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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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过年了,在皇家,过年的讲究比民间更多。各种禁忌多如牛毛,各个宫中祭祀、祈福忙得不亦乐乎。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在皇宫渡过的年节。以前虽然人也在皇宫,但不是冷落到无人问津,就是在冰冷彻骨的凉水里搓洗着别人的衣物。一时间,宫里处处充满着节日的喜庆气氛,连带我的心情也好转很多。我怀着孩子,不能出门吹冷风,小七怕我发闷,就像个孩子似的将每天看到的事,一件件的说给我听,说到开心之处,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姑姑都忍不住掩口弯腰。年夜,按惯例各宫都要出席皇帝主持的家宴。但因为我吹不得风受不了累,所以特赐了酒菜让我好好休息,不用出席。旭也在一早就来陪我吃了午膳,以弥补晚上不能陪我,吃好又同我聊了一会才离开。
其实,不是小七和姑姑亲手烹制的食物,我是不敢吃的,所以让她们将御赐的酒菜处理掉,然后再做些个小菜,我们几人自己过年。这是我过的最后一个悠闲的年节,我们一起吃菜、喝茶,姑姑的手艺很好,做出来的饭菜让人充满食欲;小七的长处是泡的茶特别好喝,让人喝上一口疲劳全消;多亏了她们我才能在孕吐最厉害的时候还能愉快的进食,我们聊着进宫前的事,有趣的欢乐的,一桩一桩历历在目,仿佛都回到了灿烂如花的少女时代。
突然,一个黑色的身影破窗而入,我心一惊,本能地护住腹部。来人黑衣蒙面,一看就是眷养的杀手,我们三个弱质女流怎能与之相衡。他两个手刀将小七和姑姑击昏,一步步向我逼来。“是李默如让你来的吧?”他陡然听到我的问话,一愣,停下脚步,我看到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也许不是个冷血的亡命之徒,我心里希望。很快,他整理好情绪,再次上前,脸上唯一露出的双眼染上一层寒霜,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我的命。我不敢向后挪动身子,害怕我的轻举妄动会更加激怒他,只能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拖延时间,脸上尽量不表现出慌张无措。他走到我面前停下,定定地看着我,其实他的眼睛很美,明亮闪烁,如黑夜里明亮的星星,神秘的棕色深深地吸引着我,可以想象面罩下的脸庞是多么的迷人。说实话,那一瞬间,我完全被他迷惑了,思维在这个时候成了最没用的东西。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还时常想起这双眼睛,即使它的主人差点取了我的性命。“你是谢尚书的女儿?”他突然问,眼神有些激动。我点点头,补充道:“但是幼年就被他从家谱上除名了。”他挣扎了一会,转身离开,走到窗前,又停下回头对我说:“当初你救过我,我不能恩将仇报,不能完成主人的命令,我也没脸再回去。不过,你要小心,那个人不会善罢甘休,在孩子出生前,一定还会想别的办法,也可能会派别人来。保重。”说完,一跃而出,就像他突然到来一样,消失在黑暗里,不见踪迹。我因为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谁最先醒来我不清楚,当我张开眼睛时,发现满屋子都是人,皇帝、皇后、太后、皇贵妃等等,还有一群御医在旁讨论方子。离我最近的还是旭,满脸自责地看着我,这让我欣慰,为他吃的苦没有白费。见我醒来,旭连忙让小七给我端来茶水,又细心地扶我靠着枕头坐起。御医说我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需要安心静养,再开了个安胎进补的方子,让我每日服用。一听我要静养,皇帝立刻下令所有人都退出房间,除了我贴身的宫女和太子。一场意外,有惊无险,我由衷地感谢那个放过我的杀手。第二天,我发现住所外多了很多岗哨,听说皇帝盛怒,连夜拨派大内侍卫到我屋外设防,以防再次出现这种事情。旭几次问我那个杀手的相貌、特征,我都以害怕得没有注意打混过去。我总觉得有这么美丽的一双眼睛的人,不会是坏人。人有的时候总是会给自己找一些精神寄托的,这双眼睛在日后居然也成了我的精神寄托,恐怕连这眼睛的主人也想不到,一个从他刀下逃生的人会如此着迷于这双棕色的眼睛。经过了年夜的那场惊吓以后,日子倒是平淡了很多,眼看着我就要分娩了,太子妃那似乎也难有所作为,就算有什么小动作,只要不伤害到孩子,我都会纵容,直到我恢复精力再让她慢慢地付出代价。
