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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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自行车好像生了锈,任凭双腿如何快踹急蹬,方胜男都觉得慢不可耐,心焦意躁。她索性在半道把自行车停在一个存车处,随即叫住一辆出租车向高靖的住处飞驶。她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马上见到自己的主心骨。
马路两边的高楼迅速向后闪去,自行车道上的人流在急急忙忙地往家里涌,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无忧无虑地在相互打闹、嬉笑追逐,推着三轮车的小商贩放开了喉咙高声叫卖,交通警站在每一处十子路口,动作利落面带威严地疏导着南行北往的大小车辆。
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初次来到这座城市时,目光所及是一片无边的平房,间或出现的几栋三四层的楼房,十分引人注目。机动车和自行车混合在一条条狭窄的街道,且人少车稀,丝毫没有拥挤之感。四年之后大学毕业,许许多多的高楼拔地而起,犹如一夜春风吹来了这座城市的日新月异。马路拓了又拓,宽了又宽,然而陡增猛长的各种交通工具却使之总也摆脱不了喧闹和手忙脚乱。繁华起来的新兴城市让方胜男和田芬流连忘返,不愿离去,工作的快乐又让她俩称心快意,乐不思蜀。谁知,福薄灾生,快意难存,那一切现已变成了昨日的记忆,恍若隔世。
方胜男自哀自怜,愁绪万千,只觉得扑朔迷离,胸口涌满了愁云惨雾。
高靖的住处到了。这是一栋租赁式公寓,每套房间的实用面积只有十六七个平方米。房小屋矮,身高一米八的高靖不用伸直胳膊,指尖便可触到天花板。卧室兼客厅、小厨房和一个凑凑合合刚能磨开身的卫生间,都挤在这个碰手碰脚的空间之内。
方胜男来过两次,每一次都有一种曲膝弯肘,直不起腰的憋促感。但高靖不然,他认为这种房间紧凑、实用而且租金低廉,非常实惠。
她急急忙忙爬到六楼,敲响房门,但没人应。她想,可能高靖还没有回来,或许正在下班的路上。于是她离开几步,靠近走廊窗户,向外张望。高靖见多识广,通晓法律,是她唯一的希望,今天必须见到他。
忽然,几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到耳边,像是来自于高靖的房间。她不禁一愣。愣过之后,放轻脚步走过去,贴紧门缝仔细辨听。
这一下听得十分真切,是整理床铺的声音,的确发自于高靖的房间之内。万没想到,恐慌意靡与翘首期望之中,竟会遭遇如此的意外!
方胜男愤怒了!她想猛击房门,进去看个究竟,然后在高靖狼狈不堪、呆若木鸡之时傲然离去。但是,举过头顶的拳头却不会撕破脸皮地猛敲狠砸,而是渐渐伸开五指,只是稍稍加重了一点,拍了拍。
如果高靖依然装聋作哑,仍不开门,软弱的方胜男只能愤愤然但又默默然地带着这种意外的伤痛悄然而去。
她想起了田芬。自己要有田芬那样刚硬的性格、那样健壮的体魄、那样男子气的能力,一定会带着满腔的愤怒一脚踹开这扇薄薄的木门,然后甩开手臂,伸展五指,对准那个薄情寡意见异思迁之人,狠狠地抽他几个耳光。
这时的门里传来了一句应答:“谁?”听起来,明显地带有胆虚和底气不足。
“我!”方胜男虽然不会将愤怒泼洒到门上,但声音却理直气壮。
门开了,方胜男却倒吸了一口凉气!进入她眼帘的,竟是另一副景象。房间之内凌乱不堪,像刚遭过入室抢劫。房间里除了高靖再没有第二个人。
抽屉脱离了书桌,衣柜离开了墙壁,吊柜所有的门都大张着;暖气罩出现了一个不小窟窿,一片被撕裂了的五合板歪歪斜斜地耷拉在地;桌子里的和桌子上的书籍,以及柜子里的衣服、床上的被褥,还有所有的原本整整齐齐地呆在各自位置的东西,无一幸免,被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
高靖站在床边,缩着头,余惊未散一脸沮丧地看着她。
方胜男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忙问:“这是……这是咋了?”
