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宏伟的殿堂时，并没有多少机会见识富丽堂皇的宫殿，只是跟随着宫人从一条仅可以并排通行两顶轿子的小路往内廷去。两侧是红色的高墙，那是一种饱含沧桑的红，不知沉浸了多少人的鲜血。那时的我还没能体会到这一点，只觉得那幽深的道路充满了神秘感，让我的细胞为之呐喊跳跃。日后我问小七，她说她紧张得只敢低头跟上，生怕迷失在这个巨大的迷宫里。
“小主，这是待选的栖凤院。这里的姑姑会将小主安顿好的。”牵引宫人将我和小七带到一个平凡的院落，随后转身离去了。我和小七缓缓地跨过门槛，跨进这充满勾心斗角的世界。
一个梳着发髻的姑姑走过来，客气有礼却又不失威严地说：“小主，请跟奴婢来。”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奴才，家中的那些不是粗鄙暴躁，就是小家子气。而这位姑姑跟当时的我比起来，更像是主子，特别是那种难以言说的姿态气质，是我当时最想拥有的。我和小七被安排在东厢房的一间屋子里，屋子宽敞干净，打开窗正对着院子的一棵玉兰，暗香浮动，让人心旷神怡。我想起以前在家中时，我的院子里也种了几株玉兰，可惜自从我被遣送到下人房，那几株玉兰无人照料，枯死后被二娘下令伐了。
待姑姑交待完规矩离开后，我关上房门，叫上小七去内室察看。轻纱薄幔，锦被华服，小七看得眼都花了，赞叹声不断传来。是啊，这里比起我十岁前在家中的环境还要好，连我都快忍不住欢叫，更何况从来只住在那种阴暗房中的小七呢。我们并排躺在那张宽大柔软的床上，享受着人生中第一次的奢侈，孩子似的一个劲地高兴。不知不觉，我的眼睛慢慢闭上，呼吸匀称有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还萦绕着那玉兰花的香甜。
不知睡了多久，我隐约地听到耳边响起女人哭泣求饶的声音，仔细听听似乎是小七。小七？！我猛然惊醒，发现原本在我身边陪伴的小七不见了踪迹，寻音而去，我的心揪痛起来。我几近失态地冲入外室，挡在小七面前，硬生生替她挨了一杖。我发怒地瞪着姑姑，厉声问：“怎么回事？”
也许我当时的表情太过严厉，正在执刑的姑姑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恢复了先前的冷漠表情。只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眼底的惊讶、迟疑和害怕。我是主，她是仆，我突然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姑姑放下刑杖，姿态谦卑但是语气里缺少尊重，说：“这个奴才太无规矩，奴才怎能跟主子躺在一起。太目中无主了！”
心里嗖地窜起一团火苗，我站起身，一字一句地对她说：“小七是我带进来的人，说到处罚也应该由我来处罚。你凭什么不经过我，就随便动我的人？！谁更目中无主？！”第一次这样教训一个人，即使有着主仆的区别，但是我从未这么对待一个人。就算是父亲将我逐走，二娘霸占我的家，也没有这么气愤。
显然姑姑也没被新来的小主如此顶撞过，她再次行礼说话，明显地带着一丝敬畏：“小主息怒，奴婢是心急于小主的名誉，一时莽撞，请小主宽恕。”我的火气随着刚才的一顿怒斥平息了很多，加上要查看小七的伤势，也无心与她纠缠，挥手让她退去。随着慢慢撩起的衣袖，小七的手臂上呈现出一道道血痕，看着她痛得眦牙抽泣的模样，我有些迷惑了。我带着她入宫，究竟是对还是错？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发现玉兰花的香气中参杂了一丝血腥。不管是错还是对，我们都没有退路了，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我们只能向前不能后退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将可能主宰我命运的姑姑给得罪的一干二净。只要她一两句话，我即使有天大的本事，可能就只能在这栖凤院中终老一生。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只是认定了我是主她是仆。好在这位姑姑并没有因此而怨恨我，反而被我维护体恤下人所感动，对我加倍用心体贴。这算是我在这宫里最大的收获，若没有她，也没有如今的我了。
