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店夜谈(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那粗豪大汉本已听得暴跳如雷,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待听到最后一句时怔了一怔,竟脱口道:“你是说孝文王的死与吕不韦有关?”话刚出口,众人皆失色,他是率直汉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虽自知失言,却没有诸多顾忌。
那人笑道:“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那粗豪汉子越想越信,不由一阵气恼,重重一拳砸在地上,道:“他妈的,好好一个大秦便是给这些外族人弄的乌烟瘴气。老子恨不得……恨不得……”却说不出他恨不得怎么样。
那人仍是笑道:“不光是赢异人,便是秦昭王,不也一样听信了外族人范雎的话,自毁长城,把个骁勇善战的武安君白起赐死了??”他讲到白起的名字时特意往那怀抱小女孩的疤脸汉子瞧了一眼,那疤脸汉子果然神色一动,目光向这边射来。
那粗豪汉子闷头喝了一碗酒,大声道:“你这话倒没有说错。老子生平最服武安君白起,可惜秦昭王一世英明,这一桩事却是大大的做错了。老子一想起这事便愤愤不平得很。这碗酒兄弟请了!大伙儿敬武安君一杯罢!”言毕又斟满一碗自顾喝了。粗豪汉子又瓮声问灰衣中年人道:“这位兄台倒有些见地,不知叫甚名号?”那灰衣中年人瞧他这般言辞举动,倒是微微一笑,心想这人倒是直率得很。便也端起一碗酒喝了,抹嘴道:“姓魏,魏子昕。”再看众人,大部份人都端起了酒碗,便有一小份人胆怯的,犹豫片刻,也斟满一碗酒喝了下去。那疤脸汉子见此情景,神情有些异样,也一仰脖把面前的酒碗喝了个底朝天。
一碗烈酒下肚,众人心怀似乎便放开了。只听那粗豪汉子继续道:“不瞒你等,兄弟以前便是武安君军中的一名小卒……”一名商贩“啊”一声道:“那你不是见过武安君么?”那粗豪汉子横他一眼,颇有得意道:“也只在军校场远远的见过两次,武安君军务繁忙,如何能经常见到?”
那魏子昕忍不住笑声讽刺:“以阁下这等人材,想必武安君大为倚重了?”
那粗豪汉子怒道:“武安君何等样人物?像我这等人,怕连帮他提鞋都不配。”魏子昕想不到粗豪汉子竟有此回答,心里倒有些歉意,便也不再做声。
一个不起眼的商贩满怀崇敬地回忆道:“几年前武安君身故的时候小人正好在前往咸阳做买卖的途中,这一路见到为武安君送葬的百姓,当真不计其数,从咸阳到郿县一路几乎全是凭吊武安君的老百姓,无论是八十老人还是三岁孩童。小人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也是今日这般恶劣天气,大雪下个不停,与现在大风雪一个样,大家却依然在雪中向郿县方向跪拜。历朝君王,有哪一个及得上武安君如此受百姓爱戴?有哪一个君王的葬礼及得上武安君的葬礼这般声势浩大?便是小人,一听到武安君身故的消息,买卖也不做了,也跟着大家一起为武安君送葬。但愿武安君一缕英魂,佑我大秦,永盛不衰。”
众人默然,望着窗外的大风雪,皆暗自想象当时的老百姓在这等风雪中向郿县方向叩拜的情景。那疤脸汉子也是默默倾听,眼睛闪闪发亮,魏子昕却失笑道:“白起一生膺战,为你们大秦立下许多功劳,却不料那秦昭王年老发昏,赐死白起,自是秦国对不起武安君了,你却如何还奢求武安君死后还保佑秦国?”疤脸汉子一直留心倾听,注意到他说到秦国的时候用的是“你们”,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两眼。
