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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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的一年终于过去,开过年就到了天顺十九年,晟儿就快成年了。按皇族的规矩,除太子外的其他皇子在成年后,由皇帝加封为王,赐予土地、府邸、仆役、年俸,搬出皇宫生活。也就是说我的晟儿要离开我的身边,自己一人生活了。一直是我生活重心的晟儿要单过,这让我觉得很别扭,好像是小鹿长大了想要自己出去狩猎,而老鹿却还依依不舍、一百个不放心、总希望能在一旁保护着似的。可是祖传的规矩是不能轻易地一再打破的,何况旭认为晟儿将来自己生活,更有利于他的成长,所以连将来府邸的选址都确定了,就在当年的晋王府往南十几里的地方,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是个好处所。
惟一欣慰的是,我有幼女沧水为伴,而且同景儿的关系也逐日好转,就算晟儿真的搬了出去,我也不至于太寂寞无聊。最近,晟儿忙着迁居之事,我也免去了他的晨昏请安。午后,闲闲无事,我便带着沧水来到御花园玩耍。看着小沧水天真无邪的笑脸,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午后的暖日让人昏昏欲睡,我让几个宫女带着沧水,自己抵抗不住困倦,闭上眼睛小憩。刚一会,就听见耳边噪杂的吵闹声,我皱眉睁眼,刚要问怎么回事,就有几个小宫女匆匆跑进凉亭,哭着说,公主爬到假山顶上,下不来了,上边下面哭闹成一团,而且假山一侧就是水塘,生怕公主脚下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去。一听沧水有事,我急得来不及整理鬓发,跑到宫女口中的假山下,向顶上望去,就见一个粉红色的小小身影抱着假山顶上的石头,瑟瑟发抖,号啕大哭。
我这个做娘亲的,听到女儿哭得这么凄惨,心都碎了。我让人快去请侍卫过来,这个假山较高,有二十多米,普通的大人都能爬上,也不知这小丫头是怎么上去的。我又气又急,一边大声对假山顶上喊话,让沧水尽量能镇定些,一边焦急地等着侍卫来救援。周围一群宫女们还在哭哭啼啼地叫喊着“公主”,一时间,御花园这乱成一片。终于看到远处几名侍卫被宫女找来,我刚松一口气,就听见一片大叫,我回头一看,沧水脚下一个打滑,竟向水塘跌去。我只觉得两眼一黑,瘫倒在地,想呼叫却发不出声音。就在沧水快接触水面的那一瞬间,一个白衣人飞身而至,探手将沧水抱在怀里,随后两人在水塘对岸立住,沧水有惊无险。白衣人回身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几个飞跃消失在我的视野。我惊魂未定地冲向沧水身边,将她紧紧地搂住,生怕一松手又会出什么事。直到回宫请来御医确认沧水只是受了些惊吓,我才彻底放心,脑中想起刚才救了沧水的白衣人,又是他,虽然只是远远地望见,匆匆一督,但是那难解的眼神、熟悉的面罩,一定就是当年放过我的那个棕目人,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能在皇宫中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而且还能不让别人发觉。最可怕的是,他似乎一直在暗中关注着我,这个想法让我不禁毛骨悚然。我下意识地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总觉得在某处有一双棕色的眼睛看着我,心里暗自害怕,却又不能对别人说。
沧水因为受了惊吓,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不放,即使睡着也会被噩梦惊醒,若是没看见我在身边,就会大哭大叫。无奈之下,我只能让沧水暂时和我一起住。旭听说了这件事,也对宝贝女儿百般呵护,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辰串成串带在女儿的胸前,只要女儿能从这阴影里走出来,恢复以往的笑容。好在沧水终究是个孩子天性,过了半个月就忘得差不多了,但却从此多了不敢攀高,不敢近水的毛病。
晟儿成年礼后,被封为静王,不久就搬到静王府去了,我每当想他的时候就会去他的宫中坐一会,摸一摸他用过的器具,看一看他住过的房子,以这样的方式来缓解我对儿子的思念,直到我在他的宫中无意间发现了一本他所写的日常札记。