孩子出生在泰和四十二年最炎热的那天。我支撑着臃肿的身子,让小七扶着我站起来在屋里走动走动,一直躺着我也会腰酸背疼的,难受极了。御医都说孩子出生就在这几日了,所以从皇帝到宫女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出了问题。正走着,突然腹部开始绞痛,我忍了忍,可是越疼越厉害,我忙叫姑姑去叫人来。小七趁我还能走动,赶快将我扶上床躺着。消息很快传开,御医被获准呆在外室,几个皇室专用的接生嬷嬷来到我床边,一边检查胎儿的状况位置,一边给我顺气。我觉得自己好像要裂开了,我双手抓住被子,用力地揉捏,借势想减少疼痛的感觉。我终于受不了地叫唤出声,一边翻滚一边呻吟。接生嬷嬷将手递给我,让我握住,提醒我尽量不要大声喊叫,一是要保存体力,另外是大声地喊叫快速地呼吸会使我更疼。我用力地抓挠着,咬住嘴唇尽力控制呼吸。不知道疼痛维持了多久,我感觉下体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往外去,我不由自主地顺势用力。听见嬷嬷们说道:“继续,看见头发了,再努力一下。”她们一边按摩我的腹部,让孩子更容易出来;一边告诉我孩子的状况,给我鼓劲打气。腹部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孩子的哭声响起,嬷嬷们齐声恭喜,说生了个小世子。我还来不及高兴,就累得昏睡过去。
半夜里,我睡醒要起身,发现旭竟然坐在我的床边睡着了。我刚打算让小七来帮忙将他抬上床睡,他就醒了。旭开心地像个小孩,说既然醒了就睡不着了,点亮灯,他给我倒来一杯水,让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我问他,孩子漂亮吗?当然漂亮,五官像我,皮肤像你,他自豪地说。我也高兴地来了精神,起名了吗,我又问。他点点头,起了,父皇给取的。单名一个景字,说今天酷日临京城,所以就取了“景”字。我轻轻念着,景,景儿,景儿,真好听,寓意也好。那是当然了!皇长孙呢!旭开心地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抱怨,子昭,我好久没有这样抱着你了。我反身抱住他,我们就这样相互抱着渡过了一夜,温馨而幸福。
因为接生嬷嬷和御医交待说,生产之后不能着凉、不能吹风、不能受吵闹,所以皇后和太后都免了我的请安,日日来看望我,皇后说让我继续在她的仪和宫休养,直到御医说我可以四处走动为止。我不愿自己的孩子让别人喂养,所以特别请求皇后同意让我自己喂。因为是皇长孙,长得又可爱伶俐的,所以刚一出生,景儿就受到几乎所有人的喜爱。太后、皇后、皇帝陆续赐给我成堆的丝绸衣物、滋补贡品,原本挺宽敞的屋子,一时间倒显得有些狭小了。这期间,李默如倒是也曾满脸堆笑地来祝贺过,如果可能我真不想见到这个女人,一而再地暗算我。不过碍于情面,我也只能微笑着应付。夜晚,等整个院落安静下来,我将景儿抱在怀里仔细地端详。就像旭说的那样,这孩子的五官长得真像他。摸着他小小的手,软软滑滑的,肥嘟嘟得招人喜欢。这孩子不爱哭闹,听皇后说这点也像旭,小时候的旭也不哭不闹得别提多省心了。景儿,你是怕娘太辛苦了所以特别体贴娘吗?摸着他可爱的小脸,觉得生活是那么的美好。有个可爱的儿子,还有体贴的夫君,女人最幸福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小七和芷萱姑姑也对小景儿爱不释手,没事时总是逗弄他玩,这个小机灵鬼还时常呵呵地笑,把大人们迷的巴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给他。
