给白大姐早点儿透露透露?”白秘书一边说着一边兴致勃勃地往前凑,笑眯眯的眼神完全是在打听一件喜事,“肯定是计划书啥的。受领导器重又不是啥坏事,说给白姐听听。”
看来白秘书真的一无所知,方胜男依然摇摇头,说:“白姐,别打听了,这事你迟早会知道的。”
白秘书反而更加兴致昂然,双眉一挑,说:“兴许,白姐还能帮您出个好主意。”
方胜男惭愧地低下了头,说:“不是啥好事……”话没说完,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刷、刷落下两串。
白秘书收住了笑意,说:“啥事,怎么伤心起来啦?都怨我这张嘴。不问了,不问了。”
方胜男却憋不住了,说:“我把货款给人骗走了,小四十万呢,我对不起郝董,对不起孟经理……”说着,方胜男扑到桌子上,将脸埋进胳膊弯“呜呜”大哭起来。
白秘书呆呆地看着她,说:“白大姐吹牛了,这还真帮不上你。以后你得小心!”说着长长地叹口气,“唉!咋都犯的一个错误呢?”
“有人犯过同样的错?”方胜男惊奇地问。
“是呀!倒不是让人骗过,是丢过。”
“也是公款?”
“可不是嘛,也是出差的时候。”
“谁?”原来还有跟自己犯过同样性质错误的人,方胜男极想知道公司是怎样处理的。
“田芬呗!她没跟你说起过?”
“什么?你说田芬?!”方胜男不禁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白秘书。
白秘书更加惊讶地看着方胜男:“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她没跟你提起过?那阵子,她人一下子就瘦了好几圈!一对好朋友,偏巧又倒霉在一个点儿上。咋就这么不小心呢?”白秘书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方胜男的眼泪立刻停止了下落,先前对孟经理的怀疑瞬间回到了脑海。
方胜男沉默了,原来这真的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刚才还傻乎乎地以为冤枉了海顺公司,想把账本交到郝董的手里,幸亏还没来得及那么做!顷刻间,一切懊悔、一切歉意还有对郝董和孟经理善意的理解,全部飞到了九宵云外。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象到他们会如此阴险,接下来,他们肯定会更加阴险、毒辣,令人促不及防。令人震颤的惊惧迅速占据了方胜男的双眼,又猛烈地钻进了她心脏的最深处,并且不断扩散,抽紧了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她直愣愣地看着白秘书,觉得自己被一只魔爪从地面举到了半空,又从半空摔回了地面,继而跌进了深渊。看来自己陷入了一个难以解脱的圈套,灾难随时都会降临,当务之急是找出一个可以躲而避之的巧妙对策,但脑袋里忙忙乱乱,忙乱之后依然是一片空茫,始终不知所措。
方胜男呆呆地坐着,白秘书何时离开的,她丝毫也没有察觉。直到下班的音乐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她才从呆楞中惊醒过来,急步走出了魔窟般的海顺大厦,又赶紧跨上了自行车,逃也似地冲出了海顺公司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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