人的机缘就是这么让人难以捉摸，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夜里，白日的那个姑姑带着伤痛药来到我房里，说是给小七治疗。我将信将疑地让她进房，小七躺在外面的小床上，呻吟着。我看到姑姑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疼内疚的表情，凭这点让我相信她不会对小七不利。姑姑一边给小七上药，一边问我习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在这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我才知道这姑姑名叫芷萱，比我们大十岁。我看着她给小七涂药膏的模样，想起小时候母亲给我上药的情景，心里升起一种温暖的感觉。也许进宫是个不错的选择。芷萱姑姑让我休息，她照顾小七一夜，未合眼。我一夜好睡，就像母亲伴在身边时一样，那么安心。
平静温馨的日子没过几天，各地的秀女陆续进住到这原本就不那么宽敞的栖凤院。人多是非就多，每天从早晨到日落，总是充斥着一阵阵的吵闹声。有的嫌弃住房不够舒适，有的觉得宫人服侍不周，有的为了一盆热水也会大打出手。我听从芷萱姑姑的嘱咐，多听少看，多想少说，收敛锋芒，坐待时机。小七在第一天被责打以后，也处处小心谨慎，加上姑姑的教导，她现在可以说是一个机灵聪慧的好助手。我有些心疼小七的转变，如果不是我带她入宫，虽然吃穿用度不能和现在比，但是她应该会活得比现在轻松自在。后来我曾经问过小七，问她是否后悔随我进宫，她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坚定地回答，不后悔，即使粉身碎骨。可惜她真的应验了这句话，让我痛苦了很久。
人在屋中坐，祸福从天降。有的人就是看不得别人置身事外，总想将所有人都搅进漩涡里。这天我到玉兰树下散心。小七将花坛上飘落的花瓣拂尽，轻轻地平铺上绢丝手帕，让我坐下。进宫这些日子，我和小七都慢慢适应了这种装腔作势的“精致生活”。形势逼人，在这里只有显得比别人活得更高贵，才能让别人对你表示尊敬。这是一个靠势力、背景，凭手腕、计谋才能存活的地方。这是芷萱姑姑教导我宫中为人处世的第一句话，我铭刻在心几十年。
我缓缓坐下，端庄地就像我母亲当年一样。我打开手上的书册，庆幸父亲是在我开蒙以后才将我遣走的，否则我将失去一件装点优雅的武器。好在我生性不多话，扮起大家闺秀该有的举止也得心应手。看到我这时的样子，谁能想象我曾经提水做饭，洗衣扫地。
远处，走来一群人，我只看一眼，便认出是前日刚入住的几位千金。听芷萱姑姑介绍，似乎是湖广总督的千金柳如梦，直隶总督的侄女贝诗娇，江南督造使的外孙女梅若莲。据说这次进宫的秀女能雀屏中选的，呼声最高的就是身为尚书千金的我，还有这三个女人。
我佯装聚精会神地读书，让自己显得平静些。首先开口的是那位看上去就太张扬的贝诗娇。她确实有张扬的资本，鲜明靓丽的五官，婀娜多姿的风情，使我联想到我那位艳丽的二娘，这让我实在难以对她产生一丝好感。
“这位就是谢尚书的千金吧？”贝诗娇的声音也比别人的多了几分力度，让我听了心里不舒服，似乎有些尖锐。我愕然抬头，装作刚发现她们的到来，我将书递给小七，向几人问了礼，说：“正是，几位姐姐什么时候过来的。小妹适才沉迷书中，实在太过失礼了。”似乎我恭敬的态度极大的满足了这几个女人，看见了她们眼中的得意，我在心里窃笑，但是表情不变。梅若莲是个和贝诗娇正好相反的类型，小小的脸盘仿佛一只手就可以罩住，眼神总是忧郁多情，单薄的身子一阵风就会吹倒，属于我见犹怜的那种，可以激发男人的保护欲。可是在眼波流转的不经意间，天生的娇媚风情却时时露出，勾人心魂。能将柔弱和妩媚拿捏得如此恰如其分的女子绝不可能是个简单的角色。而柳如梦则表现得像一个典型的官宦世家的子女，一举一动都展现出她良好的教养，不张扬不卑怯，话语举止都点到为止，内敛含蓄。
个个都不能小觑呢！我在心里苦笑。整个下午，我就在这玉兰树下，和我人生第一阶段的三个劲敌一起聊些无味的客套。好在有我最可依托的小七和我喜爱的玉兰香气陪伴在左右，让一切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一个月以后，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我们四人都被封为贵人。有一匹黑马倒是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那就是日后升到皇贵妃的女子，裴佳人。这次入宫待选的六十名少女，五名被封为贵人，十名被封为答应，剩下的都被编派到各个宫中充当内室宫女。从这日开始，我搬出了栖凤院，来到了听雪斋。这里是我在皇宫中的院落，两进的屋子，宽敞明亮，最让人欣喜的是院中种满了玉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细心的芷萱姑姑特地嘱咐这里的宫人栽种的，这是我几十年宫廷生涯中常常记起的一道暖流。
