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廷，是这个皇宫中最低等的宫女居住的场所。浣洗、打扫、甚至倒夜香，都是这的宫女所做的事情。脱去华丽宫装，换上粗布衣物的我，再次面对着相似的场景，虽不至于潸然泪下，但心中的凄凉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我的缘故，小七也被一同派发到这里。住进阴湿的奴仆房，十数人挤在一间小房中，屋里只留给每人竖躺着的空间。狭窄、潮湿、阴暗，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霉味和腥臭。一个粗壮的宫女带我们来到角落里的一块空处，说：“以后你们俩就睡这里，别乱动别人的地盘。”等她离开，我和小七抱头痛哭了一场，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里做个粗使丫头，也远胜过这牲畜不如的日子。正哭着，那个宫女又转身进来，看到我们俩红肿的眼，嗤笑道：“哭什么。谁不知道你们是带罪之身，能有条活路就该感谢老天爷开恩了。还不快做事，哭个什么劲。别以为你以前是贵人，就可以偷懒。我告诉你们，在这里连前贵妃都有。”我和小七抹去眼泪，跟随着她走出这栖身之所。其实她说的没错，能活下来就是万幸，活着才有翻身的希望，要是死了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宫女是浣洗司的管事姑姑。而她口中的那个前贵妃，是皇帝当年最宠爱的妃子，受到皇后的排挤，最终在后宫争斗中失败了，被发配到浣洗司来，终日于脏秽的衣物为伍，已经十多年了。几天后，我在干活时，看到了这位传说中的贵妃。十多年的磨难，早已将她的美貌抹去，花白的头发，皱巴巴的皮肤，一双手因为长久的浸泡在水里，浮肿发白，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的身体形薄如纸。只有从她的五官，还能依稀找寻她当年盛极一时的风姿。一代佳人沦落至此，何其悲凉。我突然心中彻凉，我会和她一样吗？万一也十几年如一日的在这个地方，会不会也变成这样，每天如行尸走肉般地苟延残喘。不行，我不能这样消极地等待机会，我不要这样凄惨地过一辈子，如果不能在我最风华正茂的时候有所作为，我以后又有什么资本在这个极度势力的地方存活。思寻良久，是夜，我让小七想办法出去找到芷萱姑姑，我相信在宫里安稳的度过了十多年的姑姑，一定有办法帮助我。果然，小七带回来姑姑的嘱咐，让我静待，两个月内一定想法让我见到皇帝。两个月吗？虽然我一刻都不想在这个恶心的地方多待，但是既然姑姑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我就安心地干活，等着姑姑的消息。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背后嚼舌一向是女人的最爱，这些整天做粗重活的宫女们最喜欢议论女主子们的是非。从她们的口中，我对外界的消息一直都没有间断过。最近聊得最多的就是新贵人们争宠。说什么惠贵人得宠却生了个公主，心情大坏，对下人施虐打骂时恰巧被皇帝看见，从此皇帝再没召见过惠贵人，连刚出生的孩子也被下旨归由皇后抚养。又说什么如贵人、梅贵人争风吃醋，在御花园差点大打出手，又被赏花路过的皇帝撞个正着，皇帝大怒，责令两人回宫思过，由皇后看管，禁足一个月，还说再遇到此类事情，就统统打入冷宫，由此看来两人也是不会再被宠幸了。一个月间，让三位新人全部失宠，皇帝的两次遇见绝非偶然，谁有这么大的能力呢？我心知肚明，只要看看如今谁得益，就如明镜般清晰，我再次庆幸不用与她正面为敌。果不其然，数日后，皇帝嘉奖瑞贵人贤淑有德，特加封为贤德妃，赐宫女八名，升为正三品宫妃。至此，这一批秀女的斗争以裴佳人获胜而告一段落。我继续潜心等待姑姑的指示。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姑姑派来一个小宫女趁着送脏衣服的时候传话给我，让我明夜三更找机会去御花园外的池塘旁，一定要打扮得整齐清秀。我从不怀疑姑姑的话，即使是在我几乎对所有人都失去信任的时候，我也坚信姑姑不会欺骗我算计我。第二天，入夜，我找来清水，让小七帮着我仔细的梳洗一番，换上我最整洁的衣服，头发松松挽起。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看向小七，从她眼中汲取勇气。