日子轻松愉快,我暂时忘却了一切的烦恼,只是照顾景儿,陪伴旭。可是,上天总是看不惯我太悠闲,在景儿一岁多的时候,皇帝突然晕倒在朝堂上,一时间朝野的气氛又紧张起来。宫里众人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思等待着御医**来的消息。我很悲恸,皇帝对我有一种知遇之恩,虽然当初见面的动机不纯,但是他对我真的很好。他像慈父一般地对待我,对于我的请求几乎百依百顺,我一直把他当作一棵永不会倒的苍天大树,可以让我依靠,可是突然树倒了,我被暴露在炙热的阳光下。我打心底希望他没事,希望他能再次将我召到御书房精神抖擞地指点我,哪怕是训斥我。旭似乎也很揪心皇帝的身体情况,一直等候在承露殿外。过了很久,只见多公公出来将两后和旭都请进去,然后走到我面前说,陛下请您进去。我迫不急待地想知道这个爱护我的长者的情况,随着多公公第一次迈入承露殿,皇帝的寝宫。

这里现在聚集着这个国家最上层的人物,每一个都是举足轻重。还有着最顶尖的大夫,每一个都说能起死回生。我看见那个一直至高无上的王者,如今躺在那儿衰老的像一个平凡的老人。似乎情况很不妙,我听到皇帝召来丞相大人和御史大人,然后让他们将口谕写成诏书。顺理成章的,旭继任王位,成为新君,又命两位大人辅政。两后听到这些早已泣不成声,我示意宫女将她们扶去一旁坐下。皇帝将一切安排妥当,随后叫到我的名字。我诧异地走上前去,只是一天不到的时间,皇帝像是老了几十岁,他让我将耳朵靠近,说了一句:“丫头,替朕照顾好他们。”我知道皇帝所说的“他们”指的是两后、旭、还有未长大的景儿,他最放在心上的家人。我点头答应。我退下后,皇帝又将两后、旭、还有多公公一一叫到床前嘱咐一番。看到这一幕,我的思绪很乱,第一次亲身经历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心隐隐作痛。当晚就传出皇帝驾崩的消息,我在仪和宫看着哭成一团的两后,强忍着泪水极力安慰着她们。旭更是连悲痛都没有时间的被两位大人找去商量新帝登基的事宜。
泰和四十四年,皇帝驾崩,年六十六岁。
从这一年秋天开始,旭登基做了皇帝,定年号为天顺,这年又被称为天顺元年。这年我二十二岁。旭做了皇帝,按例封李默如为皇后,封我为皇贵妃。尊母后为太后,祖母为太皇太后。景儿也从世子变成了皇子。
李默如拿到了执掌后宫的凤印,我履行了对丞相的承诺,让他的孙女当上了皇后。但有一件事,是我所没有想到的,也是我所不愿接受的。后妃所生的长子在加冠之前都要交由中宫皇后抚养。让我将景儿交给那个恶毒的女人,我做不到,不论是人之常情还是出去景儿的安全考虑,我都做不到。这个杀了我一个儿子,连我的命都想一并要去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抚养景儿。我坚决不同意,可是我没想到,旭居然也赞同交给李默如抚养,连太后、皇后也都站在那个女人的一边。我眼睁睁地看着刚会喊我娘、娘的儿子就这样被人抢走。我的心冷得像下了暴雪,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寝宫里,掉着眼泪,表情木然,我在反复地想着先帝临死前的嘱托,“丫头,替朕照顾好他们”。我是决定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照顾好他们,可是他们却连我唯一的孩子,我生活的支柱都不放过。一时间,心如死灰,周遭的一切都感受不到,我病了,病得很重,差点死掉。整整半年的时间,我谁也不见,一个人带着小七和姑姑呆在寝宫里,不出门也不许别人进来。我将自己封闭起来,就像作茧的蚕,用沉默紧紧包裹住自己,等待能够战胜自我,破茧而出的那一刻。终于,复仇的火焰将我的武装全部烧尽,凤凰涅磐,我,谢子昭决定反击了。
我让小七叫来敬事房的总管,后妃帝王的起居都是他们负责。我命他用最快的速度给我作出十套最新最好的衣服,首饰、装扮都要求最新款的。皇贵妃的话毕竟还是有些用处的,一天的时间,就按我的要求做好了十套呈上来。我让芷萱姑姑找来最会为人梳头打扮的宫女。果然,人靠衣装,经过一番打理,我整个人焕然一新,看上去年轻得就像我第一次进宫的时候一样。我命宫女太监们打开大门,按照皇贵妃的标准,带上十位宫女前往太后所住的玉銮殿去“问安”!
