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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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是人的最低需求,更何况还背着八万块钱的欠账。方胜男最终还是走进了这家公司。
海顺大厦巍峨挺立,正前方敦敦实实伫立着的“海顺电子有限责任公司”几个金色的大字,在阳光的照射下灼灼闪亮。这行字的下方是相应的英文名称,一溜舒展、自由的圆形体显得豪爽而且奔放。抬眼望去,整个大厦宛如一艘远航的巨轮正破浪前行。
几年前田芬刚到这里上班时,方胜男跟着来过一次。初次见到这座大楼时,曾禁不住为如此独特的建筑造型拍手叫绝,今天看到它则添加了一份自豪,同时从内心深处对郝董涌出了油然而生的崇敬。踏上汉白玉台阶,跨进高大的自动玻璃门,置身于宽敞明亮而且富丽高雅的公司大堂,方胜男顿觉心舒神爽。在这里必将才华尽展,前途无量。
第一天上班,白秘书接待了她。先是给她安排了写字间,接着领她到各个部门逐个做了介绍,然后乘电梯到四楼以上看了看。
偌大的生产车间,到处都是埋头组装电子产品的繁忙景象。白秘书非常自豪地介绍说,这是无烟工厂,低耗能、无污染,备受当地政府青睐,海顺公司已经是上级部门认定的本市乃至本省未来工业发展的标志。
午餐后方胜男急忙返回写字间,以便尽快开始头一天的工作。这是一个独间,初来乍到的她既感到兴奋又多少有些不安:如此地受人抬举,也不知接手的头一份工作能否干得漂亮,真怕辜负了公司的一片厚望。然而,她兴冲冲地在里面独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竟没有任何人与她照面,桌上的电话也死气沉沉,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这个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存在的空间是用玻璃钢围隔而成的,透过百叶帘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他人忙碌的身影。整理单据的、核对账本的、写写划划的,反正找不出一个人像她这样专门压在椅子上的,即便是打电话,也都好像有时间限制似的几句话便放下了听筒。快到下班的时候她终于忍耐不住,要通了秘书办公室的电话。心想,是不是白秘书把给她安排工作的事忘记了,或是因为太忙没顾得上。但是电话里传来的却是一腔的不紧不慢:“不着急、不着急,先到各处看看,对公司有个直观的了解也好。再不,可以把公司的介绍材料仔细地看看嘛。哟,快下班了,先说到这儿好吗,方小姐?”
这满含笑意的客气话让方胜男不得要领。要知道,那份薄薄的材料在这百无聊赖的四个小时之内她已经翻过了不知多少遍。不过,方胜男还是尽量寻找出一种合理的解释。听说有的企业招进新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磨练新职员的性格,以期达到祛除浮躁定神静心的目的,备不住海顺公司就恰恰喜欢这种育人的新方法,也许几天之后就能挨过这段寂寞期,正式工作了吧。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寂寞期竟一挨就是一个星期。
在这几天里,除了看看书就是转转生产车间,再不就是打打股市咨询电话。本想能听到股市上涨的信息,在精神上会多少得到些调剂,可该死的股票价格只是偶有反弹,绝大多数时间依然处在弱势整理之中。来海顺公司上班的前一天,她还特意到证券营业部看了看,见着了梅姐,正好也告了个别。梅姐一听她要到本地知名的企业工作,直夸她时顺运佳年轻有为,之后还给她留了家里的电话号码,说替她把股票盯着,要想知道涨了还是跌了可以随时打个电话。股民之间的交往非常单纯,仅限于股票,除此之外别无他顾。想起来真是一个既无是非又无人际间烦恼的世外桃源,值得留恋。
白秘书有时会过来坐坐,但同她谈起的却是工作以外的一些家常话,说哪到哪,信嘴闲聊。逐渐地,方胜男对她的看似杂乱无章的话题觉察到了一个清晰的脉络,那就是田芬,以及与田芬有关的一切事情。
白秘书的谈笑之中隐蔽着不易察觉的专注,这种专注让方胜男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正在摸探着什么而且很急迫,还有由此而产生的神秘。联想到自走进海顺大厦以来一直坐着冷板凳,方胜男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自己在这位白秘书以及她的上司郝董事长的眼里并不是他们口头所称的非招纳不可的人才,之所以能坐在这漂亮的写字间里闲拿着薪水,完全是另有原因。田芬才是他们真正的兴趣所在。那么,田芬本人或者田芬与他们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如此紧要的秘密?
田芬生前的收入不可谓不高,包括年终奖金,这些年在二十万块钱左右,但除去各种开销,她的积蓄最多不应超过十五万。白秘书拿出一份存款证明给她看,是海顺公司通过合法手段从银行得到的,上面标明的金额为四万五千元。
当她看着盖有银行确认章的证明书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只旅行包,想起了包里的十万元现金,还有一直未敢拆开的那个更大的塑料袋。存款加包里的她所看到的现金基本与田芬平日的节余相投,可那个塑料袋呢?莫非田芬生前与贪欲有染?但是不知为什么,当白秘书问到田芬有没有什么东西放在她家里时,她毫不犹豫地说了声“没有”,而且口气出奇的平静,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旅行包,被方胜男打开了!这一次不是为了再拿些钱,而是想看看里面的那个厚厚的塑料袋。
她觉得必须打开,只有打开才能揭开心里的谜团!墨绿色的塑料里裹藏着的,究竟是些什么?