小七这丫头显得比我还兴奋，刚从太后、皇后处请安回来，她就满脸堆笑地向我施拜：“恭喜小姐了！啊，不，恭喜华贵人！”是的，我被册封为华贵人，受从四品俸禄，吃穿用度按四品，配四名宫女，赐丝绸十匹，白银百两。不用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这是我此时最大的感慨。当我再次踏上这个位置时，才知道我当初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多么的单纯。但那时那刻的我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穿着上等丝绸做的宫装，梳着只有嫔妃才被允许梳的发髻，带着镶金缀玉的珠宝首饰，如能就这样度过一生该是多幸福啊。小七也因为是我的陪嫁丫头，所以在这听雪斋里是个地位仅次于我的角色。别人称她小七姐姐的时候，她眼中藏不住的欢乐。
几日后，我就发现事情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同样身为贵人，但别人有家人帮忙在宫内走动，很快就受到太后、皇后的关注。每日一同去问安时，天性敏感的我，就清楚地感受到柳如梦深受皇后的喜爱，而太后则像对自己孙女般关怀着梅若莲。生性张扬的贝诗娇虽然被后宫所排斥，但是她天生的妖娆很快抓住了皇帝的身心，连续数日夜召入承露殿，皇帝对其宠爱显而易见。五个新贵人，只剩下我和裴佳人，不，应该称瑞贵人，只剩下我们俩像是被人们遗忘了。宫人们都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人，谁得宠就恭敬谁，卑微的像只狗也无所谓。但是对我这样不受宠的妃嫔，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连茶水、饭食也是凉冷了才端来。我一边气愤不已，一边又不知如何才能改变现状。渐渐的，有些傲慢的宫女，我已经使唤不动了。我想起芷萱姑姑说过的一句话，不受宠的主子还不如一个奴才。我这时深有体会。推开窗，我想借助玉兰花的香气抚平烦躁的心，却惊觉在不知何时，花期已过，空气中早已没有了那熟悉的香味。我恍然若失。
内心的失落，使我不愿外出多走动，每日除了必须的请安，我就呆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安慰着自己，这样的生活也好，平平淡淡。只有小七时常会出去打听一些消息回来说与我听。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不出意外地听到了贝诗娇，现在叫惠贵人，有喜了。接着，柳如梦如贵人、梅若莲梅贵人频频出入太后、皇后寝宫，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为惠贵人怀了龙种不便侍寝，加之两后的压力，皇帝只得轮流召见柳、梅两位。这样一来，这三人之间的争宠夺势越演越烈。只有我和瑞贵人还是一派安宁，仿佛丝毫不受这宫中的暗波影响。虽然我不知道瑞贵人为什么静而不动，但是我却是无能无力去争取什么。时间久了，小七也不爱出去了，整日的陪我在听雪斋里聊天、女红。可是外面的消息还是不停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因为我的不受宠，所以被派来的宫女们也不把我尊为主子，说话聊天、插科打诨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不避开我。日复一日，直到有天我闲来无事，让小七陪着我去御花园的锦鲤池去玩耍，在那里我遇见了同岁的三皇子，旭。这是一个在我以后的人生中起了重要作用的男人，虽然当时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人好看，脾气好，思维敏捷，口才也好。这样的一个男人，对当时的我来说就像是一束阳光，温暖了我日趋冰冷的心。
