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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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董放下电话就想来上一杯。自从提前得知了公安局要来查他的走私,他便做好了一切准备。查吧,让你们查个够,老子已经让能停的都暂时停了下来,安排好了所有的细节,莫非你是神仙不成?我少了一两个月的赚头无所谓,关键是看你们能不能耗得下去。只要你一两个月之内拿不出什么证据,我就得让你灰溜溜地滚蛋!海关稽查组我都能对付得了,又何惧你们这些“土八路”?也曾安排过一次与江凯国一行的见面会,那不过是应付应付场面而已。
他忍耐了一段时间便按着原定计划开始了下一个步骤。先是到市领导面前装熊,愁眉不展地问问何时才能结束对海顺的调查,然后再渲染一番,说自从公安开始调查以来,弄得整个企业人心惶惶,极大地影响了公司的各项业务。说话时,他的五官组成着一个既无辜可怜又身正不怕影子邪的综合表情。当得到一阵诸如相信领导、相信公安、正确对待调查的一般性安慰之后,他便不失时机地来上另一段:海顺公司是在各位领导的关心爱护还有严格要求下才得到快速发展和健康成长的,现在调查的时间已不算短了,可什么也没查出来,公安总不能因为得不到他们所需要的证据,就一个劲地查下去吧。
当然,只凭这些话完全不够,还必需真金白银地对关键人物下工夫。
有些官员利欲熏心以权谋私,似乎专门就架不住这一招,从而使不法之人得以安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加细说也罢。
接着,在一次非常重要的党政联席会议上便出现了一段措辞激烈的发言。大意是,海顺公司是本市非公有制企业的一个标志,从小到大,从弱到强,能发展到今天这等规模是市政府以经济工作为中心而呕心沥血的结果也包含了在坐各位的心血,怎么能因为一封来路不明,说是海顺公司涉嫌走私的检举信,就让有些同志对我们的这一工作成绩发生了怀疑,甚至想一否了之?当时我就不赞成公安立案,可是为了把海顺公司是一个守法企业证明给大家看,也就没投反对票。结果怎么样呢?到底查出什么来啦?既然查不出什么,干吗还要继续捕风捉影?别忘了,海顺公司是我市的利税大户,差不多占我市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人家给我市辛辛苦苦老老实实地创造着财富,我们却在查人家,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让人心寒啊!郝董来找过好几次,我都故意躲了起来,不好意思见人嘛。说句直截了当的话,有些同志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顾全大局,拿出随时矫正自己工作失误的勇气!
这是市府一位最高官员的讲话,自然一字值千斤,既点明了海顺是本市的利税大户,又敲明了那是他亲手培植起来的一面旗帜,也是现任领导班子的政绩所在,惟有精心呵护使其不受风吹雨淋永远鲜艳大家才脸上有光。
刚才的电话就是这位官员的秘书打来的,话很简单,只有几个字,让他专心经营,继续为地方经济作出贡献。
领导说话历来留天留地留边留缝,郝董对此深有所悟,有全套的解码,一听就知道这是已经下令公安撤出的好消息。于是,他立刻向货运部发出命令,马上恢复一切运作。就像一个干渴多日之人终于见到了清澈的水源,此刻郝董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爽!
