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身世悲不怨同命苦 良言点惊醒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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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的声音些微变高,尾音颤抖得有些变调,纤细的手指猛地掐进白皙的掌心,里面渗满了冰冷的细汗,她微低下头去用另一只手攥住那只似乎无法控制的手,似乎在竭力地平静着自己的情绪……
“好好,这些我知道了。”阿烈惟恐她再哭起来,急忙将话题岔开,“那么,这些和你的妹妹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紧攥的五指无力地散开,水晶轻舒一口气,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清丽的声音重归平静:“当然,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大姐、娟翠堂、还有血灵薇、以及我们身世的事情,云朵一点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云朵从小就不肯买大姐的账。”平静的声音继续,“大姐虽然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虽然也是和我一样的热爱医术,但她几乎从小就不肯听大姐的话,即使长大了也是如此。一开始,我还并没觉得有多么奇怪,因为云朵从小就淘气得有些过分,大姐训斥她惩罚她,她心怀怨恨也是常事;而且,因为我们被救出我家的时候,云朵还只有三岁,那场梦魇她已经基本忘却,我不想在她本该快乐的童年里添加一道沉重的伤痕……
“所以我就一直小心翼翼,处处谨慎,把一切都蒙在鼓里,不让云朵发现一丝一毫,就一直这样瞒了整整两年……对,就在上个月初,大姐派人传话,告诉我复仇的好机会来了,各项计划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之中,而且非常顺利,只叫我留心一个人的踪迹,那个人,就是夏然……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大姐的命令刚刚接到,我就在娟翠堂里见到了受了重伤的夏然……他的伤非常重,我便顺水推舟,把他留在了堂里,然后唤了一名灵薇过来带信给大姐……我打发云朵去简药,自己在在放药的仓库与她交谈,本以为事情进行的十分隐蔽,云朵根本不会听到,可当我打开仓库门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前的柱子后面露出了云朵的一丝衣角……
“也许是出自我的性格,我心想她可能是正好想进仓库拿什么东西,就故意装作要出门去,其实走出大门后我又翻后墙回到了堂里,暗中监视着云朵。云朵毕竟还是个孩子,她见我出门之后就从药房取了一碗药直接爬上了二楼,进了夏然的房间,我便不费吹灰之力就听到了她要带夏然他们从清心苑离开柳烟……
“当时我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在我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云朵之前,我瞒了两年的血灵薇,终于还是让云朵知道了……一时间我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我就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柳烟的灵薇,并通过她们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大姐……很快,我得到消息,当时负责追捕夏然的贺子建已经赶到了清心苑埋伏,而且会有血薇暗中过去,一定会保障云朵的安全……
“那一天,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下去,无论做什么,心里总是想着同一件事情——就算云朵平安回来了,我该怎么向她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我到底是什么身份?娟翠堂还是不是一家普通的医馆?血灵薇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我们又为什么要去陷害夏然?她还是个孩子,这一切,她能明白吗?
“那天傍晚,云朵果然被几名血薇送回了娟翠堂,只不过是昏迷着的,头上还有被人击过的淤伤。一个血薇告诉我,夏然根本就没有去清心苑,当天只是有一个拿着夏然刀的少年,到清心苑耍了贺子建一通,然后那少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血薇们便趁机对贺子建他们下了手……至于云朵,则是血薇们在离开清心苑的路上发现的,身边还有她从娟翠堂骑出来的马,灵薇认为,那名少年很可能在云朵带着夏然他们去清心苑的路上,击伤了云朵将夏然他们带走了……”水晶说着淡淡一笑,“曹少侠,现在看来,那少年就是您吧?”