我愤怒地揉捏着这本札记,这是一本纪录了我的日常所为的札记,里面甚至有我怎样下药陷害景儿,如何设计除掉金妃,写得详细而有力。我从来不曾如此愤怒和惶恐,我的儿子在我背后不设防的地方,仔细地观察我、纪录我,我突然觉得周围到处都是眼睛,想拉我下马的眼睛。我实在想不通晟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我亲生亲养的儿子,我待他被对谁都好。我信任他,爱护他,为了让他健康地成长、得到最良好的教育,我费劲脑汁。为了成全他的爱情,我牺牲了景儿的感情。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他可知道,这本札记若是传了出去,会害得我粉身碎骨、魂飞魄散。难道我做了什么事,居然让他对我如此记恨?我简直无法继续思考,深深地刺痛和背叛感让我一口鲜血吐出。我拿着札记回到宫里,直接扔进燃着的火盆里烧了。我叮嘱一个小太监,若是晟儿回原来的寝宫就立马来禀报我。过了两日,果然传来话,说是晟儿回寝宫到处翻找,似乎在寻什么重要的物品。我冷哼一声,着人去将他请来。
我见晟儿走进来,依旧笑得慈爱如常,让他坐下,嘘寒问暖。表面上我对他关心倍加,私下我却在观察他的神情。他虽然尽力地掩饰,但是在我提问时,他却总显得心不在焉,有些坐立不安,有时回答起来也是不知所云。看来没找到那本札记,他很慌张,我起身,让他跟我到内室。除了姑姑,我让所有宫女都退下,待人走开,我反手一个巴掌打上晟儿的脸。他惊愕地张大眼睛看着我,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忙说:“母后,你听我说……”
“说?说什么!你还想说什么!”我大怒,质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观察我的一举一动的?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
晟儿一下子跪在我身边,红着双眼,说:“母后,儿臣并没有害您之心。儿臣这么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至于原因是什么,儿臣现在还不能说,请母后见谅。儿臣方才遍寻不到,以为是被宫人拿去,所以慌乱无章,不知所措。但是儿臣记下这些绝不是为了陷害母后。如果母后不喜欢,儿臣从此不再记载了。”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定定地看着他,问自己,该相信吗。在宫中,长年的尔虞我诈使我不敢轻易地信任别人,即使表面上相信了,心里还是半信半疑的。但是看着眼前这跪在地上的儿子,最引以为豪的儿子,我居然也要做出这样的判断,心境有些悲凉。我无力多言,挥挥手,让他先告退。等他离开,姑姑给我递上一杯热茶,不多说,只是陪在我身边。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派人紧紧跟踪晟儿的举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我将全部注意都放在晟儿身上的时候,朝廷接到前方军队大获全胜的消息,旭决定让我一起邀见几位军中将领,我听朝臣们的议论中时常提及一个名叫夏子斯的年轻将领。这个夏子斯刚三十岁,但是从十多岁入伍,屡建战功,一路提拔,现已是偏将军,听说他英勇善战、智勇双全,是个难得的军事人才。这次大军获胜,很大程度上是听取了他的策略。很多大臣们笑言:“可惜如今公主尚且年幼,否则是个多优秀的驸马爷啊!”这些话让我很好奇这个年纪轻轻军功显著的偏将军。
旭牵带着我上城楼,远迎凯旋的将士们,大红的旌旗随风舒展,整齐的兵士井然有序,一副战胜之师的景象。我有心看看那个夏子斯,便留意着队伍前面的几位骑马的将领,只可惜皆穿着戎甲头盔,看不真切。晚上,朝中大摆筵席,犒劳众军,我在帘后陪饮。在烁烁灯光下,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叫夏子斯的偏将军,只是为何看着如此眼熟,连名字也似曾相识。我带着这个困惑,一边想一边饮,若有所思。