味道复杂的“人头马”,每一次喝起来都像是在重复着人生,只有在细饮慢咽的过程之中,才能咂摸到其中的美妙,还有其中的韵味,而每一次回想起自己的经历,都会从心底升腾起一股自豪的感觉。
二十年前结束了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生活返城之后,他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古建筑物前支起了一个不大的招牌,干起了摄影个体户,名曰海顺照相点。当时父母受单位的照顾,已经给他弄到了一个招工指标,但他不愿去。父母的单位是社科研究所,他说他在乡下忙惯了也野惯了,坐办公室受不了那个约束。于是,白天拿着自家的一台旧相机为旅客拍照,晚间窝在一间蒙得严严实实的小屋子里冲洗,心想着风吹日晒的能自己养活自己就成。万没想到,头一个月下来,竟赚了三百多块。一个刚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月工资不过六十多,而像他父母那样的老知识分子,也就是**十块。实际利润远远大于先前的愿望,大喜过望之中更加坚定了他沿着个体户之路走下去的决心。接下来,在不到两年的时间之内,便成为了人人羡慕而又鄙视的万元户。
一个经历了关心国家大事,参与了为保卫**的革命路线而对修正主义群起造反,之后又落入穷困山乡吃了不少苦的人,对别人的态度自然置若罔闻,“实惠”二字在他心里最最重要。又过了几年,他的存款奇迹般地达到了五万多元,在他父母以及邻居们的眼里那绝对是一个梦幻般的天文数字。然而与此同时,照相点如雨后春笋狂增猛长,那个景点由原来他的独一家很快变成了二十多家。于是,他迅速转行,在市内最热闹的街区开起了海顺照相器材商店。结果,当市面上所有照相点的利润遭到了大面积的均摊,谁的口袋也装不满的时候,他的商店却红火了起来,钞票像着了魔似的更加急切地往他兜里哗哗地钻。
依照同样的思路,摄影器材这一行的利润也日见低薄的时候,他又一次转移阵地,干起了一个小型收录机组装厂。租下一家街道工厂的旧车间,稍事整理、粉饰,一个电子厂就算成立了。他出资金,广东人供应元件并负责技术指导,一个月之后市场上便见到了他的产品。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管理一个工厂跟管理一个商店远不是一码事,加之电子产品的更新速度令人眼花缭乱,随着铁路以及公路交通的迅猛发展,商品的流通节奏一日快过一日,各种令人新奇的商品如春潮一般,一浪接着一浪地汹涌而来,电子厂很快陷入了窘境,短短两年之内,便飞快地走完了兴而盛,盛而衰的全过程,不但过去多年辛辛苦苦积累的骄人的财富所剩无几,而且壮着胆从银行贷来的大笔资金也消耗怠尽,从起点出发又回到了起点。
他现在的手下干将孟经理,当时是银行信贷处的一名干事,专门负责催讨贷款,见到海顺电子厂日渐衰败,便天天上门,日日紧逼。私人企业的老板,谁敢放得下心!那段时间,只要一听到孟信贷员的脚步声他便头皮发麻,心跳加速。终于,他再也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精神压力,拿着难过了好几个晚上才写出的财产转让书,还有办厂时从政府各部门申领到的各种批文、证件,不等那个催命的脚步声出现,便主动上门全部交给了银行,以资抵债。

万没想到,就在他备感凄惨万念俱灰之际,难以置信的事情出现了。
一星期之后,信贷处长来到了厂里,先是到车间看了看生产设备,然后又在财会室翻了翻所有的账目,最后才像是摸清了底数一般坐到了厂长室,双眉一扬,结论般地说:“你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嘛,啊?”
他一听立马慌了。跟在人家的**后面,在车间和财会室转的时候,看着自己亲手支撑起来的虽然规模不大但也样样俱全的电子厂,简直就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心里痛楚得一股一股的眼泪直往肚子里咽,有一分奈何也不会眼睁睁地将其归入他人之手。他连忙解释:“我真是走投无路,赔得精光了!”心里在想,难道这世上还有兜里掖着钱,硬是将自己亲生骨肉般的企业抵给别人的么?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黄世仁逼杨白劳还债的那个叫作《白毛女》的故事。下乡的时候,公社搞文艺演出,他还扮演过解救白毛女于水火之中的杨大春。真不知道面色从容的信贷处长会要他怎么样。总不至于认为他有钱赖着不还,拉着他去坐大牢吧?
双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赶紧将十个沉不住气的手指装做挠痒放在了大腿上,也就藏在了桌子下面。
难以置信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刻发生了!信贷处长突然松展了一直严肃紧绷的面孔,露出淡淡的笑意,说:“如果再给你放点儿款,你能不能把厂子救活?”
