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话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天顺十年,景儿十二岁,晟儿九岁。宫中上下都在忙碌着景儿这个皇长子的加冠之礼。一日,太后将我召去玉銮宫,我带着小七和宫女刚走到门口,就见对面走来永远都穿盛装的李默如李皇后,我客气地让路请她先进去,待她趾高气昂地走过,我轻笑着跟上。太后让我们俩分坐两边,东一句西一句地拉家常。我心知肚明今日将我和李默如一起找来所为何事,但既然她们不说,我也不问,端着笑脸。终于,那个女人忍不住了,看着太后,问:“母后,景儿眼看就要加冠了,今后就要交还妹妹抚养了,从小看着景儿在自己身边长大,本宫这心里还真是舍不得呢。”太后笑起来,还未等开口。我便谦顺地答上话:“皇后姐姐不必担心,妹妹我早就跟皇上说了,等景儿加冠以后,还是跟着皇后姐姐。妹妹我还有个晟儿在身边,也不会寂寞。姐姐辛辛苦苦将景儿抚养了这么多年,只怕景儿对姐姐的感情比对妹妹我更深厚。妹妹我正准备说服皇上,在加冠仪式上,下旨正式将景儿归入姐姐的名下,让他永远都称您母后,以后好好孝顺姐姐您。”想不到我会这么说,李默如脸上一僵,可好歹也在宫里生活这么多年,马上面色如常,过来牵着我的手频频道谢。看到我们的这出戏,太后直夸我们心胸豁达、相亲相爱。几十年后,回想起来,当初我对景儿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感情,更妄论母子情深,在我眼里这两个孩子都是我报复李默如的棋子,只不过景儿是将被牺牲的那一个。我这一举动,不仅让太后对我赞不绝口,也让旭大加称赞。这样一来,景儿成为嫡长子,立为太子指日可待,这一切正按着我写的剧本上演着。
一个月后,景儿的加冠仪式举行,从那天起,景儿名副其实地成了李默如的孩子,在大臣的提议下,旭不久就封他为太子。这是天顺十年的一件大事。还有一件事,对我来说也是心腹大患,那就是天顺朝第一次大规模的采选秀女,这极有可能打破我被专宠的局面。旭虽说和我的情谊不一般,但是男人就是男人,环香揽玉是天生的习性。好在这些年我在宫里早就培植了一些人,如今正是开始派用场的时候了。
秋天,新人们陆续进宫了。从栖凤院传来消息,这次二百名待选秀女中,有六名是才貌兼备、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入选宫妃的可能性极大。我看着几人的册子,确实相貌家世都是上上等的。虽然在将旭推上太子的位子时,我就预料到这一天,但看着如云的美女被送入宫中,想到曾经深爱的人怀里不再是我,早以为死了的心很是酸楚疼痛。既然我这里能得到消息,皇后那边想必也早有人去报告了。我又仔细地将六人的册子看了一遍,让栖凤院的管事姑姑带回去收好。还有一个月才开始正式选秀女,这段日子里,我总是想起当年我在栖凤院待选的时光。我突然很想见一个人。
秋日午后,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但看着渐渐凋零的花草,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感慨。我独带着小七和姑姑往太妃们住的熹月宫走去。在一棵梧桐树下,我看到了那个永远安静得让人忽视的女人,裴佳人,如今是太皇妃。侧卧小憩的她给人一种安详的感觉,让我觉得我的苦心算计、勾心斗角是愚蠢而不合时宜的。一旁的小宫女见有人来到,忙去叫醒主子。她看到我,似乎很意外,将我让进厅堂,命宫女们赶快端茶送水。我笑了笑,告诉她不用忙碌。她看了我一会,打破平静:“新帝选秀女了。”我点点头,脸上流露出哀伤的神情。我总觉得裴佳人在某些方面很像先帝,睿智洞察人心,在这种人面前任何遮掩都是可笑无谓的。她走到我身边坐下,牵过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别猜忌,别暴躁,当尘埃落定,你会发现你是那个唯一站着的人。”是吗?我迟疑地看着她。她点点头,用力握住我的手。临走时,她对我说,子昭,你选了一条比我辛苦百万倍的路。我无言以对,只得仓惶远离这熹月宫。