月朗星稀，我一个人小心地避开巡逻卫队，闪躲着走到姑姑指定的地点。我环视四周，没有人经过。我在池边的石头上坐下，静静地等待，四周太过安静，只能听见我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我想象着皇帝该有的模样，虽然我不知道姑姑为什么让我等在这里，但是她让我在这等待就一定有她的道理。轻缓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我的精神一下子绷紧，装作休闲地在池边赏月。我抑制自己的眼睛不去看，但是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是谁在哪里？”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倏然回首，以最无辜的眼神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不知是不是月光将他锋利的棱角柔化了，当时我眼中的他就像一个慈父，微笑的表情，友善的目光，平和的气息，完全不同于我的想象。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回话，从小就没有感受过父爱的我，在那一瞬间对这九五之尊产生了一种依赖。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却没有感到任何的别扭和羞涩，因为那目光太过纯净，就像一个父亲欣赏着自己已然长大的女儿。我只是微微行礼，不揭穿他的身份，用天真的语气回答：“我叫谢子昭。你呢？”皇帝莞尔，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让我坐回石头上，随后他在我身边坐下，用尽量和善的语气同我说话，似乎是怕惊吓了我。我们一问一答的聊了很久，望望月亮，似乎四更天了。他站起身来，反手捶了捶腰，说：“又一夜快过去了。谢谢你，丫头。”随后将他的披风解下披上我身，“早点回去吧。”一如悄悄地来，他又静静地往承露殿的方向走去，他的步履是那么的沧桑无力。我紧了紧披风，感到了夜的凄凉。我再次躲藏着溜回住处，小七假寐着等我的消息，为了不让别人起疑心，我们将披风妥善的藏好。躺在狭小的屋子里，我思索了一夜，想起过去的事情，也计划起未来，该怎样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呢。
第二夜，我效仿前一日来到池边，果然皇帝又来了。他还是没说出他的身份，我虽然告诉过他我的名字，但恐怕他也不会记起一个不受宠的新秀女。他问我的身世，我真真假假地将我如何被二娘、父亲厌恶，怎么被送进宫来诉说了一遍，这番说辞似乎博得了他的同情和怜惜。看到他不忍的目光，我就知道我有了希望。但是，我也有我的考虑，皇帝二十二岁即位，当年即为泰和元年，如今已是泰和三十九年，皇帝已经六十一岁了。看到他衰老的模样，我能依靠他多久呢？就算想尽办法，真的博得了他的宠爱，等皇帝百年以后，我又该怎么办？我现在才十七岁，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度过，难道就等着新帝即位，然后在这宫里做个等死的太妃？我不愿意，我要为自己选择更好的道路。于是在随后几夜，我有意无意地将我和三皇子旭的那段美好时光，只言片语地传达给皇帝。没想到，我要用自己珍藏的感情来为自己铺路，只是不知道结果是否会如我所愿。
这样的夜晚维续了近半个月，这日姑姑找了个空隙来见我，告诉我从此不用再去池边了，让我安静地等待消息。说实话，失去了一个像父亲一样可以倾诉的对象，我变得不太习惯了，人总是习惯获得，而不愿失去。这半个月，我仿佛有了个长辈，可以诉说我的苦闷，让我内心得到慰籍，可惜这种日子即将一去不复返了。夜里睡不着，我走出屋子，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小七见了也过来坐下，我们俩一起看着这围城上方的天空，想象着那难以预知的将来。