听到这句话,他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弄不懂处长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脑子里楞是浮现出了《智取威虎山》里杀人之前一定会放声大笑的座山雕,他曾在那出戏里演过低三下四又冤枉可怜的小炉匠。但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又立即明白了过来,银行是怕出现不良贷款,想用新的资金挽回不想看到的结果。宛如思维在脑海里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激荡的程度不亚于被巨浪掀到半空的小船,突然又奇迹般地落在了风平浪静的湖面,他的心头一阵天旋地转又一阵欣喜若狂,忙不迭地使劲点头,鸡叨米似的吐出了一连串的“能、能、能”。
两星期后,用银行的贷款在郊区买下了一片荒地,接着又盖起了厂房,海顺电子厂以新的面貌矗立了起来。这一次,他认真总结了失败的教训,增加了一条通用组装线,又从国营电子厂用高薪挖来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和技术员,市场需要什么,他便做什么,并且专派一人常驻深圳兼顾广州,时时追随着最新的潮流。
企业活了,生意旺了,失去的人民币又回来了。与此同时,他也深切地体味到了什么叫“虱子多了不咬人”。尽管在当知青的时候,身上经常有大量的虱子陪伴,但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一次体味得深刻、透彻、涵义丰富。于是再接再厉,继续贷款,不断扩大生产规模。但这并不是说,只要他想贷款就都能随随便便如愿以偿的,需要既认真又灵活地开动脑筋。要么立一个新的生产项目,将可行性报告放到信贷处长的办公桌上,必须将项目前景表述得美妙而且恰到好处,诱出贷款;要么,递上一个补充贷款的申请,理由是项目预算不足而现时出现了资金断链,需要银行继续支持,以避免半途而废,造成对前期贷款最终无力偿还的不良后果。无论采取哪种方式,他都会让账面上的赢利或者亏损按照具体需求,当变则变,分寸得当。但大多情况下,都是拿着亏损向银行告急,迫使银行为挽救前几笔贷款而一笔接着一笔地支出数额越来越大的新款项。多年来,海顺公司所赚取的利润全部以各种合法方式划入了他和其他人的私人账户,要让其中的一点点转为固定资产投资,那简直如同让他割肉放血,不但疼痛钻心而且会觉得不可思议。毫不夸张地说,今日海顺公司的资产几乎全部来自于银行这个取之不尽的元宝池。
当然,要玩转这一切,将银行吃得如此漂亮,吃得如此游刃有余,绝非他一人能力可为。自新的海顺电子厂成立以后,郝董试探着给孟信贷员一些好处,使孟信贷员的双眼渐渐褪去了冰冷还有严厉,生出了友好还有热情。郝董每一次从银行抓一把,都离不开孟信贷员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精心指教。当然,得手之后,郝董总是要出手大方地给弄钱有功的孟信贷员奖励一笔。
要说真正开始大张旗鼓地吃银行,还是在结识了市长大人之后。当时他联系了一家港商搞来料加工,港商对他厂里的基础设备基本满意,认为稍加充实即可投产运行,只是觉得厂址离港口过远,运输成本太大。经再三衡量,选中了现在这座城市离一个深水港码头只有两公里之距的开发区。
如此一个外向型企业的到来,使当地政府顿感天外来喜。主管经济的副市长专程跑到省城,迎接两位尊贵的客人,并且亲自批地,亲自主持现场联合办公,在郝董跟那位港商落脚之后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便签妥了所有的办厂手续。
郝董乘兴与之亲密接触,投其所好且心细如发,多年来下足了工夫做足了功课,交情与日俱增,牢不可破。后来,那位副市长去掉了“副”字,升为了市长,满面春风,踌躇满志,郝董做起事来更是鱼跃宽海,鸟飞高天。只要郝董开口,政府各职能部门必定大开绿灯,不但电子产品越做越大而且还增加了一项成品燃油的保税业务。这些年,郝董从当地银行陆陆续续贷出的款项当以亿计,但自从傍上了这位本市的首位政府官员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踏进过各银行信贷处几次。
此次得知了公安进入海顺公司的消息,在弄清了原委的同时,郝董想方设法弄来了一份检举信的复印件,然后和孟经理一起反复琢磨,暗地排查,目光很快锁定了田芬。
无庸置疑,走私一旦暴露,必定人头落地,生死将在转瞬之间。遵照郝董的指示,孟经理已经灭掉了这一祸患。然而近忧虽除,远虑仍在,田芬所藏匿的证据始终是压在郝董心头的一个沉重的阴影。下周将要举行的追悼会非常重要,一定要办得隆重,办得铺张,办得如同丧失了一员可爱的干将。这场戏只能演好不能演坏,努力做到生动、逼真、催人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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