按照惯例,皇后会将后宫的妃嫔和待选的秀女召集于仪和殿举办一次宴会。在这场宴会上,我亲眼看见了这次人气最旺的几个秀女,确实不错,只是除了丞相的妹妹庞子慧,别的都太过招摇了,就像当年的柳、梅、贝,到如今这宫里还能有几人记得这三位曾红极一时的贵人。对了,忘记说明了,老丞相李大人年岁过高,在天顺五年就告老还乡了。新上任的丞相庞秋肇是个三十多岁年轻能干的人,天顺二年的状元,文武兼备,为人刚正不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就让朝堂上下心悦诚服,为皇帝所信任。现今看来,此人不仅为官有道,将妹妹也教育得很好。在宴会上,庞子慧礼数齐备,沉默寡言,处事低调,性格内敛,很像当年的裴佳人。
我找了个借口,中途退席,离开那个吵闹的宴会。回到寝宫,我问小七,这些女人中谁最可能得宠。小七这丫头永远都只说我最好。我又问姑姑,姑姑笑而不答。我无奈地笑道,但说无妨。姑姑回想了一下说,长久来看,恐怕就是那个庞小主了。我点点头,但愿不必为敌。皇帝如今还太年轻,此女若想得宠怕是要再等几年了。皇后从来都是个不会为长远设想的妇人,她看中的自然是那些个貌美的女孩,目的太明显了,就是想使我失宠。李默如,你太小看我,也太小看我们的夫君了。
选秀的结果如众人所预料的,这六个女子皆入选,两位封为贵人,四人封为答应。庞子慧成了华贵人,和我当年入宫时的封号一样,这让本就关注她的我更是对她多了一份别样的情愫。还有一位贵人是礼部尚书的千金,张娉婷,封号是福贵人,是个单纯到近乎愚蠢的女子,因为是这一批中第一个被夜召侍寝的秀女,所以走到哪里都想显显威风,不可一世,比当年的贝诗娇还要张扬。本想拉拢她,把她当成对付我的工具的李默如都难以对她和颜悦色。我原想让她多感受感受被宠爱的滋味,但是她却自寻死路,莽撞地和我较上劲。御花园的锦鲤池,对我和旭来说都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旭登基以后就命人在锦鲤池旁修了一座凉亭,让我歇脚。这天午后,春风和煦,我让小七陪我去锦鲤池。我刚到凉亭,这位福贵人就来了,见了我也不愿行礼,只是福了福,就欲坐下。小七是个看不得我受半点委屈的丫头,见这福贵人目中无人也来了心火,在端茶过来时故意脚下一斜,将茶水泼在她身上。我心里好笑,刚想责备小七两句让她赔个不是。啪!一个清脆的巴掌就扇上了小七的脸,“讨死的丫头!低贱的东西!”福贵人破口大骂。我怒极反笑,跟随着福贵人的宫女们看见我这表情,都吓得哆嗦,只有这个笨女人还一脸挑衅地看着我。我将小七唤到身边,看见一个红印已经浮在了小七的左脸颊上。我对福贵人极其客气地说:“妹妹何须动怒,是本宫没有管教好下人,本宫在这里陪礼了。”死到临头的女人,居然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身就离开了。一时间,我都不知道是该为她的无知而可怜,还是该为她的大胆而赞许。
回到寝宫,姑姑见我一脸寒霜,又看到小七脸上的巴掌印,吓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我让姑姑赶快给小七上药,又派人请来敬事房的吴公公。小七和我比亲姐妹还要亲,同生共死的交情,这一巴掌打在小七脸上,痛在我心头,我要让这莽撞的泼妇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很快吴公公来了,我命他安插个机灵的心腹到福贵人身边,他领命退下。这个吴公公以前是多公公手下的一个小太监,我见他聪明能干知分寸,一手将他提拔到敬事房做总管,官至从四品,因此他对我感恩图报,是个得力的人。接下来我只要效法当年裴佳人的手段就可以了,让她作茧自缚。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旭来到我的宫中,只带了少数的几个宫女太监,看得出是临时起意。已经躺下的我,来不及梳妆,只披了件外衣就迎了出来。一整夜,旭和我结伴躺在床上,相拥着聊天说话,回忆我们甜蜜的一幕幕。天边泛白,旭才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般纯洁。第二天,传来福贵人被皇后下令迁居沉暮宫,闭门思过,罚写女则女训。沉暮宫就是这皇宫的冷宫,进去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就连礼部尚书也被皇帝叫到御书房斥责了一番。我重赏了吴公公和那宫女,让吴公公顺势将那宫女送入皇后宫中,以备日后之用。

