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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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正午到日落,我们三人不断地讨论辩说,始终没个结论,看天色不早,我起身告辞。回到寝宫,见我还是愁眉深锁,姑姑问的一句话点醒了我:“若皇后您是董萼华,希望嫁于谁呢?”夜里,我躺在床上,思考着:如果我是董萼华,我自然愿意嫁给晟儿,晟儿的人品学识都是上上,再说男女之间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重要呢。将董萼华许给晟儿,有情人终成眷属,景儿也不过怅然一阵,也许就能找到命中人。如将董萼华许给景儿,原本的一对情投意合的小儿女自是伤心,而迟早会知道真相的景儿到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心境。感情之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心中定下主意,我自然一觉睡到天明。
这日,景儿来请安,我将他留下,说有些事要跟他商量。看着景儿期盼且略带羞涩的表情,竟像个小姑娘似的,难道才碰面几次,景儿就如此喜欢这董家小姐了?我有些犹豫起来。他见我半晌未说话,便问:“不知母后叫儿臣所为何事?”我回过神来,微笑道:“并无其他,还是为了你选妃的事。”景儿急切地问:“董大学士如何答复?”我摇摇头,景儿的表情立刻变得紧张暗沉。我说:“你皇奶奶昨日进宫来禀,说三女萼华早些年就已经许人了。是熟识的人家,见儿女们投缘,便早早定下了。”景儿似乎受了不小的打击,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抬头问我:“母后,不能让她解除婚约,嫁给儿臣吗?”没想到他会如此问,我愣了一下:“虽然可以用皇室的权威让她解除先前的婚约嫁给你,可是你觉得这样做她会幸福吗?更何况定了婚约就如同嫁了人,若是再许给你,就像是二嫁,这样的身份又怎能再为太子妃呢?会让旁人取笑她的。况且你父皇也不会同意这样做。”只能有缘无份吗?景儿问着这句话,摇晃着身形走了出去,连礼数都忘记了。我看在眼里,总觉着于心不忍,令跟从太子的小太监们留意伺候着。
为了让景儿能尽快走出阴影,我刻意为他和库诺叶儿制造见面的机会,索性将库诺叶儿留在仪和宫小住,只说是陪我聊天解闷。为了避免类似的事件发生,我特意询问叶儿是否有意中人,对太子的印象如何,等等。好在我看见这个英气直爽的小姑娘羞红着双颊,坦言承认她对太子颇有好感。库诺叶儿和董萼华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她对学问只能说是粗通,但性格刚强,十四岁就曾陪库伦大将军上战场杀敌,面对凶残的敌人、宏大的战场也不害怕。她名事理,辩是非,对于自己选定的目标,也勇于追求,只是有些过于坦率,不过这个缺点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自然会改变。对这个儿媳妇人选,我是越看越满意。库诺叶儿的率真,加上我有意撮合,景儿慢慢对叶儿亦有了好感。虽然这好感暂时还及不上他对董萼华的感情,但是假以时日,让他们在一起多接触,我相信景儿一定会爱上叶儿的。很快,与大将军府将婚期谈定,宫中便开始忙碌起太子大婚的事宜。
终于到了太子妃入宫的这天,大礼都已经准备就绪,第一次做为长辈的我看着穿着大红镶金礼服的景儿,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原来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的那一刻是如此欣慰。载着太子妃库诺叶儿的十六人轿从皇宫的正门抬进来,纯金打造的轿身,上等绸缎布幔做的轿帐,珍珠玉帘垂在轿前遮挡,依约可以看见里面坐着的红衣似火的新人。前后数百人浩浩荡荡的仪仗显得隆重非凡。这与我当年一台二人小轿抬进偏门真是天差地别。想到这,我下意识地在后宫妃嫔站立的地方找寻小七的身影,只见她穿着月色宫裙,金色对襟小袄,我以前从没注意到原来小七只要略加打扮也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人儿。硕大的皇宫,让人心变得狭小,只看的见自己却看不见别人。随着礼炮声声,凤冠霞帔的太子妃下了轿,顺着铺在台阶上红毯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身形婀娜,步步生莲,摇曳多姿。礼官大声宣读皇家祖训,教导新人,拜天祭地之后,库诺叶儿从我手中代表太子妃象征的玉叶金枝,这场准备了三个月、经历了四个时辰的太子大婚仪式才算完成,结果太子妃被众宫女拥簇的前往东宫,而太子则还要接受皇帝的教导。我则要在仪和宫盛装答谢各宫的恭贺。这场盛大的婚礼在多年后依然为世人津津乐道。
