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护自尊谦非吞生米 联诗句天韵惊隐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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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霞漫天。
一根细长的船蒿斜斜地**被夕阳染红的江水中,握住蒿身的那只手也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手腕猛地发力,船儿箭一般向前驶去,波光粼粼的江面上留下一道金光闪闪的水纹。
天韵将船蒿提出水面。她站直身体,仰望着远处玫瑰色的晚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晚风掠过略略有些凌乱的发辫,轻轻撩起她额前的碎发,身上依然是那袭淡蓝色窄袖紧身风衣,袖口已被高高挽起,刘海下的那双眸子亮若星辰,只是那大家小姐的傲气似乎已经隐去,眉宇间只留下那份锋芒毕露的倔强。
她的目光从玫瑰色的天边移向船头,谦非正俯身于乳白色的蒸气中。他在掏米,细细的白色水流自他高高抬起的右手倾泻下来,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眉宇间依然是那样安静从容,似乎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今天是他们启程去翡翠的第四天。
回想起四天前的那天,天韵就有些忍不住想笑。
本以为在漓星江上租一艘快船非常容易,没想到她欧阳天韵在江边翘首以盼整整半天,过往船只倒是络绎不绝,不过肯在她的呼唤下靠岸的就是没有。天韵气得只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料谦非在江边驻足看了一会儿,对她说:“我要去花泉。”
“你疯了?”天韵以看傻子的目光瞪着谦非,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居然还要往回走!
对她鄙夷的目光,谦非不置可否。他淡淡地一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个人呆在这里。”他转身拂袖而去,“等我租到船再来接您。”
“嘿——”天韵吃个哑巴亏,只得快步跟了上去——她怎能再次被人当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小姐!
天韵没想到,他们刚刚走到花泉城郊,就有船公凑上来打听他们要不要租船,谦非只一脸微笑地讨价还价,然后带她上了一艘快船,不多会儿就驶到了刚刚天韵屡次招手都无回音的地方。天韵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客客气气地问谦非:“李将军,这里离花泉也没有几里地,为什么我在这里就是租不到船,而您却——?”
谦非平静地答道:“因为这些地方两岸人烟稀少,所以常有水匪出没,那船公防贼都防不过来,怎么会在路上停下来让不认识的人上船?”
“哦——”天韵恍然大悟,顿时感觉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个子还真不是等闲之辈,刚要开口夸他几句,对面轻描淡写地飘来一句:
“欧阳小姐不必讶异,小姐常居闺阁,对外面的事总归是知之甚少,等过一段时日,自然而然就会清楚了。”
还没等天韵反应过来,那谦非早已姿态优雅地走到船尾拿起船蒿,将她这位“欧阳小姐”生生晾在船头!
“——这——这……”看着谦非在船尾礼貌地冲她微笑示意,天韵气得在原地直想跺脚——她最恨被别人称作“欧阳小姐”!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天韵都在这艘不大的快船上游荡。天韵并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船倒也坐过几回,不过没有一次像这次这么自由,她乐得索性各种陈设都去探个究竟,还爬上船舱向远处眺望,心想坐船真乃人生一大乐事。
不料,当天韵在船舱上览尽四方风骚的时候,只听到船尾传来咕咚一声异响!
天韵即刻跳下船舱奔向船尾,眼前的情景令她大吃一惊——谦非直挺挺地倒在甲板上,脸色煞白,双目紧闭,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根比他足足高好几尺的船蒿。
该不会是被人偷袭了吧?天韵立刻冲上去把谦非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被人击打过的痕迹。
难道会是某种毒药?天韵不管三七二十一,从漓星江里捧了一把江水,猛地泼在谦非的脸上!
正值秋季,江水冰凉刺骨,谦非猛地打了个寒噤睁开眼睛,可没等天韵和他说一句话,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一个箭步趴到船边对着江水干呕起来。
明……明白了!
堂堂的内卫府李将军,居然——居然——
晕船!!!