刚走进去,就见到李默如带着一个刚学走路的男童也在这。我盈盈地走上前,给聚在一起的后宫之主们请安。刚坐下,就听见太后对那男童说,景儿,快去,这是你母妃。景儿?我盯住男孩,仔细地看,不错,这是我的景儿,半年没见长大很多,乍一见还真的反应不了。出于母爱,我刚想伸手去抱他。可是,小孩一下子大哭起来,跌跌撞撞地扑进李默如的怀里,口口声声叫着母后、娘。我刚聚集的力量,差点又从体内消失了,我小心谨慎,辛苦怀胎,经历生死产下的孩子却对这别人喊娘,这个别人还是杀了他亲哥哥还想要他生母命的狠毒女人。我看到李默如的眼里满是得意。我强压下心里的伤痛,笑着对她说:“多谢皇后悉心照料,看景儿,现在不认亲娘,只认得皇后了。”想看我的笑话,李默如你还不够格,从前你就斗不过我,以后你就更别妄想了,心里越是愤恨,脸上越是和气。太后见我像以前一样温顺娴熟,很是满意,拉过我和李默如的手,让我们牵在一起,说着什么要如亲姐妹一般共同管理好后宫。我满脸微笑地满口应允,更是让太后立刻重拾对我的喜爱。
下一步是皇帝。曾经我满怀情谊地唤他一声“旭”,感觉那是最幸福的事;可是现在我一想到他那日无情地让我交出景儿,我就充满了怨恨,怀疑他是否真的爱过我,或者之前的卿卿我我只是他为了得到王位而利用我的感情。这半年里,每想到这,我的心就死一回,到如今我的心已经麻木了,就是投下千斤巨石也难起涟漪了。我等在他下朝必经的路旁,看到他的銮驾行来,我悠闲地带着我的宫女从他举目可以望见的远处走过。我用眼角看到他急匆匆地下了銮车,不顾仪态地奔了过来。那一瞬间,我的心有些软化,可是只要想起他夺走了我的景儿,我无法原谅他。
“子昭?子昭!是你吧?”他停在不远处,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容光焕发的我,我停下脚步,行礼并回答,是。“你比之前更美了。”他搀着我的手臂扶我站起,眼中满是深情和思念。如果是半年前的我,恐怕会幸福得晕过去,可惜那个我已经被我自己杀死了。我称他皇上,他佯怒地坚持让我像从前那样,在私下叫他的名。他告诉我,这半年后宫充实了很多秀女妃嫔,期间他也因为一些缘故宠幸过其中几个,他说这些的时候,就像是在对妻子忏悔自己的出轨,那模样让我想起印象里的他,一直是这样依赖我、信任我。但是我们都明白如今这只是假象,如果这是旭的本相,那么他绝对无法在半年内坐稳龙椅,安宁天下。我陪着虚情假意,将我女人的魅力发挥到极致。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几乎夜夜侍寝,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羡煞后宫一干女人,特别是李默如,她痛恨我沉寂半年,刚露面就又将旭夺回身边。李默如,这只是开始,你慢慢等着接招吧。我第一次这么恨别人,虽然年老以后觉得自己当初的作为有些冲动,但是谁又来体谅一个连着被夺走两个孩子的母亲的心情。
初战告捷,我开始拿出我的交际能力游走于各宫之间,加上深受太后、皇帝的喜爱,一时间,虽然李默如才是皇后,名义上的后宫之主;但是这些势力敏感的人早就献媚于我,我已然成了真正的后宫之主,除了没有皇后的头衔,没有象征权力的凤印,但是那些迟早都是我的,我不急于一时。接连的宠爱,我又怀孕了。李默如因为已经紧紧地控制住景儿,所以对于我这一胎不像早年那样干尽杀绝,孩子和我都平平安安的度过了那怀胎十月。由于这是第二胎,所以养在自己的身边,不用交给皇后。李默如自然乐得轻松,但是她万万想不到,这个孩子将是我报复她的最强有力的武器。在我的心里,景儿不再是我的儿子了,他是李默如的,虽然是我生了他,但是他从小被李默如洗脑了,连亲娘都不认的儿子,我要了有何用。我让旭给这新生的儿子取个名字,他想了想,写下一个“晟”字。晟儿,我的孩子!
我一边继续将旭和整个后宫掌控在手中,一边潜心教导晟儿。我央求旭给晟儿请最好的院士学士做师傅,又给他从名门望族里找了几个聪明能干的同龄少年做伴读。晟儿是个很好的孩子,他聪明好学,努力刻苦,而且很会交际,所以从先生到同伴都非常喜欢他。我从小就鼓励他读史书看兵法,学习治国之道,培养他对事物的观察和见解。几位教导晟儿的院士常在皇帝面前夸赞他。李默如为了让景儿对她依赖信任喜爱,于是放任景儿飞扬跋扈,处处惹事生非,小小年纪就学会调戏宫女。看着自己的亲骨肉变成这样,我的心一阵痛,景儿,对不起了,别责怪娘。
转眼就到了天顺九年。一晃儿,我都三十一岁,距离第一次选秀入宫已快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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