那粗豪汉子道:“武安君生前为国为民,死后自然也保佑秦国子民。”他回忆道:“当年武安君率兵顺汉水而下奔袭楚国,老子……我便在武安君军中做一名小卒,那时我们秦军兵力才数万,远远及不上人家,又是远途去攻,我们心中却没有半分害怕,那楚国水师却也窝囊得紧,从前人皆道楚国水师天下无双,却在这一仗中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哈哈,哈哈!”那汉子畅笑数声,猛喝一口酒,又继续道:“那一仗我们占了三十多座城池,打破了楚国王城郢都,迫得楚王迁都寿邑,又烧了楚国彝山王陵,当真说不出的痛快!”他说得神彩飞扬,满脸红光,双手挥舞,手肘不小心撞着了坐在旁边的疤脸大汉,便道一声对不起。那疤脸大汉毫不计较,笑道:“不碍事,你继续往下说。”又唤过店伙,道:“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来。给各位驱驱寒意。”那店伙领了钱应声去了,疤脸大汉又道:“这位兄台继续说罢,武安君人人景仰,他的生前事迹我也想听多些。”

那粗豪汉子见他出手阔绰,拇指一翘赞道:“我一眼就看出这位兄弟是豪爽之人。”又继续道:“那时我们军中兵士皆道在武安君麾下打仗,便是死了也只能怪自己命孬。武安君每战必克,听说山东六国一听到武安君挂帅出战,便都吓得龟缩不出。可惜那时兄弟福薄,被派留守江州,不能随武安君东征西战,真是人生一大憾事。”众人听得悠然神往,有人问道:“当真么?山东六国当真一听到武安君挂帅便不敢出战么?”
一个青年商贩接口道:“这倒不假,小弟是河内人氏,当年我们秦国和赵国为了争夺上党而在长平打仗的时候,大王亲自到河内来,征召河内所有十五岁以上的青年男子结集成军,开往长平后线援助。那仗打得可不得了,赵军兵力在五十万左右,我们秦军的兵力不过五十万左右,打到最后,数十万赵军竟然会被我秦军困在了长平河谷之内。那赵军统领,好象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真不明白赵王为什么会派个娃娃来带兵打仗。赵军被我们困了整整四十六日,后来确实冲不出来,连那个娃娃统领也在突击中被乱箭射死了,赵军只好投降。打完仗后我才知道统领秦军的不是王龁将军,而是武安君白起。原来是大王怕赵军知道我们秦军统帅是武安君后不敢和我们开打,才下令泄露武安君为将者立斩。这一仗当真打得六国胆战心惊。”那商贩搔搔头不好意思道:“只是小弟到现在也不明白,怎地赵军五十万,我们秦军五十万,他们偏被我们围住了呢?武安君简直像会是变戏法一般。”有人取笑道:“倘若你也懂得,说不定你也能在秦军中混个将领做做啦。”众人便笑了起来。
魏子昕却脸色肃穆,缓缓道:“等而围之,兵法破例;战神白起,无人可敌。战神白起……战神白起……唉!”众人只道他惋惜白起之死,殊不知他心中想的是另一番心思:倘若白起生于我大魏,这天下恐怕要换一番光景。
那疤脸汉子也听得入神,一脸缅怀之色,射出回忆的目光,望向天花板,喃喃道:“长平一役,人皆道秦军以同等兵力困住赵军,是何等威风,却不知为了困住赵军,我们付出了多惨痛的代价,死了多少个兄弟……那赵军多次拼死突围,全凭大家硬战死守,才不使赵军得脱。那一仗,当真险恶……”说到后来,疤脸汉子忽然低声吟唱起来,却是一首秦**民皆知的歌谣《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声音虽是低沉,却显得激越。但不知为何竟有点意境凄凉。众人听得入神,竟也有几分觉得萧索凄凉。又知此人必是久经军旅,脸上那道疤痕想是沙场杀敌之时受的伤,如今瞧来也不甚碍眼了,倒显得这汉子勇猛剽悍,众人心中倒生出敬重之意。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