姑姑真的是算准了这宫中的人和事。一个月后，浣洗司的管事姑姑将我召去，说内廷的多公公奉命来传旨，宣我进应天殿，主要服侍皇帝起居。我欣然谢恩。多公公让我回屋收拾收拾，立刻就同他离开落叶廷。我找到小七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并许诺一定会尽快想办法让她也离开这个鬼地方，小七拉着我的手，让我务必要行事小心，还让我不要为她担心。小七，我的好姐妹，这是我和小七相识后第一次分开，我心里舍不得，但是为了前程，我只能先将她留在这里，等我自己安顿好了才能有能力将她再带在身边。
应天殿是皇帝日常生活的地方，批阅奏折，会见皇族大臣，所以应天殿又被称为御书房。我就在这里服侍，擦拭器皿上的灰尘，整理书桌上的摆设，给皇帝端茶送水，活儿不多又能接近圣颜，一直都被宫女们视为肥差，运气好直接就飞上枝头，从奴婢变成主子了。因为我是皇帝钦点的，所以多公公对我格外客气，将我的房间安排在最好的东南厢房，让我一人独住。我将身上余留不多的首饰抹下两件，递给多公公表示答谢，请他日后时常照顾。明日白天才轮到我当值，所以我放置好衣服，换上新的上等宫女服，找了个借口，前往栖凤院答谢姑姑。芷萱姑姑看到打点整齐的我，很高兴于我良好的仪态，还好几个月的下层生活没有让我的外表变化太多。姑姑支开小宫女们，悄悄地问我：“只是这样就满足了吗？”我摇摇头，目光坚定地说：“不，我要的不只是这样。”姑姑看了看我，叹了口气：“姑姑目前能帮的只有这么多，在御书房做事，主子要自己小心。奴婢会时常去看望小七的，主子不用担忧。”我心里感动非常，这宫里早就没有人把我当作主子了，即使是在我还有着封号的时候。我再次跪拜下来，感谢姑姑的再造之恩。
第二日，我对着铜镜仔细打扮，不要浓妆艳抹，只是清点妆扮，年轻就是我的资本，和已故的母亲越来越相似的精致面容，天生白嫩的肌肤，即使是素面朝天也能让人眼前一亮。再次审视自己的仪表，确认万无一失，我才走入御书房，打扫整理，等待帝王的来临。当小太监一路跑来说“皇上来了”时，我正好将最后一个铜灯座擦拭好。御书房的管事太监带着我们一干奴才在门口列队跪迎圣驾。不一会，皇帝在众人团簇下走来了。我偷偷抬头看了眼，金黄色的皇袍在强烈日光下闪耀出刺目的金光，龙颜不怒而威，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势。旁边的小太监，见我在偷看，忙拉拉我的衣袖，让我低头，**圣容是死罪。“都平身吧。”坐定的皇帝示意我们都站起来，各司其位，这声音让我熟悉而陌生，严肃地语调和夜晚聊天时大相径庭。我端着御膳房刚传来的冰糖燕窝走近书案，将碗盅小心地轻放在皇帝的右侧，正准备退下，就被皇帝叫住了。他看到我，笑了笑，仿佛又回到那些夜晚一样，说：“没想到他们办事的效率还挺高的。”我半跪着低头回话：“多谢主上隆恩，奴婢感激不尽。”皇帝低低一笑，抬手让我起身，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被这一眼惹得忐忑不安，好像心里的小把戏早就被皇帝看穿了似的。
我尽职地在当值的时候做好我的份内，两个月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去了。一天午后，皇帝正在御书房的内室午憩。我在旁扇着羽扇，挥赶蚊蝇。突然，多公公进来禀报，说是三皇子求见。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猛地听人提到旭，我的心一震，他是不是还像当初一样呢？在那些午后阳光下的笑容，锦鲤池边玩耍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有些迫切地想见到他，迫切到差点失态。在多公公的提醒下，我才回过神，忙侍候皇帝更衣。
我端着香茶走到前殿，将茶盏放在旭的面前，然后按照规矩退到帘后等待召唤。我隔着帘子，有些贪婪地注视着久违的他。他和那时候比起来，有了不少变化。一年不见，他显得更加意气风发了，当年的稚气蜕去不少，多了几分成熟的魅力。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脸上还是保留着那儒雅的笑容。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但是我能感到他在见到我以后，目光时不时地向我这边扫来，只是如此已经让我很欣慰。