高靖探着脚,跨过来,先关好了门才低声答道:“有人趁我上班不在的时候,进来乱翻了一气。”
高靖的回答证实了方胜男的猜测。她不便再问什么,从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歉意。她连忙弯下身,默默地收拾东西。
高靖已将床铺整理妥当,恢复了原状,方胜男抱起被子,抖了抖又拍了拍,整整齐齐地叠到上面,然后转过身,整理衣柜。衣柜由轻型材料和装饰布组合而成,她先将它靠墙摆正,再一件一件地拣起散乱的衣服,打打灰,轻轻地挨个挂回去。
本来是想找高靖出主意的,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陷入了一个新的圈套,如同掉进了一口深井,如若得不到任何帮助,只凭自己的力量真是不知道怎样才能爬出去。但是一见高靖受到了牵连,方胜男不由得产生了犹豫。惊慌也好,恐惧也罢,压在自己的身上只是一份,如果让高靖和自己一起承担,自然就变成了同样的两份,既然爱着高靖,既然是自己引来的祸端,就没有理由让高靖无辜地跟着自己一起担惊受怕,甚至让生命处于危险之中。想到此,方胜男立即改变了主意,对被人骗款的事决定只字不提,并且暂停跟高靖的一切来往,等屋子一收拾好赶紧走人。方胜男感到了一股悲凉。
高靖依然是一脸的沮丧,说:“胜男,东西我自己会整。”
方胜男尽量拿出遇事不惊的样子说:“男人哪会干这个?得女人办。你还是歇着的好。你说是不是,我的大律师?”
然而高靖并没有因她的轻松而轻松起来,又说:“胜男,你是知道的,我是从山区挣出来的,我们老家的缺衣少食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我是我们周围几个村,好几辈子唯一上了大学的人,能从那儿奔出来,再熬到今天这个份上,实在是很不容易!”
方胜男不明白高靖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些,不解其意地看着他。因为高靖的身世是她早已知道的。
高靖极其认真,而且语调急切,带着几分乞求地进一步说:“你应该明白,他们显然是追到我这儿,来找那些账本的。”
方胜男带着对海顺公司的愤恨和对高靖的歉意,说:“一进门,我就反应到了。那些人真是太险恶了,不过我说啥也没想到,会把麻烦引到这儿来……”
“光是麻烦倒也罢了。”高靖打断方胜男的话,一字一顿地说,“确切点儿,应该是灾难!”
方胜男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娇嗔道:“瞧你把人吓的。啥灾难不灾难的,不让你说这俩字……”
高靖却坚定地摆一下手,再一次截断她的话,更加明确地说:“不是我胆小,也不是我没有正义感,更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这种事太难对付了。关键是势单力薄,又没有可以依仗的背景,惹不起呀!这事要从根子上说,都是你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引起的。你现在进退两难,我能帮你什么?”
“你是说……”方胜男终于听出了高靖的意思,但又难以置信。这些话,是从高靖的嘴里说出来的吗?方胜男惊诧了!
然而高靖的嘴并没有停下,难以置信的言语继续打击着方胜男:“我是说,我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闯荡,本来就荆棘载途,不能再有其他的什么事情了。”
方胜男的喉咙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用尽了力气只蹦出一个颤颤微微的字:“你……”
高靖锁着眉,皱着脸,一脸的哭相:“我真的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只是请你以后不要记恨我。”
方胜男再也不能不信眼前的事实了,心里无比震惊,比刚才一进门时的震惊、比突然发现自己被人圈进了那三十六万元的陷阱还要震惊,而且强烈的程度要超出十倍、百倍,宛如天崩地裂!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高靖会突然出现了如此的变化,那天晚上不是还全心全意地帮她分析,帮她出主意呢吗!一向阳刚十足的男朋友在这个时候怎么会如此懦弱、如此自私,而且是如此的直截了当,像是换了一个人?原来的柔情蜜意呢,怎么会如此虚弱?!
方胜男的手停了下来,呆呆地揸在胸前。她控制住自己,和风细雨地说:“高靖,你知道你说了些啥?”