“这个嘛……”阿烈挠着后脑勺,暗红色的眸子东张西望,声音比蚊子还小,“我当时不知道……”
“知道也无妨。我要是你,也会那么做的。”水晶继续下去,“我把昏迷的云朵背回她的房间料理她的伤口,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我不禁有些想哭——她真的还是个孩子啊!这些事情要是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该有多好,她一定在富裕的家里过着无忧无虑的小姐生活……于是,等她醒来,我就选择了装疯卖傻,对她说夏然已经付过药费离开了医馆,我多么希望她能把夏然的事情忘记,重新过属于她的那种平静快乐的日子,她默然地点着头,样子乖巧得就像她已经完全忘记了一样……”
月已经渐渐升上中天,几丝阴云在月亮的身边漂浮弥漫。
阿烈侧着头,专注地听着。
“可是,事实告诉我她并没有忘记。就在她醒来的当天下午,我出门去办点事情,刚一回家,有一个灵薇在门口拦住了我。她说她是大姐特意派来监视云朵的,云朵在我出门之后不久就挎了个篮子出了柳烟,她和其他几名灵薇一路跟踪着云朵进了若叶龙威卫的总营,在云朵回柳烟的路上,她们将云朵打昏,从她的篮子中搜出了几天前大姐派人带给我的一页密信……
“她们认定,云朵定是趁我不备将那封密信中的一页偷了出来,带进了若叶若叶龙威卫总营给负责追捕夏然的另外两个将领报信,因为那页密信上透露出了血灵薇之前诬陷夏然的事实和那个关键交易的许多情况,还导致本来负责追捕夏然的叶清扬与李谦非和夏然站在了一边,她们决定将云朵关在娟翠堂并将此事汇报给大姐……当时的我完全被惊呆了,云朵居然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夏然,她知恩图报的心居然会这样的强烈……”
“知恩图报?”阿烈忍不住插嘴,“知什么恩啊?”
“夏然以前曾经负责过柳烟的治安,除掉了当时曾经放火烧过我们娟翠堂的一个恶霸……”水晶的声音微微颤抖,触及心结,不堪回首。
“哦,是这样。……你继续吧。”阿烈抱歉地笑笑,心下暗自嘟囔:怎么夏然那木头从来没跟我提过。
“还好,因为灵薇做出了巧妙的将计就计的策略,并且成功抓到了叶清扬和少侠你,大姐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愤怒,只是叫我拿你们做诱饵,以云朵的口吻发密信引夏然到娟翠堂中埋伏。为了云朵的生命,我只好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发出了密信……我原以为,夏然上过一次云朵的当就再也不会来上当了,但我没想到他既然还是来了,所以,所以我才控制不住,我……”
阴云越积越浓,几乎掩盖住了月亮的清辉。
水晶单薄的双肩微微**。
阿烈的眉宇间闪过几丝不忍。他眨眨眼睛,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地说:“对了,那次,谢谢你。”
“什么?”水晶抬起头来问道,净亮的眸中闪着隐隐的泪光。
“我被关在娟翠堂的时候……”阿烈低低地说,“给我治伤的,是你吧?我能感觉出你的手指。”
“哦……”水晶的目光落到阿烈的腿上,淡淡地笑笑,说:“没什么,我只是习惯,看到伤就想帮人去治……”她抹去眼角淡淡的一抹泪光,轻轻地说:“那我继续吗?”
“好。”
“成功抓到了夏然之后,我就获得了去看云朵的机会。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被她们关了几天的云朵还是……她苍白的脸色,鲜红的伤痕,让我几乎不忍去看……然而最让我难受的还是她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的陌生,她对我说话的口吻,是那样的冷淡,她对我说,姐,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你是怎样的人了……
“我受不了她对我说话的语气,我说,你错了,我做这一切完全都是为了……为了给我们的父母报仇,我就将大姐告诉我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云朵听,云朵的眸中也有泪光在闪动,她对我说,姐,我误会你了……绳子勒得我很痛,你能不能帮我解开一会儿?我很高兴,我以为她已经理解我了,就为她松了绑,就在我帮她揉已经红肿的手腕的时候,她对我说,姐,且不谈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我只问你一句话:为了报复我们的仇人,就应该杀像夏然一样和我们无冤无仇的好人吗?
“我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当时,盘旋在我耳边的已经不是云朵的声音,而是我的内心,有一百个声音在问我同样的问题:苏水晶,为了报复我们的仇人,就应该杀像夏然一样和我们无冤无仇的好人吗?
