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从追悼会回来,方胜男一头倒在了床上,只要一闭眼,就是好朋友田芬表情各异的许多张脸。有抿嘴莞尔的,有开怀大笑的,有怒目圆睁的,也有潸然落泪的,而更多的是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她的。呆呆的眼神一直盯着她,好像在表达着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表达,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又什么也不想说。最后,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惟独留下了这对目光,在她面前游来荡去。她坐卧不宁。
追悼会场面庞大而且隆重,同班同学差不多都参加了悼念,许多人是从外地匆匆赶来的,还有几个是其他班级的熟人。前几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做了一本通讯录,人手一份,现在好多同学的工作单位和联系地址都已发生了变化。据说是郝董在田芬写字间的抽屉里发现了这本同学通讯录之后,让后勤部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将大家召集到一起的。
海顺公司的员工,身着统一的工作装,黑鸦鸦地站满了殡仪馆。所有的人,胸前戴着白花,脸上带着哀痛,在悲乐的哀鸣之中,气氛静穆而且凝重。
田芬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还在,但身体一直欠佳,而且生活在另一个城市,听到女儿的噩耗之时,他正因为肝硬化躺在一家医院的特护病房,只能让田芬的一个表妹出现在令人悲痛欲绝的追悼现场。方胜男轻轻地挽着田芬表妹的胳膊,一直陪伴在左右。
花圈的中央,没有田芬的躯体,只有一幅跟真人同样大小的彩色照片。灰色的西装,翻着白色的衬领,脸上绽放着清淳的笑容。那是田芬被海顺公司录用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特意到照相馆拍下的一张纪念照。记得那天为了到底去哪家照相馆,田芬颇费了一番脑筋,直到吃过午饭才像终于做出一项重大决策,定了下来,然后午觉也不愿睡地拉着方胜男就往街上跑。一路上,得意而且满足的笑容始终在脸上荡漾。方胜男建议她连拍两张,以比较满意的一张为准,她笑眯眯地点头称是。后来,她在不同的背景前拍摄了四张。这是其中的第三张。
田芬的双眸闪烁着无限的憧憬,因进了一家知名企业而兴奋无比的样子依然清晰可见,然而此时却多了一圈令人心碎的黑色边框。
郝董事长亲自致了悼辞。之后,买下殡仪馆最大最豪华的一尊骨灰盒,又亲手放进了规格最为高档的存放间。
这一切结束以后,郝董立刻将田芬的表妹让进他的宝马牌汽车,让白秘书陪同着到宾馆休息,并叮嘱司机一定要把车开得既快又稳。然后走过来,跟所有的同学一一握手,又将同学们送上了海顺公司的大轿车。
郝董给方胜男的印象是精明、能干而且重感情。方胜男曾经听田芬说起过,董事长和总经理一肩挑,很有魄力,也十分新潮,有时思维比年轻人都活跃。这次为了田芬的丧事,他在一家宾馆专门预订了两层客房,供同学们食宿,并且负担了所有外地同学的往返路费。
方胜男没有在宾馆开房,因为心里有愧,因为心里发虚,因为没有勇气跟往日的同学住在一起。看着满载着同学们的大轿车徐徐开出了殡仪馆,她才快步走出大门。她一分钟也不敢在放有田芬骨灰盒的地方多留。
方胜男疲惫地朝一辆出租车招招手,郝董的“宝马”却无声无响地停在了她的面前。不知何时,郝董的汽车将田芬的表妹送到了宾馆已经返回,此时坐在车里的是郝董本人。
郝董摁下后座玻璃,向她示意,请她上车。前面的司机随即跳下,紧走几步打开后车门,做出一个热情的手势。
一路上,话题自然离不开田芬。郝董意味深长地说:“昨天晚上跟同学们闲聊,才知道你是田芬最好的朋友,而且住在本市。见到你,我的心里就更不是个滋味。”方胜男除了愧对田芬,心里发虚之外,失去朋友的哀痛自然很重。她抹着眼泪不想言语,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郝董的话语之中充满了称赞还有惋惜:“田芬是公司上下一直看好的财务骨干,我对她一直很重视。董事会已经讨论过,准备明年年初提拔她为核算部副经理兼资金运作室主任,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怎么偏偏就命运不济,出了这种意外!唉,遗体没能找到,今天只能摆张照片。”郝董的表情极为痛苦,充满了歉意。说到这,从上衣兜抽出面巾纸,在眼角上难过地擦擦,然后发出一句悲怆万千的感叹:“多好的一位职员哪!”接着,热泪纵横,像漏了底的水壶,一滴滴一串串直淌而下。
郝董终于止住了喷涌而出的眼泪,问她:“如果请你到公司来上班,不知你能不能给个面子?”问得真诚,问得谦虚。
方胜男自听到田芬的噩耗起,耳朵一直在轻微地嗡嗡作响,此时她以为出现了幻听,愣愣地看着郝董,没有丝毫的反应,直到郝董又问了一遍,才醒过神来。郝董和蔼地对她说出了具体的工作安排:“最好能尽快到公司上班,等业务熟悉之后,希望你能接替田芬生前的那一摊。可以吗?”方胜男临下车时,郝董既信任又自信地补充道:“你知道吗?请你来,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人以群分,我有理由相信,田芬的知心密友一定会干得跟田芬一样出色!”
久旱喜逢及时雨!失业在家,炒股又赔了本的方胜男,目前最为迫切的就是能有一份合适的工作,况且海顺员工的薪水比其他企业的要丰厚得多。然而一想到田芬,她又思绪纷乱,心神不安。那对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她连忙睁开双眼,翻身下床,突然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就像走在了棉花包上。不!不是棉花包,似乎是踩在了好朋友田芬的尸体上。
方胜男病了,一躺就是二十多天。去过两次医院,除了说她有一点贫血之外,再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倒是带回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营养药。生病的第二天,郝董就来过电话,问她到海顺公司上班的事决定了没有,她说她正卧病在床,等病愈之后再说。这期间,郝董派人来看过她几趟,两次去医院都是白秘书和孟经理硬把她拽到车上的,并且替她支付了所有的费用,专家挂号费还是孟经理自己掏的腰包。方胜男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没有为海顺公司效力过一天,却让人家如此地破费,真是很难为情。孟经理说,这是郝董的指示,他们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就算是帮他俩完成任务吧。并且告诉她,郝董历来看重人才,尤其对她当过财会科负责人的经历很感兴趣,因为海顺公司最需要的就是具备实际才干的人。
盛情难却,方胜男也只好依了他们。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不需要就医的。因为并不是四肢或哪个脏器出了问题,而是心里有病。他们越热情,她的心里就越不是个滋味,就越是不知所措,就越感觉到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她多次在夜深人静之时,搬开书堆,看着那只包发愣。愣发够了,再把散乱的书籍一本本按原样码好,然后用一个旧床单遮在上面,将其覆盖得严严实实。
方胜男特别想把田芬的这份遗物去交还给田芬的父亲,但左思右想都觉得很难为情,实在拿不出手,更张不开口。这只包,原本鼓鼓囊囊,现在却少了八万块钱,她有何颜面去见田芬的那位重病在身的父亲?!
田芬,容我等到股市起死回生,找回来那八万块钱之后,一定如数奉还,你看行不?田芬,你不会不同意的,是吧?方胜男一天不知要这样乞求多少遍!
田芬没有回应,梦里也未曾晤面,只有那对难以说清的目光时时刻刻地注视着她。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