在民间,新妇进门隔日便要拜见家中长辈,递上一杯媳妇茶;在宫中亦有相似的规矩。第二天,姑姑正服侍我洗漱起身,太后那边就派人来请了。我到玉銮殿坐下,刚与太后客套了几句,就听人传报“太子妃来了”。一早,就有吴公公派来的人禀报说太子与太子妃昨夜同房了,那染上了喜色的白绢也被敬事房收管起来了。我留意看着正走进来的库诺叶儿,初为人妇的她眼角眉间都流露着抑制不住地喜悦,时不时地眼波流转、含情脉脉地看一眼陪在身边的伟岸夫君,两颊淡淡的红晕衬得人比花娇。再看景儿,虽不是第一次经历男女之事,但第一次成亲,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妻子,他也掩不住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两人看上去神采奕奕,别提多般配了。
我满意地看着正在施礼的这对新人,男子俊俏、女子娇美,太后也不住地点头称赞。库诺叶儿,不,现在应该称太子妃了,来到我的面前,从一旁宫女手上端过茶盅,恭敬有礼地半跪着承上,嘴里说道:“母后,请用茶。”我身子微倾接过,抿了一口,放在桌上。接着太子妃又为太后递茶施礼,并向皇贵妃、贵妃依次行礼。后宫的嫔妃们,自贵妃往下的是没资格接受太子妃行礼的,宫中永远都是这么现实、这么残酷,等级森严,即使再为皇帝宠爱,但是官品不够,很多事没资格参与就是没资格,好比像当年的我,既为宠妃又是功臣,却还是连自己的孩子都被人抢走。想到这里,我的目光停留在景儿身上,当年为了报复李默如而差点将他害死,如今却大张旗鼓地为他娶媳妇讨娘子,人真的很奇怪。在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我想应该将这个喜事告诉李默如,毕竟景儿是她抚养大的,俗话说“生儿易,养儿难”,李默如将景儿带大,当真是将他看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如果听到景儿大婚的消息,她一定会高兴的吧。
将宫女都留在外面,我一人再次走进天牢,去见她。李默如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暴戾和仇恨,那眼中从最初的烁烁生辉到后来冷峻犀利再变为疯狂暴戾,现如今已如一潭死水。牢头为我端来一张座椅,我坐着说,景儿大婚了。听到“景儿”二字,原本如死人般僵木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生气。我继续说道:“太子妃是库伦大将军的女儿库诺叶儿。”她有些诧异地扭头看我,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居然会为景儿找一个背景如此之好的太子妃。虽话未说出,但我也依然能够看出她的意思,我微微一笑,说:“无论怎样,景儿也是我经历生死十月怀胎产下的儿子,以前愧对他的,现在尽量补偿吧。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李默如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爱过孩子,孩子只是你的棋子罢了。你爱的只是你自己。”我心中一凛,质问:“你不要胡言乱语,无论哪个孩子都是我心头的肉,你又无子嗣,怎能理会我的心境。对那个还未出生便死去的孩子,我更是爱在心里。”
“休要再提那个孩子!”李默如有些恼怒,“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落到那个地步的,你比我更清楚。”我心神慌乱,厉声说:“你又想编排出些什么?”李默如朗声笑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我也了解不少。谢子昭,你才是天下最心狠手辣的女人!”说完,她又一阵笑。我突然觉得如坐针毡,再看了她一眼便匆匆离开。回到仪和宫中,我还是觉得心慌得胸闷气短,便早早躺下休息了,就连太子夫妇傍晚来请安,我也借口身体不适睡下了,而没宣见。