“就在我发愣的一瞬间,后脑勺猛地一痛,就失去了知觉……”

乌云越积越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湿气息。
阿烈微微侧头,专注地听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刚要睁开眼睛,身旁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让我猛地一惊,她说——”
“说什么了?”阿烈急切地问道。
“……‘苏水晶,还是把她解决掉吧。’”
水晶像是从牙缝中将这句话挤出,眼神让刚要惊叫出声的阿烈下意识咬紧下唇。
“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还是等翡翠的事情办完了再说吧,大姐您培养了她那么多年……’
“‘不行,她们已经犯下了死罪!要不是我们早有准备,苏云朵现在就已经把夏然他们带到了若叶,你我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是我们当年好不容易设了那个局,才把她们从苏家带到柳烟,这样岂不是太可惜了!’
“‘她们对我们来说已经没用了!夏然他们在码头被我们截住,不是已经都解决掉了吗?至于苏云朵,最好顺着漓月江一直漂到海里才好……’
“‘要不我们把她软禁起来吧,毕竟……’
“‘血薇!你难道忘记十三年前的筱冰了?灵薇的背叛,要比血薇恐怖多少你不清楚吗?就这样,等灵薇一到翡翠就杀了她!’……”
水晶的声音渐渐地小下去,五指渐渐攥紧,白皙的掌心被掐出了淡淡的红痕。
“所以……所以你就跑了出来,跑到码头救了我,又顺着漓月江去寻找……云朵?”阿烈思索一会儿,试探着问道。
柔顺的黑发自双肩滑落,水晶无声地点了点头,声音开始颤抖。
“九年,足足九年我把真正的仇人当成亲人当了九年,我被大姐利用利用了九年,直到九年之后,我才知道我的仇人究竟是谁,还要搭上我世间唯一一个亲人的性命!我在她们的挑唆下干了那么多的坏事,这已经足以让上天赐我一死……
“我也有心报仇,可是我无法与大姐作对,她毕竟是抚养我长大的人……所以我想我只能……只能……”
晶莹的泪自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像是有什么东西刺痛了阿烈的心——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无助地哭着,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充满了欺骗与冷酷的世界……
乌云完全遮盖住了月亮的清辉,将两个人笼罩在厚重的阴影里。
阿烈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他凝望着水晶**的双肩,轻轻咬住下唇,目光中透出踌躇与复杂。
“你愿不愿意……”阿烈一顿,“听听我的故事。”
水晶一愣,触到阿烈真诚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跟你一样,我也是无父无母,说实话,我连自己今年多大都不怎么清楚。”
阿烈的语气居然是那样的坦然平静,如果不是他的眼神,简直就不像是在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从小在伊凉的一个小城的古堡里长大,和我住在一起的还有十几个和我一样的孤儿,都是男孩子。负责照看我们的是一个让我们喊他王伯的中年人,他自称是个古玩商。说实话,他对我们确实非常好,派人教我们读书教我们武艺,只是我这个人念书念不进去,刀枪棍棒耍得倒是不错……
“王伯对我们很好,只是有一点——他不许我们随便出去玩,我们都以为他怕我们被人骗走。有一次,他外出做生意,我就偷偷地溜了出来,跑到集市上去玩,逛累了在一个茶棚坐了一坐,听到临桌的两个人在谈话——
“他们是在谈论一桩失窃案——翡翠某个富豪家的一架价值连城的屏风几天前被人给偷走了,很可能流传到了我们这里云云。不过我当时心想这事和我没什么关系,就没有在意,喝完茶就回到当时我们住的古堡去了,可我没想到当我在古堡里和人打闹的时候,不小心触动了墙上的一个机关,发现我居住了十几年的古堡下面,居然有一个我从没发现过的地下密室……
“受好奇心的驱使,我就闯了进去——里面的宝贝还真是不少,种种古玩珍宝,花瓶字画什么的,一开始我还觉得王伯是做古玩生意,这可能是他的储藏室,可我再向深处走——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屏风!!那架刚刚失窃的屏风!!和茶棚里那两个人的描述一模一样的屏风!!