她想劝导自己的恋人,挽留住两个人共同点燃、共同加柴添火,而且烧得炽热的爱情。
“我知道我在说啥,也知道我在干着啥!”高靖斩钉截铁,镇静地看着方胜男,完全是一副壮士断臂忍痛割爱的样子。显然在方胜男来到之前,他经过一番利弊权衡,已经做出了这个关乎自己前途和命运的重大抉择。
方胜男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的这个房间,又是怎样有气无力心颤手抖地倚着楼梯扶手下的楼,也记不清是如何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只记得街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和张扬四射的霓虹灯是那么的晃眼;汽车的喇叭声,店铺的音乐声,还有小贩的叫卖声以及人们闲聊的说话声,合在一起,噪杂而混沌,刺耳而令人心灰意冷焦躁不安;除了灯光和声音之外,还记得有一些气味:一会是西式糕点铺的面包味,一会酱菜店的盐油味,过一会又是麻辣串的草果、胡椒味,还有飘荡在空气之中潮湿的海腥味夹杂着汽车尾部排泄出来了汽油味,路过一个农贸市场时,窜过来一窝令人气塞难忍的臭鸡蛋味。

方胜男神情恍惚,沿着街道机械地返回了自己的住处,掏出钥匙,拧开门锁,瘫软地倒在了自己的床上。忘了吃饭,忘了睡觉,眼睛大睁着盯着吸顶灯发愣,直到夜晚过去,朝霞将一天中最美的光亮送进了卧室,她才似大梦猛醒,找回了神志。
父亲多年以前对她说过的一句土话,此时跳进了她的脑海:“丫头,啥时你鼻子钻了烟,才算是真正**了呢!”
郝董舒舒服服地坐在大班椅上,得意地斜靠着高高的椅背,一边看着监视器,一边独自发笑。
监视器的屏幕上显示着方胜男在写字间里的图像。只见方胜男一会站起来,走几步,一会又坐下去,两只手托着下巴发愣,然后再站起来,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如此反复,就像一只走失的小鹿,心绪慌慌,无着无落。
这时孟经理走进郝董的写字间,凑到郝董旁边,伸长脖子,偏着头也看看,眉开眼笑地对郝董说:“您看这次办得咋样?还算漂亮吧?”
郝董沉稳地笑笑,肯定道:“漂亮!你看她这两天呆呆愣愣,两眼发直,坐立不安的,越看越像藏东西的人,而且看着比田芬好对付。别说,你还真看得挺准。不过你得注意火候!要在她眼看绷不住的当口,掐准时机,软硬结合,估计费不了太大的劲儿,她就会把东西乖乖地交出来。到时候,你的年底奖金又得加一成了。”
孟经理赶紧应道:“谢谢董事长!”
郝董摆一下手,说:“谢啥呀?都是自己的事,有啥好谢的?你我是一条船上的探险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到这,郝董笑笑,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哎,你把保险柜查得咋样了?”
“不太顺利。”孟经理一脸夸张的为难相,“银行的几个人说,不太好查,因为按照高度保密的原则,既不询问顾客的姓名也不查看保存物,只是过一下小型安检机,取东西的时候就凭一把钥匙,只认钥匙不认人。”
郝董摇摇头,说:“是吗?不问姓名如何收费呢?跟谁要去?存东西的人一辈子不来,银行就一辈子给人白存着?”
孟经理抠抠头,解释道:“倒是有身份证号码,只是那个单子在保密室呢,一般人根本看不着。除非哪个存物人犯了事儿,让立了案,公安凭介绍信才能查。”
郝董说:“一句话,你的那些狗屁朋友一个也用不上,是不是?能随便弄清谁到银行存没存东西,还用得着费事找他们吗?你那都是些八**,有钱愣是不知道赚,就是金元宝到了跟前,估计都得躲着走,胆子小得就跟浮来浮去的灰尘,天生的穷命。”
孟经理说:“郝董,您别着急,我准备跟一个信息服务部联系一下,就是私人侦探所,啥事都难不倒他们。只要告诉他们被调查人的姓名、身份证号还有调查项目,就能很快见到结果。”
郝董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那可是非法的,咱们国家可没认可那个行当。你以后少跟那些下九流来往。好歹也是本地一个大企业的副总,干吗那么不自重!告诉你吧,我就知道你那些哥儿们不顶用,早已经跟有用的人联系了,第二天就有了结果,存物人的名单上既没有方胜男也没有田芬。”
孟经理难为情地笑笑,说:“要不我咋就只能当个副手呢。这么说,东西没藏在银行?”