人的内心确实奇怪、微妙并且可怕。想当初景儿刚被夺走,我悲愤欲绝,几近疯癫,日思夜想都是我那可怜的稚子。为了他,我怨恨几乎所有的人,一心只想着能再次亲手教导我的景儿。可时至今日,我即使与他面对而席,心里却难以激发出应有的母爱,仿佛眼前之人并非我怀胎十月的爱子,只是一个陌生人,比陌生人之间更多了些隔阂和尴尬。更多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将他当作李默如的孩子。可能还是源自那一瞬间,他拒绝了我的怀抱,转而投入李默如那儿寻求依靠。
其实我知道姑姑和小七并不赞同我将自己的孩子们作为对付李默如的工具,希望我能活得像个真正的女人、完整的母亲。但是她们也同样最了解我的恨、我的怨,所以最终只能选择帮助我。
好在晟儿常伴我左右。晟儿是个优秀而懂得自律的孩子,对人尊重有礼。虽然我不愿告诉他景儿就是他的胞兄这一事实,但是在他的心里还是很喜欢很重视这个皇兄,这一点对我的计划没有好处。晟儿是个好儿子,对我尊重信任,只有在我的面前,他才会卸下宫中繁文缛节的束缚。自从他听说在民间孩子称自己的母亲为娘,他便坚持在私下叫我娘,而不是母妃。这点执着,像极了当年的旭,心思细腻而敏感,有着一颗温柔善良的心。看着晟儿一天天的长大,心智也渐渐成熟。我常在旭来到我宫中的时候将晟儿召来。看着他们父子情浓的景象,让我心头暖暖,仿佛我们仨只是普通的一家人,没有那么多权力、争斗。
旭渐渐像历代君王那样开始留宿或宣召不同的妃嫔侍寝,而我的心里也从最初的失落、痛心变成了麻木、认命。我将心血都倾注到晟儿的身上。每日里只要能见到晟儿来请安,我就满足了。一则晟儿还小,二则我的羽翅未丰,所以我暂时将对李默如的恨和对景儿的怨都深深地压在心底。即使旭开始召别的妃嫔,但这丝毫不能动摇我在后宫中的独特地位。天顺十二年,我有幸为天顺朝生了第一位公主,旭为她赐名沧水,封为瑞祥公主。这是个可爱的小人儿,尚在襁褓就可以预见长大后必定是个美人胚子。这丫头天生招人疼,是个爱笑不爱哭的主儿,遇见人来抱她,耗不认生,只是格格的笑着,将大人们逗得前仰后合。旭对女儿的疼爱更甚于我,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里怕化了,恨不得立即建座宫殿将这宝贝女儿供着。整日,一下早朝,旭就来我这儿,将沧水抱在手里不愿松开。晟儿也因为多了个妹妹,常在我这里不舍离去。就连太后也时常来看望这第一位孙女儿。因为在后宫中,女孩与男孩相比少了那层政治的色彩,所以容易让人放下心防,引来众人对她的关爱。这丫头实在是这宫中最幸福的一个人。而我这也因此成为后宫中人气最旺的地方。
在沧水周岁的时候,旭心血来潮地想仿照民间的习俗,让沧水来“抓周”。大圆桌上摆满了代表百业的物品,从针线秤砣到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旭笑容满面地将抱在手里的沧水放到桌上,示意她去拿自己喜欢的东西。小沧水天真无知地将桌上的物品逐个把玩。我心中对女儿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无得失,一个公主尽可以做想做的事情,我观察起旭的反应。此时的旭哪里记得什么喜怒不形于色。沧水抓起他所期待的物品,他便喜上眉梢;倘如相反,则又变得担忧失落。渐渐的,桌上的物品几乎都被沧水拿起又放下。旭有些着急地走上前去,恨不得自个儿代替宝贝女儿做出选择。说来也巧,本已开始觉得无聊的沧水,见到父亲走来,笑吟吟地就爬过去,一把抓住旭系在腰间的代表皇权的蟠龙玉。一瞬间,空气凝结,震惊过后,无人敢出声。一个小女娃儿抓住了蟠龙玉,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我强自镇定,呵呵一笑,上前将沧水抱回怀里,说:“好沧水,小小年纪就知道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便是嫁得一个好郎君。”