同样不知为什么,在把这个重重的方方正正的东西从旅行包里掏出来,继而抱到桌子上即将拆开时,她又深信里面一定不会再是钱!
墨绿色的外衣剥开了,露出一个黑色的印有某一名牌服装商标的手提袋,估计是田芬随手取用的,田芬平时就喜欢逛名牌专卖店。手提袋的外面封了四道胶带纸,一一撕去之后,打开袋口,内容物便无遮无拦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天哪!原来是一本本的账册!
方胜男惊呆了。尽管她事前就认定里面一定不会再是钱,也意识到一定是非同一般而且极为重要的东西,但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会是这些记录着财务往来的账册。
自不待言,所有的至关重要的秘密肯定就在一行行的数字之中。她拉紧家里所有的窗帘,然后将这些东西抱到一个即使有人从窗外窥探但其目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触及的一个墙角,移过台灯,一本一本、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
账册是复印件,比一般的账册小很多,大小跟两张并排在一起的百元钞票相仿,显然在复印时田芬将原件做了缩小处理。字迹密密麻麻,但并不模糊,每一笔每一划都清晰可见。性格一向粗放的田芬不知付出了多大的耐心才使一摞摞高高的账册变得像现在这样便于携带又易于藏匿!
方胜男凭着她的财会功力将所有的账册很快浏览了一遍,但没有看出什么。账面除了各种电子元件进货时垫付的杂费,就是成品出货时所得到的加工费和委托方还付的运杂费,还有日常开支,完全符合一个来料加工企业的正常财务账目。她接着又看了第二遍,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世上绝对没有对毫无价值的东西如此煞费苦心的人,田芬不会庸人自扰,海顺公司也绝不可能无中生有假借聘用之名行诡秘之事。于是,她又开始了第三次查阅。
这时,门外的楼梯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脚步轻轻却清晰可闻。这是一种蹑手蹑脚的行走声,并且沿着楼梯一下一下逐级摸了上来,离她所住的这一层越来越近。夜晚出现这种声音本来就让一个女儿家心跳过速,而在刚刚发现了一个意外之物的当口则更是让她头皮发麻,后背渗冷。方胜男不知道这个人要去哪一家,猜测之间却猛然发现脚步声停在了自己的门前。接着便安静得出奇,任何响动都不复存在,以致于令她怀疑起自己的听觉。但没等方胜男的心脏恢复正常的跳动,门外又出现了手指接触铁制防盗门的摩擦声。制作防盗门的铁皮很薄,任何轻微的触动都会发出明显的声响。方胜男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根立刻竖了起来。会是什么人?莫不是冲着这摞账本来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她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心慌手颤。

接下来,手触铁门的声音没有了,似乎那个人改变了主意,收回了手指,但并没有响起离开的脚步声。此时已夜深人静,楼下乘凉者的谈笑声、“哗哗”的麻将声还有时缓时急“噼噼、啪啪”的象棋声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逸尽,只有路灯下兴高采烈的蚊、蛾依然在乐此不疲地转圈飞舞,欢快地发出着时强时弱的“嗡嗡”声。孤身一人的弱女子方胜男不知所措,终于她鼓足了胆量站起身,轻轻地挪到门口,侧起耳朵。她似乎都听到了屋门之外的呼吸声,想必门外那人也听到了她紧张的喘息。
两种呼吸声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仅只是几十秒种,门外响起了转动脚步的声音,似乎听到屋里有人,放弃了闯入的打算。
方胜男灵机一动,大吼一声:“谁!”