天韵猛地笑出了声,她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冲进船舱大笑起来……
一直到那天傍晚,天韵才意识到自己的麻烦才刚刚来临。
令她头疼的不是什么大事,是全天下千千万万女子一生最主要的事业——做——饭!
身为欧阳家的大小姐,天韵对做饭可以称得上是完全的一窍不通!
可是眼前的情景分明把她逼上了绝路——船上只有两个人,她总不能厚着脸皮去请那位晕船晕得七荤八素的李将军进厨房!
没办法,她只得一个人对着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咬牙切齿。硬着头皮,在烧糊了不知道多少锅米之后,她终于在月明星稀之时将一桌看起来还算过得去的饭菜摆上了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天韵发誓永世不忘——
看到她将饭菜摆上桌,谦非慢慢地走到桌边,一脸惊讶地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那是。”天韵不禁有些小小的得意:她可不是只会吃饭的!
谦非环顾着桌上简单的饭菜,接过她递给他的筷子,夹了一筷米饭。
看着他平静地将米饭咽了下去,天韵的虚荣心在迅速膨胀:“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不错。”谦非平静地冲她微笑,慢慢地夹起第二筷送入口中……
不得不说,看人品尝自己做的饭菜感觉还真是很棒,总之,天韵喜滋滋地看着谦非吃饭,一点也没有在意他把属于自己的那份都吃了下去。
她的好心情只持续到谦非将最后一筷饭送入口中,他慢慢地将米咽了下去,注视着一脸期待与自豪的天韵,轻轻地说道:“以后我来做饭。”
“啊?”天韵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我做的饭不好吃吗?”
“不是……只是……我觉得太麻烦你了所以……”没等谦非说完,天韵已经飞快地站起身来冲向船头,舀起锅底仅剩的一勺米送入口中……
“噗——”还没等她将米咽下去,那口米就已经被她提出严重抗议的牙齿和舌头给赶了出来!
谦非冲过来扶她,她甩开他的手,趴在锅边“呸呸”地清理着口腔——真不知道谦非刚才是怎么把那些米全都吃下去的,因为这锅看起来雪白晶亮的米饭——根本就没熟!
于是乎,那天晚上,谦非和天韵达成了君子协定——天韵负责撑船,谦非负责做饭,夜晚两人轮流值夜。
虽然这份协定看起来有些男女颠倒,可施用到这对奇怪的租船组合上就效果显著——天韵虽然是富贵小姐,可自小就是练轻功的一把好手,手脚的力气对付撑船绰绰有余;谦非虽然是个公子,可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身好厨艺,把锅碗瓢盆打理得服服帖帖,有些菜比天韵在家里吃的都要略香几分。
——谁让这两位都不是什么普通人呢?
饭菜的香味随晚风飘过来,天韵吸吸鼻子,最后下一把大力,然后从水中提起船蒿扔到一边,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到船头抓起筷子。
“啪”一声,对面的谦非以更快的速度将天韵的筷子按住。
天韵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饭菜上收回来,正欲火山大爆发,然而对方礼貌的微笑却让她欲发不能,只得愤愤地盯住谦非。
谦非的口气温和,却有了几分调侃的意味:“我可从来没有在饭桌上见过这样一副爪子,欧阳小姐见多识广,怕也是没有见过吧?”