待旭告退离开，我才怅然若失地收拾茶盏，正准备退下，皇帝叫住了我，他吩咐多公公不要让别人进来。不知用意，我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旭儿吧？”皇帝不动声色地问。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点点头，跪下，不安地等待下文。皇帝直直地盯着我，直到我觉得膝盖都开始发痛了，他才丢来一句：“那朕就成全你吧，算是报答你陪朕聊天排解的情谊。”我谢恩起身，回到侧廊，猛地吐了口气，才发觉胸口因憋气太久而疼。看来我开始一步步走上我想要的道路了，不管对错，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另外我还有个天真的想法，希望能和旭延续我们在那些午后的懵懂爱情。我常常回想起他央求我教他打水漂的模样。这份青涩而真挚的没有利益因素的情感，是我日后几十年心中温暖的源泉，也是有了这份感情，让我在后来怨极一时的情况下，还能网开一面，种下善果。
我快乐得像小鸟一样飞到栖凤院找姑姑，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姑姑却给我带来了小七在浣洗司被人虐打的消息。我的心一下子抽痛起来，喜悦消散了，最亲最好的姐妹还在受苦受难，我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当晚，我在御书房长跪不起，请求皇帝让我带小七一起走，就算是再大的苦难再多的幸福，我们同甘共苦。也许是我的重情重义感动了一国之君，他派人下令将小七也调入御书房。
只相隔两个多月的光景，我泣不成声地看着几乎体无完肤的小七，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流下怨恨的泪水。我发誓迟早有一天，要让那些打过小七的人承受比这更甚千百倍的痛苦。不知道是皇帝的意思，或者多公公本就是个善良的管事，他带来一名御医看望小七。御医仔细察看后说，还好没有伤筋动骨，都只是皮外伤，涂上药膏好好休养一阵子就好了。送走御医，多公公嘱咐小七多休息，说是暂时不为她排班当值了，还说是皇帝的旨意。我心中充满了对皇帝的感激，更是尽心地服侍，端茶倒水，点灯拔蜡，不用皇帝言说，我都及时做好。皇帝对我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你是个聪明孩子，但是要切记怀有仁爱之心。”我再次跪谢。
小七的伤势在御医的治疗和我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好起来，身上的伤口愈合，疤痕也慢慢淡去，整个人的精神也好了很多，笑容重新在她的脸上出现，这让我安心不少。不久，皇帝就履行了他的话，连下两道圣旨，一是赦免我的戴罪之身，恢复秀女身份；二是将我赐予三皇子晋王旭为侧妃，还同意我带着小七一同入住晋王府。我花费了数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步棋，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棋。
在即将离开皇宫之前，我突然很想见一个人。我以秀女的身份去求见贤德妃，好在她并没有拒绝我。其实我一直没有仔细端详过这个女人，这个沉静寡言，却一出手就不凡的女人。她和气仿佛没有任何杀伤力，眼睛也不透露出丝毫的算计，或许是因为觉得我早已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不用防范。她谦逊的态度，低调的为人处世，很得两后的欢心；她不多言，不惹事，也让她成了皇帝的解语花。她表面上让人觉得没有威胁感，但其实是个精于钻营别人内心的厉害角色。在我还没成长到能够与她相抗衡的时候，我选择了避让。也许这皇宫中，只有我才有幸了解她的可怕。幸好在权势上，她选择了当下，而我选择的是未来。若可能，我希望永远不要和她为敌。
泰和三十九年冬，我成了心爱之人的侧妃，突然觉得心满意足，以前被强压在心里的那些小女人心思又止不住跃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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