谢子昭,你才是天下最心狠手辣的女人!心狠手辣!这句话在我耳边不断地响起,我不停地用力摇头,内心不住地反抗:我不是,我不是!是你们逼我的!不是我的错!不是!我拂袖将桌上的一切全扫到地上,然后跌坐在一旁,急促地喘着气,希望能借此来平复。姑姑在门外听见一阵哐当的响声,忙跑进来,一看这幅景象,她一愣。从未见我如此失态的她慌忙询问:“怎么了?”我抬头看着她,一脸期盼地拉过姑姑的手,问:“姑姑,我真的心狠手辣吗?”姑姑的表情变得那么的慈祥,安慰我说:“不会,娘娘你在奴婢心里还是当年那个会为了一个丫头而站住来质问的善良姑娘。”我自嘲地摇摇头:“不,我已经不是了。现在的我双手沾上了鲜血,洗也洗不掉。我变得恶毒了。”姑姑继续用平和的语气对我说:“不,这不是恶毒,也不是心狠手辣,这一切都是因为迫不得已。人生在世,有太多的迫不得已,但人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如果娘娘您真的变得恶毒,又怎会为了这些而痛苦难过。这说明您还是善良的。”是吗?也许吧……姑姑将失去气力瘫软无力的我扶上床,让我好好地休息,又请御膳房做了一些安神助眠的汤来让我喝下。我渐渐睡着,一夜无梦。

第二日醒来后,我想到处走走。首先我去的是沉暮宫,这是繁华的宫殿里一处被人遗忘冷落的角落。沉暮宫的宫墙布满了稀稀疏疏枯黄的爬山虎,长期没有修葺,不远处的飞檐上已经生出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草。宫女们推开大门,一股凄凉冷淡的气息迎面袭来。我缓缓走进,放眼打量这传说中的“冷宫”。突然一个红色的绣球落到我脚边,我弯腰拾起,小巧精致,喜庆的红色因为长期的把玩而变得有些暗沉,表层也略有磨损。我对身边的宫女说:“去问问,这是谁的。”
“啊!绣球!绣球!柔儿的绣球!”庭院的另一头,有个艳红的身影,对着我大叫。宫女怒斥:“大胆,哪来这么不懂规矩的丫头,对着皇后娘娘大呼小叫的!”那人似乎吓了一跳,放声大哭,吵闹起来:“啊!柔儿的绣球!还给柔儿啊!是柔儿的嘛!”那语气动作仿若七、八岁的小童,只是鬓发苍白如雪。我有些惊讶地走过去。只见从殿后跑出一个宫女,对着那红衣女子低低地劝了几句,那女子便破涕而笑,高高兴兴地走开了。这宫女忙上前,跪在我面前,低头请罪:“奴婢不知皇后娘娘驾临,让福贵人冲撞了娘娘,请娘娘赎罪。”福贵人?难道刚才那个形状痴傻的女子就是当年飞扬跋扈的福贵人?我的心开始颤抖,我下令让宫女带我去见张娉婷,这个天顺十年的贵人。
在一间陋室中,张娉婷一脸娇笑坐在桌前,穿着一身喜服,头发却全都白了。那红与白的强烈对比,让人看了觉得特别诡异,再加上她手中绣着的鸳鸯枕,口中念叨的新妇谣,我惊恐地差点吐了出来。我转头问沉暮宫的宫女:“怎么会这样?有多久了?”那宫女含泪道:“福贵人来这儿,不到半年的时间,就痴痴傻傻了。福贵人刚到沉暮宫,起初是整日伸长着脖子打扮得俊俏美丽,就等皇上来看她一眼,后来不住地打骂我们一班下人,苦等皇上无望以后人就疯疯颠颠的了。”我于心不忍,让随行的宫女去太医院请御医来。御医来看过福贵人以后,走到外屋,摇摇头说:“福贵人这得的是失心疯,能医好的可能极小,微臣只能开些药剂使其不再恶化。”我点头让他退下,转而嘱咐沉暮宫的宫女好好照顾福贵人,临行我又去看了看张娉婷,她还是绣着她的枕头、哼着她的歌,心里等待着她的情郎来迎娶她。也许这样的她比清醒的时候更幸福,我如是想。
离开了沉暮宫,深受感触的我不知不觉来到金妃所住的宝华殿,这里自从金妃仙逝,旭为表悼念,便下令此处不再住宫妃,一切保留原状,只留下一班宫女太监打扫修缮。见我到来,一干人都跪在路两旁,我顺着回廊又来到那日撞见金妃私会的屋子。我站在门口看进去,仿佛又见到活生生的金妃,美丽智慧、妖娆妩媚,是个连同性都不得不佩服羡慕的女子。就是这样一个鲜花般的生命,却在最娇艳的时候被我硬生生地折断。还有那带着面具谜一样的男子,为什么当年放过毫无反抗能力的我,为什么在金妃面前如此维护我,原本以为他是李家的门客,可如今再见似乎又并非如此。想了一会,我走进屋子,看到在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些缝制好的婴儿衣物,紫色镶金的小衣小裤做的可爱有趣,只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却无缘穿上。我不由想起我那个无缘的孩子,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吓坏了跟随的宫女们。我抹去眼泪,强颜欢笑,离开了宝华殿。