天韵的目光落在自己握着筷子的那只手上,脸不由得微微发烧——的确,握了一天的船蒿之后,她的手黑的出奇,与对方那双白净的手相比,她的手用“爪子”形容的确是恰如其分。在谦非的轻笑声中,天韵闪电般把自己的手伸到清凉的江水里,狠狠地搓着手心里的灰痕,却又忍不住面对着江水笑出声来。
对于这个同路者,天韵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谦非不同于天韵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少年。他不像夏然那样沉默的像块木头,也不像阿烈那样随意而豪爽,谦非的谈吐在天韵看来非常随和自然,淡淡的幽默跳跃在谦非的语句之间,天韵常常在无形之中被逗得哈哈大笑,两人之间的亲切似乎是与生俱来。
漫长的黑夜,天韵和谦非常常谈到月上中天,这时候谦非就会说:“时间不早了,你去休息吧,我来值。”

天韵谈性未尽,纵然是上眼皮粘上下眼皮,却不肯轻易回舱:“我不,除非……你**给我听。”
“只要你回舱去睡,我就吹给你听。”谦非笑道,口气里有了淡淡的嗔爱与纵容。
天韵吐吐舌头,脚步却早已乖乖地挪回舱里。脸上虽然是不屑一顾的神情,可当那婉转清远的萧声如约响起,她又忍不住掀起帘子望向舱外,谦非月下的侧影映入视线,淡淡的月光,微长的睫毛,衣襟飘飞,美得像副画卷。
“想什么呢?”谦非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打断了天韵的思绪,“你的手要是再在江水里冲下去,可就要冻出毛病了,欧阳。”
“啊……”天韵急忙看向自己的手,果然,冰凉的江水已经让她的手变得微红,她急忙收回自己的手,转身回到桌边坐好。
谦非起身替她盛饭,将碗放在她的手边:“暖一下手吧,欧阳。”
天韵伸手,将温热的碗碰到冰凉的手心。
不知道为什么,谦非总是叫她欧阳,礼貌之中带点淡淡的疏离,让她感觉他们的交谈再怎么愉快,两个人之间毕竟是有着一定的距离,不可能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的确,谦非虽然为人随和,但他的身上也有很多让天韵无法理解的地方——
比如,对于天韵的逃婚历史,谦非就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很佩服你,不过换作是我,我是无论无何也做不到的。”
“为什么啊?”天韵惊异地眨眨眼睛,不喜欢又拗不过,想逃就逃了呗,还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幸福重要啊?
谦非轻叹一口气,那种天韵熟悉的淡淡的笑意从眉宇间褪去,眸中的神情和天韵在湖心亭见过的有些相似,却又多了几分天韵看不懂的味道,她不禁在心底暗暗思索:这种表情,难道他有一个非娶不可的恶婆娘不成?
然而这种异样的星芒却是一闪而过,谦非笑着对天韵说:“不说这个了,我们换个话题好吗?”
提及谦非的职业,天韵就忍不住双眼放光。做内卫在天韵看来无异于天下最有意思的职业,在宫内的琼楼玉宇中飞跃穿梭,该是多么刺激多么好玩的一件事!然而她问及谦非,谦非只是淡淡一笑:“有什么好玩的,不过相当于贵府上的门卫罢了。”问及宫内传奇谜闻,谦非更是守口如瓶,一字不吐。
还真是个敬业的家伙!天韵扁扁嘴巴,心想如果所有的内卫都像谦非一样,当朝皇帝的江山一定能再坐下好几百年,要是她天韵有幸混入内卫的队伍,一定要写一本什么《深宫秘闻录》之类大卖一笔。
天韵认定谦非是个有故事的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然而谦非对自己的过去却是守口如瓶,所以天韵到现在也只知道他是个因为夏然的事情被临时抽调到龙威卫的内卫。
“欧阳?欧阳?”
“啊?”天韵猛地回转过来,筷子一不小心从指间滑落,径自掉到地上。
“你今天怎么啦?”谦非俯身帮她拾起筷子,温和的眼睛惊异地望着她。
“啊,没,没什么。”奇怪,今天自己是不是得什么回忆症了,天韵冲谦非笑笑,接过筷子,低头吃起饭来。
待天韵把筷子放下,天边的玫瑰色已经被深蓝色取代,皎洁的月色不知不觉已经洒满船头,淡淡的星辉在江水中若隐若现。
多么好的月色啊!天韵站在船头,微风请拂,满江景色尽收眼底,她的双眸也变得如同映了星光的江水一般亮晶晶的,忍不住张开双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几句旧诗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谦非正笑着冲天韵点头,“欧阳,你可真是悠闲啊!”
月光映着他笑眯眯的双眸,眉宇间闪着淡淡的儒雅与书卷气。天韵的眼睛猛地一亮,她跳起来指着谦非的鼻子惊喜地问道:“你也知道张若虚?”