这个午后，我和旭就像两个大孩子，一起喂着池中的鲤鱼，一起大笑。我还表演了我很久没玩的拿手好戏，打水漂。没想到，旭居然缠着我教他，直到他能在水面上打起两个漂。看着他认真游戏的模样，我内心的情弦被拨动了。虽然我清楚地知道我和他之间是没有任何可能的，但是心越抑制不住地被他吸引。即使多少年后，只要想到这个午后，我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一个花季少女的暗恋情怀。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下午都来到锦鲤池，总能看到早早等在那儿的旭。大家心知肚明，知道这种情感只能放在内心回味，因此也更珍惜一起相处的每时每刻。看到我一天天开朗起来，小七也感到欣慰。
宫闱之中，最忌讳的就是男女大防。一旦触犯，便是灭顶之灾。我只顾着满足自己和旭在一起的冲动，却故意漠视，我们的身份早已经在我们之间划下了最高最厚的围墙。这一日，我一如既往带着小七往锦鲤池走去，却没想到会遇上一个久违的人。芷萱姑姑趁着没人看见，将我拦下，带到假山后。我执意要去锦鲤池，姑姑几乎哭着哀求我，求我不要为了一时的感情轻易地毁了自己的生命。我吓了一跳，迟疑地问：“不会这么危险吧？”但很快，姑姑就证实了这一点。她带着我来到一片竹林旁，躲在巨石后，将几个埋伏在那里的宫女侍卫指点给我看。我才明白，原来我的一意孤行，我的鲁莽，差点害了我自己，更连累了旭。宫廷险恶，我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的含义。这里处处是暗箭，防不胜防。即使我已经无所求，但还是一不小心就差点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跪谢姑姑的救命之恩。姑姑忙道不敢、折寿，跪着向我磕头。算了，主仆终有别，我怎么能让救了我的姑姑受皮肉之苦呢。我起身将她扶起，答应她以后不再肆意妄为，会小心谨慎。即使不为我自己，也要为了小七，还有这么关心我的芷萱姑姑，好好地活下去。只是我还未开花的感情，就这样被扼杀了。
回到听雪斋，我遣开所有人，一个人扑在床上失声痛哭。眼泪滴到艳红的绸缎上，映出暗红的色泽，就像凝结许久的血，让人看了心里凉凉的。我用一下午的眼泪来哀悼我早逝的爱情，可能只是懵懂的感情，但对我来说已经是最美好的回忆了。我不知道旭后来的日子里有没有再去锦鲤池等我，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了。
再次将自己关闭在听雪斋里，下人们对我的“不思进取”越来越不满了。但是迟钝如我，直到有一天发现原先配送来的四个宫女只剩下两个时，我才知道原来管事早就从我这调派了两个人去惠贵人那里，说是惠贵人有大喜在身，宫里人手不够，所以暂调两名宫女过去伺候。我漠然地一笑，这就是世态炎凉，若有朝一日我得势，不知道这些小人们会怎么的来巴结奉承我呢！另外，柳、梅两位贵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架势，连带的原本还算和谐的两后的关系也紧张了起来。整个后宫面临着重新洗牌的危险，一切蓄势待发。我深记着芷萱姑姑说过的：多听少看，多想少说，收敛锋芒，坐待时机。
与此同时，我发现一直对外界漠不关心的瑞贵人也在密切注意着这形势的发展。看来我们是同一类人，说不定她远远在我之上，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对手。难怪人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像我们这种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人，一旦出手就是致命一击。好在我们共同敌人就是那三位如日中天的贵人；如果直接让我对付这瑞贵人，心里实在没底，我身边有姑姑在提点，那瑞贵人是谁在提点？倘若这些都是她自己的决策，那么我决不是她的对手，至少当时的我绝对斗不过她，越是寻思这个女人，我越是觉得害怕。我是该静观其变呢，还是和她联手？我又想芷萱姑姑了，如果有她在身边，一定会立刻帮我做出决策。只是我早就搬出栖凤院了，如果经常回去找姑姑，只怕又会惹来麻烦。我只能问小七，小七说，静观其变。我惊异地发现小七在说这句话时，那神情多么像姑姑啊，眼中闪烁着睿智、坚定的光芒。是什么时候小七变得如此成熟了……我拉住小七的手，心疼她的改变。
就在我潜心观察形势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使我暂别后宫妃嫔的争斗。
泰和三十八年，谢尚书因里通外国获罪，九族皆下狱，男子处斩，女子派发各府邸终生为仆。其女谢子昭夺去华贵人的封号爵品，下放落叶廷。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