出宝华殿,我又入熹月宫,很久没有她的消息,总在无意间很想念她,那个梧桐树下休憩的恬静淡泊的女子,裴佳人。一见面,这位太妃就笑吟吟地说:“恭喜皇后了,终于如得所愿。”我遣退众多宫女,与她在院中小坐。看着她依旧年轻的脸庞,似乎岁月特别优待她,并为在她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我感叹一声,说:“大家都是老相识了,又何必客套。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所愿为何,所求为何。倒是你在宫中也过得悠然自得,你才是如得所愿呢。”裴佳人笑道:“我并不所求,进宫只是为了躲避家中强迫我结婚生子,这宫中硕大,藏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轻而易举。只要心中不求不争,自己想隐匿于此,旁人哪有那么多闲功夫来记起你。只是当初年少,还有些傲气,做了些错事,好在我醒悟及时。”看到她放松自然的表情,轻快的声音,我是多么的羡慕她。如果让我回到当初再做一次选择,我也许也会选一条轻松的路来走,只是人生不能回头,做过的事不能改变,人汲汲于一点,就会变得自私、偏执、可怕,人也慢慢变的连自己都不认识那镜中的是何人。与裴佳人聊了一个下午,我心里舒畅很多,总想着如果我是她该多好。
刚回到宫中,便有人急报,罪后李默如在狱中自尽身亡了。这对我来说不啻于是晴天霹雳。虽然我一生的一半时间都在恨她,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除掉她,但是如今乍闻她真的死了,我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种悲伤的感觉,仿佛死去的不是我的仇人,而是我的盟友我的亲人。强压住内心伤痛,我忙让姑姑陪我前去看个究竟。
第三次来到天牢,只见关押李默如的牢房里里外外都是人,都是刑部的官员和狱中的管事,我想李默如大约很久都没见过这么多人了。一声“皇后娘娘驾到”,人们纷纷让开路,刑部的几位高官也都在此,我直直走到李默如的尸首旁。一席草席上摆放着身穿囚服的李默如,表情是那么安宁,似乎是心态平和宁静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我问起她的死因,有官员上报说是吞金,似乎是李默如入狱前自己偷偷夹带了几块碎金,昨夜实在难以忍受天牢中的一切,有感于自己的罪孽,终于决定自绝谢世。我不忍再看,才十几个时辰,尸身已经开始发出去另人作呕的气味。这是因为天牢中闷热潮湿、又脏又臭,人死后,尸体腐烂得也比一般的快。我逃一般地离开天牢,在路旁忍不住呕吐起来,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连肠胃一起吐出来图个干净。
入夜,旭来到我宫中,我看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想必李默如身亡之事对他的打击也不小。用了膳,我和旭走进内室,他将我拥在身边,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一生亏欠了她太多。今日听闻了她的事,眼前就总是浮现她嫁入我晋王府的那一天,我在洞房里掀开她的喜帕,她羞红着脸,低首娇笑,脸上都是新婚的喜悦,那时候的她是那么的纯洁美丽。看着那样的她,朕也曾动心,只是当时脑子里都是子昭你,所以朕对她冷冷淡淡,一直都分床而睡。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朕更是连看她一眼都讨厌。从没善待过她。直到她私养男人,让朕觉得被羞辱了,便一纸诏书将她打入天牢,却未想起去看她一次。突然,人就这么没了,心里倒是开始念起她的好处来。”什么?!这么说,李默如从未和自己的丈夫有过肌肤之亲吗?我震惊地想,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李默如的正室之位一直都是有名无实,难怪她会对景儿如此用心,难怪她会如此的憎恶我恨我。我的出现,将她的人生弄得一团糟,倘若不是我相中了她,或许李默如嫁得一个才德兼备的男子或平淡或幸福地渡过一生,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夫妻恩爱,共享天伦之乐,哪里会落到这般田地。我对旭说:“生前不能善待她,只求她死后不再背负万世辱骂的罪名,这也算是我们对故人的诚意了。”旭点点头。我们相依相偎,就像许多年前一样,只是心中各有所思。
天顺十八年冬,皇帝布昭天下,赦前皇后李默如之罪孽,特追授谥号“孝贤”。李默如的葬礼是我一手操办的,按照已故正宫皇后的规格,大葬,举国同悲,天地同泣。旭还特赦了一批李氏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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