猛然,我脑中灵光一现,再仔细地看向夏子斯,果然!夏子斯,夏子斯,本该是谢子斯。看着他与父亲当年如此相似的面容,我想起当初二娘辛苦生下的儿子,我被禁止接近的弟弟,就是名子斯。天下间,面容相似相同的人想必有些,名字相近相仿的更是无数,但是相貌相近、名字相同的人就很难找寻了。我借口酒醉,匆匆退席,招来吴公公为我彻查夏子斯的身世,要不惜代价不惜时间,一定要查到真实的身份。如果真的是弟弟,该怎么办呢?当年,谢家遭受灭门之灾的时候,他才三四岁,未成年的孩子是不必判刑的,也许被好人家收养了也说不定。只是我素来不理会家中的事,加上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如履薄冰般度日,从未想起过自己还有这么个弟弟,更罔论会去找寻他了。今日若不是遇见,只怕我至死也记不起。

接下来的几日,我都在焦急地等待中渡过,就盼着吴公公能早点来禀报结果。今天是沧水这个瑞祥公主的生辰,宫里热热闹闹,我看着被打扮的像个小仙女的沧水,什么烦恼都暂时抛却了。我将女儿抱到膝上,见她开心的样子,回想起我小时候。在二娘还未进门前,虽然爹不喜欢我,但是我还有娘疼爱,每年生辰的时候娘都会亲自下厨给我做长寿面吃,因为我特别爱吃蛋羹,娘还会给我蒸蛋羹,金黄的滑嫩蛋羹,撒上亮亮的香油和翠绿的葱花,真是色香味俱全,可惜母亲去世的早,随后这几十年来即使再吃到蛋羹,也不是娘亲手做的那个味道了。“母后啊!”我回过神,原来是沧水双手环上我的颈脖,撒娇地叫我。
我笑着问她:“沧水,怎么了?”沧水回我一个更甜的笑:“母后啊,在想什么哪?”我脑子里浮现一个想法,对她说:“沧水,你最喜欢吃什么啊?”沧水歪着脑袋想想,高兴地掰着手指数起来:“嗯……菊花糕、芝麻糊、鸡蛋酥啊。”真是个小丫头,爱吃的都是些香香甜甜的点心,我点点头,让宫女带小沧水去玩耍,而我自己则让姑姑伴着前去御膳房,我也希望能在女儿生辰这天为她做些吃的。
虽然我年幼时有过一段苦日子,进宫后也在落叶廷呆过一阵,都是些粗重的活儿,这捏粉揉面的事我倒是今朝头一次做。早就想到这做吃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可也没料到麻烦到如此境地。听我说要做糕点,御膳房总管吓得跪地劝阻,我笑着让他不必这般惊慌,找个手艺好的御厨教我便是。不一会,御膳房整理出一个料理台单给我用,还派了一名手艺最好的师傅来指导我。我一直都算不上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对着完全陌生的事物,还真是落得个手忙脚乱。只是想做些菊花糕,清凉爽口,对人滋养,重要的是沧水爱吃,谁知道我只是熬胶质凝露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姑姑不停地为我扇扇子,可是面对着几个炉火正旺的瓦罐,实在是让人燥热不已。御膳房总管请我到隔壁阁房等候便可,但这在新鲜劲头上的我哪里肯挪开半步,原来为看重的人做食物是件让人心里喜悦的事情,过程再辛苦脸上还是露着笑容。
熬了一个时辰,我就在炉灶前坐了一个时辰,打开瓦罐的盖子,却发现预想中粘稠的胶质并没出现,而是香气扑鼻的一锅汁水,立在一旁的师傅递过一碗白色如面粉一般的东西让我加到水中,很神奇的,如水般的汤汁就像变魔术一样,很快呈现出乳白色的粘稠状液体。我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粉,师傅毕恭毕敬地答:“回皇后娘娘,这是勾芡用的淀粉。”我这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件物事,做饭是桩如此有趣的事情。
在师傅的扶持下,我总算将菊花糕的原汁熬成,师傅说这就做成八分了。见师傅转身拿来一个奇怪的铁板,板上镂空了一个个瘦长的椭圆体凹槽,据说这叫模板,专门用来做菊花糕的形状的,细长如菊瓣。师傅教我如何用勺子将方才熬的汁浇进模板中,见他一勺对着凹槽一浇,不多不少,正好填满,换上我自己却不是溢出便是不满,真是如老话说的,“看着容易做着难”啊。好不容易在师傅的帮助下将模板中的凹槽一个个填满,师傅又拿来一小碟菊花瓣,将菊瓣撒入其中做为点缀。总管说只待冷却就可装盘,让我先行回宫休息。就差这最后一步了,我心里着急看亲手做出来的菊花糕到底是什么样子,哪里肯离开半步,坚持在御膳房等候。
过了大约一刻左右的时间,师傅拿来一个菊花图案的白玉碟,将模板倒过来,一个个菊花糕就从模板的凹槽里落了下来。晶莹剔透,原汁凝固后呈现如蜂蜜般的颜色,而撒上去的花瓣被封在其中,一片片金黄美丽,清甜的香气慢慢散发出来,让人十指大动。看着自己辛苦劳动做出来的菊花糕,想着沧水一会儿吃着这菊花糕的模样,我简直有些心花怒放。御膳房总管命人将这碟菊花糕放入食盒,恭敬地递上,姑姑提过食盒,我这才起驾回转仪和宫。