“我完全呆住了,一时居然没有反应过来,然后我听到王伯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和人说话,具体说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可我永远忘不了其中的一句——
“‘把这屏风弄到手,你们干得可真是漂亮,再辛苦几次,我就叫阿烈去给你们帮忙’——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完全失去了理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进去想要和那混蛋理论,结果呢,我被他们逮了个正着,他们问我到底要不要加入他们,我说不!决不!!”
“然后呢?”水晶的双眸在抖动,她盯住阿烈急切地问。
“然后我就被王伯和那些昔日的兄弟们五花大绑了起来,他们先是劝我,然后嘲笑我,最后用鞭子抽我。好笑吗?昔日的亲人们像对待囚犯一样对待我,他们打我的鞭子上不知道涂了什么东西,触到皮肉的时候比火烧还痛,当初我还觉得难过,不过后来想开了,我的亲人们就是一群小偷,自己还被当成了小偷的预备队,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被他们打死来得爽快……
“我也不清楚我被折磨了多少天,直到有一天,一个和我比较要好的兄弟趁夜把我拖出了古堡,然后我被一个鹤发童颜的老翁给救了,好容易捡回了一条命……”
水晶的眼眸在微微颤抖,她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少年和她有着一样的酸楚和悲哀。她轻叹一声,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身世是如此的相似……”
“相似吗?不,我们是不一样的!我发誓要让那些欺骗我利用我的人不得好死,所以我在醒来的第一天就向当地的官府举报了王伯和他的那些勾当,就是我带着官兵封了他的古堡,抄了他的密室,将里面那些还没来得及转移的古玩通通物归原主,我亲眼看着他们被关进监狱,被押解进京,终于为他们犯下的恶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阿烈的声音越来越高,暗红色的眼眸中闪动着异样的星芒。
水晶猛地站了起来!
萧索的秋风扬起她漆黑的发丝,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少年,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能下得去手?他们是抚养你长大的恩人!如果没有他们,你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阿烈也猛地站了起来!
凛冽的秋风中,他的双眸明亮闪烁,盯住水晶的眼睛:“你在他们手里不过是一把会杀人的刀,他们养育你的目的不过就是在利用你,他们对你没有任何感情,杀掉你比绞死一条狗还要简单!没错,他们是怂恿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就这样死了,你的妹妹云朵会怎么想?你早逝的父母又会怎么想?他们能原谅你什么都不做就放弃自己的生命作为逃避的代价吗?你能做的不是去死,而是用自己的力量把失去的尊严夺回来!”
水晶呆呆地立在原地,眉心微微地颤动。
阿烈轻轻地喘着粗气,期待地盯住水晶。
两个人似乎都忘记了从漆黑夜空中倾泄而下的秋雨,冰凉的雨水已经不知不觉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和头发。
一股一股汹涌的暗流从水晶的心底快速地掠过——
“为了报复我们的仇人,就应该杀像夏然一样和我们无冤无仇的好人吗?”
“苏水晶,还是把她解决掉吧。”
“可是我们当年好不容易设了那个局,才把她们从苏家带到柳烟,这样岂不是太可惜了!”
“她们对我们来说已经没用了!夏然他们在码头被我们截住,不是已经都解决掉了吗?至于苏云朵,最好顺着漓月江一直漂到海里才好……”
“你能做的不是去死,而是用自己的力量把失去的尊严夺回来!”
像是一种强烈的感情要冲出心底一般,白皙的五指渐渐抓握成拳,水晶猛地抬头,对着头顶漆黑苍茫的夜空,将双手贴在口边,大声喊道:“啊——”
她决定了!
再不这样忍气吞声,再不这样畏首畏尾,她要冲破束缚了她九年的枷锁,用自己的力量寻求自己曾经丢失的尊严!
阿烈微扬着头,欣喜地注视着面向夜空的水晶,注视着她湿透的衣衫和亮若星辰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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