“卑职不才,略读一二。”谦非仍旧是笑眯眯,批评人也是暖暖的口气,“不过这诗在这时吟的确有些不妥,恐怕要改名为《秋江霜月夜》了。”
他真的读过书啊!天韵想也没想,叫道:“那我们来联诗好不好?”在船上呆了这几天,手头边连张写着字的纸都没有,可是把从小生长在书香门第的天韵给闷坏了。
“卑职不过是小时略学过几个字罢了,哪敢在欧阳小姐面前舞文弄墨?”
“你刚才叫我什么?”天韵的眉毛挑起来。
谦非眨眨眼睛,怔怔地望了天韵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尴尬的神色漾上来,他急忙道:“卑职不敢冒犯小姐,卑职……”
“闭嘴!!”
唉,怎么又跑出来一块木头!天韵气得双手捂住耳朵,只想赶快离开谦非身边,脚腕轻轻一发力,身体居然习惯性地飞了起来,天韵急忙落脚,轻盈地落在了谦非身后的船舱上。
船儿轻轻一晃,刚刚还站在船头的谦非猛地退到船舱边上,像是被吓了一大跳,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欧阳?你到哪里去了?”
“呵,我在这里。”天韵站稳脚跟,看着谦非紧张地四处张望,不禁有点想笑。
谦非闻声回过头来,天韵冲他吐吐舌头,调皮地一笑。
“小……不,欧阳,我以后再也不那样称呼你了。”谦非道着歉,语气里有种叫人无法拒绝的诚恳。
“行,原谅你了。”天韵撇撇嘴巴,“不过,不联诗可以,那你陪我背诗。”
谦非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怜兮兮,不过他还是爽快地妥协了:“可以,但不知怎么个背法?”
“很简单,我说上句,你就要说出下句,然后你说上句,我说下句。如果你错了或者是说不上来……”天韵狡黠地一笑,冲着江水努努嘴儿:“喏,你就从那里跳下去。”
谦非望望身后的江水,又回过头来看着天韵,眸中闪过一丝亮闪闪的笑意,语气里洋溢着掩饰不住的自信:“那要是你说不上来呢?”
从来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天韵来了兴趣,说:“随你处置。”
谦非侧着脑袋想了想,笑道:“一言为定。”
没过多久天韵就发现,和谦非对诗实在是她除了答应嫁给夏然之外所犯的最大的错误。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谦非一口气接上来,笑道:“轮到我了。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又是《论语》!也不知道谦非是怎么把这一本枯燥的书通通塞到脑子里的。天韵皱着眉头搜肠刮肚,好一会儿才接道:“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轮到我了。”她眨眨眼睛,打算换个地方下手:“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谦非那边好长一段没有回音。
应该是把他给考住了吧?天韵得意地扬扬眉毛,刚要说点什么,谦非猛地开口,流利地背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天韵被猛噎一下,抱怨道:“吓我一跳!你怎么背那么快?我都有几个字没听清……”
忽然,她猛地住口,瞪大眼睛凝视着站在船头上的少年——
月光下,那双她熟悉的眸子里是那种她曾经在萧声中看到过的落寞、忧伤与惆怅,然而更令她惊讶的是,他牙齿轻咬,眸中居然闪着淡淡的泪光!
天韵猛地跳下船舱,头皮不由自主地发起麻来。
他怎么哭了???
该不会是自己说错话了吧???
天韵愣愣地看着谦非,居然一时僵在了原地——从来没有少年在她面前掉过眼泪啊!
是不是该安慰安慰?可自己又该说些什么好??
“好了,欧阳,轮到我了。”谦非深吸一口气,说:“春草碧色,春水禄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些微的颤抖,语气很像是在感叹,而不是在出题。天韵呆呆地望着他,许久才敢轻轻地说:“……算我输了……罚我什么你说吧。”
谦非注视着江水,久久没有说话。
就在他沉默得天韵都怀疑他是夏然附体的时候,谦非静静地开口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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