郝董点点头,说:“那还有假?不过也绝对不会耽误咱的啥事。你再接再厉,在她身上给我再好好下点儿工夫!再做得细一点儿,不要麻痹大意,说啥也不能让这个小丫头片子坏了咱的菜!”郝董长叹一口气,沉思了片刻,自责道,“咱也得吸取教训,以后再也不能记那种账了,有什么开销和收入,我用个笔记本记个流水账,大致能知道个盈余也就行了。”
孟经理发自内心地点头称是。郝董抬起手,拢拢乌黑的头发,接着说:“让公安给咱耽误掉的那些利润,自从他们撤走之后现在差不多已经找回来了,下一步,我准备加大力度,发展几个大买主,成品燃油和电脑方面的都得增加几个,最好是大一些的单位。同时把销售通道和销售对象也理一理,小不拉嚓的买主立马清理掉,停止供货。要尽量做到不声不响地让燃油作为生产资料用在大客户的生产上,电脑零件也用于电子厂组装成品机上。如此一来,既增加了销售量,又可以隐蔽一些。过去,我们是有点儿过于张扬了。”
说完这些,郝董离开大班椅,站起身,透过落地式玻璃窗,先看看他的领地,然后极目远眺,望着天边的白云,似乎感慨万千。
孟经理不知他在看什么,而且那么有兴趣,于是也将双脚挪到窗前。看了看没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便着急地问:“在哪儿呢,我咋看不见?”
郝董反问:“什么在哪儿呢?”
孟经理咧嘴一笑:“能把一个男人这么吸引的,一定是个特别漂亮的妞。”
郝董忍俊不禁,拍拍孟经理的肩膀说:“我啥时候像你那么没出息过?你这家伙,以后得收敛点儿,你可是本市头号私企的‘二把手’,再让人弄住,罚款事小丢人事大,你得给我记牢喽!我就不明白,咱自己娱乐楼里的小姐还不够你消魂的?告诉你吧,我在看我们厂和远处的白云呢。”
孟经理尴尬地笑笑,又连忙掩饰道:“知道您在思谋着前景呢,我不过是想逗个乐。”
郝董接着刚才的思绪,感慨道:“时不我待,现在正是加速发展的大好时机。真有意思,先是海关,后是公安,把咱里里外外查了个遍。幸亏咱朝里有人,都他妈给敷衍了过去。有首歌是咋唱的?‘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是吧?咱经历了风雨,而且还是连续的两场,现在不可劲儿地见见彩虹,能说得过去吗?也不符合自然规律嘛,是不是?天不灭我,人奈之我何?”
孟经理敬佩地看着郝董,说:“您是天生的生意人,而且有气魄,不过有句话我想说说。”
郝董不耐烦地说:“有话就说,别这么吞吞吐吐,今天趁着我高兴,快说。兴许改天我就听不进去了。”
孟经理问:“郝董,这些年咱赚得也不在少了,十几辈子恐怕都用不完。我想说的是,您没想过刹车吗?”
郝董定定地看看孟经理,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个新人,将他这位助手打量了好半天才开口道:“孟经理,很有头脑嘛。不错,有长进。你说的这个,是干我们这行的,最应该想到的问题,我还以为你就知道赚钱,啥也不会想呢。我何尝不想从某一天开始,渐渐地退出这种营生。但你看看,我们能停得下来吗?”郝董说着转身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红皮本,举在手里,“这个本子你是知道的,记的全是我们所供奉出去的银两。我们要停,他们这些偷嘴的老鼠愿让我们停吗?一旦上了快车道,速度慢了都不行,更别说刹车了,后面的十**卡还不把你撞死、碾死?!身不由己啊!当初,我也想着干上几年,快速地捞上几大把就算了,可一干起来才知道,那都是不黯世事的白日梦!”
俩人陷入了沉默。连着吸了几根烟之后,郝董打破了这种伤感的气氛,说:“咱说点儿有用的。我准备组织一个自己的保安队,保安公司的那些人全给退掉。其实,我们早就应该用自己的人看门护院了。你说呢?”
孟经理回答:“对!是应该弄一些自己的保安了,严实一些。当忙了兴许还有其他的用场。”
郝董说:“我正是这么想的。这两天,不是先把那个姓方的晾一晾吗?你就抓紧这段时间,穿插着把这件事给办了,弄上十几二十个就成,编上三个班。还有,广告打出去之后,肯定来应聘的不会少,你就一轮一轮地筛选,但在最终选定之前,我要挨个跟他们谈谈话,就算是最后一轮吧。”
孟经理严肃地说:“我立刻去办,保证让您放心、满意!”说完便雷厉风行地跨出了郝董的写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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