姑姑提着食盒,笑着说:“皇后娘娘,这篮菊花糕可真是好福气,这世上有几块菊花糕是娘娘这般金贵的玉手做成的。”我也笑答:“姑姑,本宫的母亲生前每到本宫生辰的时候总会做蛋羹,因为那是本宫最爱吃的。所以本宫也想学母亲一样,能在生辰这天亲手为女儿**吃的东西。宫中人情淡薄,也算是尽一个母亲的能力来为孩子增添一些温情的回忆吧。”两人说说笑笑,眼看着就到仪和宫了,我突然觉得在暗处有人盯着我,我停下脚步,目光四周寻找,却一无所获,我只当自己疑神疑鬼,正要抬步继续走,就看见右侧矮树丛里有一块隐隐闪光的东西在地上。我示意姑姑去拾来一看,原来是一块玉,观其色泽,乳白凝厚;触其手感,滑腻如脂,应当是块不错的和田玉,我将玉翻过,只见背面在角落处刻了一个很小的“子昭”二字。我心惊,这块玉绝非我有,怎么会刻着我的名字?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有人想用这块玉来做个圈套陷害我?又莫非是世间同名之人,可是这宫殿虽大,但是谁又敢冒大不韪而用我的名讳。我当真是一头雾水,却也不能将玉丢去,只得将其揣在身上,待旭晚上到来,再行禀告。
回宫第一件事,便是急忙找人招来沧水,让她好好尝尝我辛苦做成的菊花糕。这丫头也不知是不是个人精,只吃了一口便说:“咦,这菊花糕好像跟往日吃的味道不同。”我心里一顿,难道是做得味道不对?我正想着,就听她继续说:“好像比平日的更甜更香,更好吃。”我高兴地抱她坐在膝上,拿起一块喂着她吃。我很久都没有这么轻松和高兴了,原来亲手做的东西,能得到家人的赞赏是这么幸福的事情。看着沧水一块接一块地吃着,脸上洋溢一幅开心的神情,我心里突然有种满足的感觉,眼眶居然湿漉漉的。擦去她嘴角的残渣,我忍不住低头亲了亲这可爱的小公主。
日间,来我宫中祝贺沧水生辰的嫔妃一个接一个,有时还是一来三四个。满屋子都堆着给沧水的礼物,大到宝器花瓶,小到珠钗胭脂,人人都是花费了一番心思的。小七是日头将落才来的,带了一幅绣的让人赞叹不已、简直可以假乱真的白玉兰花的绣帕。绣怕刚展开,就见从庭院中飞进一对蝴蝶在画上盘旋,最终落在了所绣的花朵上。见到的人们都大为诧异,我拉过小七的手,让她坐在身旁,惊喜地问:“小七,你何时绣工居然能达到这般出神入化的境界?居然来本宫都不知晓。”小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姐,别取笑小七了。小七一介粗人,蒙小姐一向看重才有今天的富贵。小七知道自己的刺绣平平,于是将玉兰花榨出汁,以花汁浸泡这绢布和绣线,然后绣成。所以这蝴蝶不是被小七所绣的花朵吸引来,而是被玉兰花的香气招来的。”原来如此,没想到小七对我如此尽心,记得我爱玉兰香,所以才花了这番功夫绣了这个丝帕来。小七随即又拿出一个木盒,打开一看,是一套木制的线偶,说是小孩子的玩意,正好给沧水平日里玩。沧水一见线偶开心地立马就缠着我要玩,我让素日里常带沧水的几个宫女拿着线偶陪她玩去。
晚上,旭来到我这,听沧水说我亲手为她做了菊花糕,这个几十岁的男人居然像个孩子似的耍赖,嚷嚷着他也要吃我亲手做的东西,我被缠着没法,只好答应等他大寿时也给他做。一家人其乐融融,笑声不断,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情景了。我发现侍候在一旁的姑姑看着我们这样,也微笑地擦去眼中的泪水,替我高兴。
随后,景儿夫妇、晟儿也陆续来为这个宝贝妹妹祝贺。沧水很喜欢这个开朗活泼的皇嫂,只要见到她,就缠着玩耍,今日得了小七送的新宝贝,更是拉着皇嫂一溜烟地跑到里屋玩去了。我观察两个儿子的气色神情,景儿取了太子妃以后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不再听到有人来控诉太子胡闹得不像话,而且看他的脸也变得红润,身上的暴戾之气也不见了,变得成熟稳重多了,看来这个太子妃果真没选错。晟儿因为前些日子那本札记的事,看我的时候目光总有些躲闪,样子也有些憔悴,像是在烦恼着,这个傻孩子,若是他真的不说,我又怎能逼他呢。
待将他们逐一送走,已是深夜,沧水顽皮得抱着线偶就累地睡着了。我换了衣服刚要入寝,就听闻吴公公有急事禀报,想必是找到了那夏子斯的身世来历,前来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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