我看着犹自笑着的女儿,向旭说:“皇上,看看咱们的沧水多有眼力,如今便知要抓住一个像皇上这般优秀的男子。看来日后定会嫁得如意郎君。”旭也跟着笑答:“是啊,沧水,以后父皇为你择个人中龙凤为驸马。”听旭这么一说,余下的人也都起声附和,什么冰雪聪明、天资不凡,此起彼伏。旭仍旧笑着将沧水抱去,只是在他看着沧水的时候,眼神多了一些难以琢磨的东西。大家的内心都起了波澜,只除了沧水。她小小的拳头,紧紧地攥着旭的手指。我心里不由地开始想着沧水方才的选择,倘若真的灵验,未来会是怎样的局面。
就在公主抓周风波还未完全平息之际,宫中又出了一件大事——太子景公然调戏诺金国的使者。诺金国是位于西域的一个小国,国中以女子为尊。这次诺金国派奇纳王作为使者来天朝,目的有二:一是借公主诞生前来朝贺,以修两国之好;二是在天朝学习中原的文化知识。奇纳王是诺金女王的第九个女儿,名叫突娜尔,来到天朝后取了个汉名,吴淇兰。这女子生得煞是好看,不同于中原女子,生长于异域的她热情奔放,风情独特。自从来到天朝,立刻在上流社会刮起了一阵旋风。即使多年以后,我也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初各国使者在大殿上朝见,旭看到吴淇兰时,露出的那种纯男性的眼神,直接而火热。太子景更是当即显出露骨的神情,几乎不能自持,幸亏身边有太傅的牵阻和提点,才未使皇室当众蒙羞。本该住在皇宫外各国使馆的吴淇兰,也不出我所料的受到皇帝和皇后的盛情邀约,住进了宫中的宝华殿。旭还派人为宝华殿添置诸多诺金国特有的物品,希望吴淇兰能够“宾至如归”。李默如亦是如同亲姐妹般,时常前去嘘寒问暖。
各宫之中,只有我毫无动静,各种传言开始盛传,无一例外的预言,说我谢子昭的时代就要过去了,这位使者将会取代我的地位,成为新宠。可我还是不为所动,静待时机。没过多久,就传出了这太子调戏来使的荒唐事情来。消息传来时,旭正在我宫中逗玩沧水。咋听此事,旭一怒之下,把手中的茶盏掷于地上,突来的破碎声,将小沧水吓得大哭。心乱气急的男人顾不上安抚幼女,便匆匆告辞而去。我抱过沧水,看着女儿哭得涨红的小脸,一边哄着一边苦笑。
午后,我来到御书房的时候,当值的公公说太子刚离开。我进入内室,旭正气愤地来回踱步,看见我来,忙将我拉过,一起坐在榻上。听着他数落景儿的不是,我心中万般滋味。儿子和丈夫,为了一个外来的女子大伤和气,这是其一。亲生儿子被别人教导的除了吃喝玩乐,有如废人,此其二。而我作为母亲、作为妻子却正期待着这样的情形出现,此其三。何其悲哀的一家人。而这正是我一手促成的,如今想要回头,却万万不能了。待旭的话停下,我便开口道:“爱她吗?喜欢她吗?”旭愣了一下,说:“朕不知,只是如今对她有些着迷。”旭的坦诚是对我的信任,但也刺伤了我的心。我忍下心头的异样,对他说:“那就正式按礼纳了她吧。”
诧异于我会如此说,旭有些无措地看着我,半晌才说:“你真的这么想吗?”我面露戚色,淡淡地说:“作为皇贵妃,为了诸方考虑,宁愿皇上纳她。可是作为谢子昭,实在不愿让自己的夫君的爱再多一人分割。”旭搂住我:“朕亏欠你。”他将我推开一臂之遥,严肃地凝视着我说:“只要你不愿意,朕不纳她。除了你,别的女人都没有意义。”我暗叹一声:得君如此,吾复何求。
只是事到如今,除了纳她,别无他法。吴淇兰智慧聪颖、果敢能干、热情似火、风姿绰约,她一人千面,面面迷人。此女乃是天生尤物,没有男人能够抗拒。况且她代表着诺金国,是个有封土有百姓的王,天朝中没有女人能与之抗衡。如今,她成了诸方势力拉拢的对象,更有众多登徒子伺机而动。任何微小的疏忽都可能引起朝野混乱,甚至两国交恶。而且,皇儿们及各世子年纪尚幼,定力不足,倘若总将心思放在一个女子身上,未免荒废正业。但吴淇兰身份敏感,作为特使,绝不可随意遣送回国。思前想后,最好的办法便是征求她的意见,按礼纳为宫妃。我如是向旭分析。这真是顺水行舟,即便你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天顺十二年冬,皇帝迎娶新妃突娜尔,封为金妃。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