安静的夜晚,这一声大吼似陡然蹦出的一声炸雷,既响亮震耳又传得很远。随着这一声吼叫,门外立即响起了急速下楼的脚步。
方胜男无论如何也不敢打开屋门,探出头去看个究竟,她赶紧跑到窗前向下观望。站在窗口,紧贴着右边的玻璃可以看得见楼下的出入口。借着路灯照射过来的一点点光亮,她看见一个黑影飞快地一闪而出,紧接着躲进了黑暗之中。唰唰的脚步声告诉她,那人疾步逃离了这栋宅楼。
方胜男惊魂难定,拿起钥匙从里面给门锁加上保险,又喝了一大杯水才逐渐安定了下来。她不知道那个黑影是一个小偷还是其他的什么人,更不知道与这些账本有关还是无关。好奇心和探密欲驱使着她继续查看账本。
这一次,她从抽屉取出一沓纸来,先将账目中收支较大的金额正正规规地用蓝、红两种颜色一一摘录,然后盯着简化了的账目细细寻找。然而,几页纸在她眼前翻来覆去过了无数遍,那些数字在她的脑子里上上下下琢磨了多少回,简直快把它们背下来了,可是依旧毫无所获,甚至连一点点苗头都未能捕捉到。她感到了疲倦,无意间抬起头,发现挂钟已经悄没声地指向了凌晨四点。
忘却了时间的情况下,尽管有点累但好像还能坚持,可一旦知道了时间已经很晚,始终做着圆周运动的那几根指针便立刻变成了催眠棒,使她顿时困倦难捱昏昏欲睡。心里想着,不可以呀,还没把账册弄出个所以然呢,可双脚已经把自己的身体带到了卫生间去做睡前的准备。
天气闷热,浑身的汗水结成了黏黏的一层。她脱去衣裤,拧开淋浴器,沐浴在飞落而下的清爽之中。
也许是冲去了全身的疲乏,也许是受到了浴液沫在下水口漂浮着不停打转的启示,忽然间她茅塞顿开,惊叫着跳出了卫生间。接着,兴奋的手指拿起“摘录”举在眼前,另一只手则从挂在衣架上的挎包里抽出海顺公司的介绍材料。两相对照,眼前顿时一亮。
发现了,终于发现了!问题就在庞大的间接费用上!一个不可能制造任何污染的企业,为何每月的用水量会在几千吨?同时,为何会经常购进大量的细砂?将所有的利润加在一起,再将所有的成品数量累计一下,每件成品的加工费收入竟达到了同类商品国内市场零售价的五分之二!这可能吗?绝对不可能!
海顺公司的两种业务所涉及的都离不开“保税”二字。所谓保税,就是海关为了方便来料加工业务,免去了出入关时繁琐的缴税、退税手续。这类企业俗称“洋打工”,赚的应该只是加工费。但是,如果这类企业行为不轨,将应该运往国外的成品偷梁换柱,悄悄在境内销售,则可获得来料加工业务无法想象的横暴之利。就海顺公司而言,既不是建筑公司,又没有任何一笔购进其它建筑材料的记录,经常买这么多细砂干什么?即便是搞建筑的,难道只用这种单一的材料就修了路或盖了楼不成?会不会用这些细砂顶替了应该运出国境的电子成品?方胜男又查看包装费用,果然得到了佐证:海顺公司每年用在成品包装上的费用大得出奇,细细算来,其纸箱数量除去合理损耗恰恰是实际所需的两倍。再没有比这个更清楚的了。一边将本应返回境外的成品暗销国内,同时一边又瞒天过海将印有电子产品标志但盛着一些细砂的纸箱填进了运往国外的集装箱。再琢磨琢磨那么大的用水量,又很可能与保税燃油走私有关。如果在储油罐里有意注水,那自然就是油在上而水在下。随着水量的逐渐增加,燃油将会随着走私者的**不断地流入罪恶的通道,同时从外观上依然保持着应有的数量并未减少的假象。否则,每月几千顿的用水量又该如何解释?基本可以认定,海顺公司走私。
田芬的性格一向耿直,一定是她发现了这些名堂之后,才把账本悄悄复印了下来,也一定是有所不便或者尚未找到合适的机会才把这些证据暂时藏匿了下来的。她在海顺公司的处境真是很尴尬。一边拿着这家公司的薪水,一边又深知这家所谓的市级乃至省级的标志性企业是一个怎样的货色,而且还要帮着他们作假账,整天处在担惊受怕和良心与行为的矛盾之中。怪不得刚到海顺公司的时候,她显得意志高昂,而近一年来,则时常流露出难以遮掩的郁郁寡欢。记得刚上班那会儿,田芬经常趁出来办事的机会到方胜男的办公室坐一坐,只要一看屋里没有其他人,便麻利地紧走几步,一下陷入到方胜男的高靠背皮椅,两脚一蹬,就地转上几圈,然后微闭双眼来一句感叹:“科长的感觉真是不错!”有时会抬起一只手,似乎有气无力地轻轻地挥上一挥,或者翘起食指在方胜男的脑门上轻轻一点,拿腔捏调地吐一句:“去,沏杯茶来!本CEO我累得够戗,得润润嗓子啦!”每至此,她俩便抱在一起,开怀大笑。但是后来,田芬变得寡言起来,渐渐地,干脆一句话也不愿说,有时甚至连一个字也蹦不出。那张副科长的椅子还是照例要坐一坐的,但明显地失去了以往的兴奋和无忧无虑的嬉闹,把自己摔进那张软椅里就算了事。问她哪不顺心,她轻轻地叹口气,虽然目光从近处移开落到好友的脸上,但也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当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总以为田芬的个人问题不顺利,但今天看来远不是那回事,是与这些账本有关。
那么,现在自己该怎么办?交给公安局显然不合适,如果合适的话,田芬早交出去了,何至于藏在这里。也许海顺公司有很硬的后台,交出去了反而坏事,或者田芬只是想留下这些证据,免得海顺公司走私之事一旦东窗事发,受到牵连。但无论怎样,当务之急是将这些东西藏得更安全,更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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