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别天狼幻真忆萱堂巧解疑南北逢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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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荆碧霄虽然不说,但郎天也能感到她的情绪低落,她虽然表现出饶有兴趣地在各处走动,但却显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躲着宜雨轩。他并不知道,对于这个未曾出过远门的娇女儿,此次思念家乡、思念母亲已到了何种地步。她已对眼前的一切,深深地不自在了。可是她又无法对他开口,也许她还不习惯对陌生人提要求吧。
一天,荆碧霄拒绝出房门。可偏偏有人来请,说狼主请她到宜雨轩品茶。(“荒唐!这个女子会说汉语。喝茶?十足的借口!”)
她硬着头皮去了。进屋见他奋笔狂草,泼墨疾书,即是一首秦太虚的诗:
三月柳花轻复散,
飘飏澹荡送春归。
此花本是无情物,
一向东飞一向西。
她不解:“既知无情,何必多情?”
她接着在纸上写下李后主的《清平乐》下片:
雁来音信无凭,
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春草,
更行更远还生。
“离恨还是思情?”他看着她。
她又写道:
遥望引得鲛人泣,
惊夜能湿司马衫。
偏隅堪见萱堂上,
何日戏效彩衣斑?
“萱堂?”他惊住。
“还须我说的更清楚吗?”
“是,我早该明白。”他想到公主那样的人根本不会想家,她却不一样。
他抽出一张竹纸,细心地折好,郑重地递给她:“月圆之后,我一定送姑娘回家。”
她接过:“白纸一张?”
“千、金、一、诺。”他一字一顿。
她记住这句话,但她相信他还像相信一个陌生人。
“我可否知道你家在哪儿,江南江北?”他的问话出其不意。
她却说:“南之北,北之南,蓝田之乡,大方之家。”
“这可伤脑筋了。哑谜我不一定猜得出。”
“不用你猜,我认识自己家。”
她还是怏怏而去。“月圆”他指的是十五还是十六?“之后”呢?是十六还是十七?她有点后悔没问清楚。
接下来的日子她有些望眼欲穿。不管母亲会怎样责骂她,总比与一个陌生人忐忑地呆在一个屋檐下要好的多。她每天掐住手指算。
“今天是十五了,”她数着手指,“他会先提出来吗?”她急的去找他,出了屋子,却不知他在哪儿,才知道她平时走的地方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她竟只剩得在门口徘徊。运气好的是,他已来找她了。
“请快随我走,有件意想不到的事,”他急着邀请她。
她一阵窃喜:“他记得”。
他把话说完:“家师回来了。”
“恩师?不是那个‘烟霞客’吧?”她的好奇暂时取代了失望,忍不住又开玩笑。
他只是大度地一笑,一边带她过去,一边说:“我的授业恩师是塑造我人生最重要的人。我所掌握的能力,都出自她的点化,她就像我的母亲……”
听他这样说,当她看到郎天恭敬地称呼眼前这位女性“师傅”的时候,她还是震惊了,她无疑比她所知道的书中的女子都美。她的衣饰是纯白的,她所见的天狼族中再没有人穿这个颜色,像她这样着装的人物。
广袖,束腰,窄裙,背上像是背着一把剑,柄上却没有剑穗。胸前佩戴一块奇特的玉玦,上面有七孔,呈北斗七星的排列阵势。
“难道是七星玦?”她心里一阵吃惊。“如此具有中原色彩与文化的饰物,怎会在一个异族女子身上?”
她脸上的表情一直很祥和,与自己的爱徒相见也没有表现出惊喜。“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尊师。”她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
他忙着用说起来听不懂让她不快的语言,说给他师傅听。说着她的目光时而转向她,问他:“这是那个中箭的女子?”
他点头。
她并不知道说的什么,只是在被她的目光笼罩的时候,看到她的瞳孔有莫名的亲切与温暖的感觉,让她由心而生对她充满信任。她心里感叹:“她确是一位母亲,博爱众生的母亲。”
他用汉语给她介绍:“她就是我的恩师,我的汉语也是她教的。她是本族前任首领的三元之一,司神圣女。”
“‘三元’是什么?”
“一种职务,司神圣女,应该,相当于你们宗教祭祀仪式中职位最高的祭司。”
“祭司……”她默默地转换着概念,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她,是出家人吗?”
他听她的问题有些突兀,还是摇摇头,告诉她不是。
“那她给人一种普渡众生的味道。”
他笑了:“人人都具佛性、秉慧根,不一定表现出来,就算是出家人。我们这儿没有中原的苦行僧,只有一个信仰,喜欢就信,不喜欢没人强迫。”
她突发奇想:“你到了中原,会不会去劝那些出家人还俗呢?”
他有些哭笑不得,但也只是很轻描淡写地说:“人各由命,他们既然选择这样度过,也不必改变啊。”
她不再问,只是自己想:“如果当时我父母把我舍给寺院或是道观,我也就这样了此一生了。人生真是无常!”
神仙尊师开口道:“狼主,不知功夫是否可有进益?”汉语从她口中传出,有一种遗世独立的脱俗情味,带着泠泠仙乐般的美妙音效。
她不由得出了神:“真是一位令人羡慕的师傅。可是为什么不叫徒儿,或是叫名字?”
她还未回过神,两人已经开始过招了。一股暖风向她拂面而来,将她推至圈外。
他的藏青色的披风与她纯白的衣袖翻飞旋舞,不时有金器相撞的锵然之声。她不懂武艺,看不出个中玄妙,也不知两人的对招、拆招,只是在猜“神仙恩师”的兵器是什么。
当他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郎天已是只有招架之力了,额角上隐隐现出细密的汗珠。而他的师傅色不稍变,神闲自若。可见相差很远。她终于看清,圣女手中握着一柄银色的手杖。“如果是祭司,那手杖该是法杖吧。”她想。
是日夜,她想着明天他能不能想起来,或许他说的就是明天呢?
响起了叩门声,她启门看,却是他的师傅,那位圣女。她有些糊涂,不知她为何夜间造访。
她已开口:“姑娘是中原人?”
她默默点头。
“狼主是不是许诺了什么?”她又问。
“我不明白您想问什么?”
“狼主希望我帮他兑现。”
“您的意思我明天可以走了。”
“是这样,”她的目光是那么柔和,“我会安排的。”
“那请您替我道别,我想一个人走。”
“我会的。请你路上一定小心。”
她看到紫骝驹等在那儿,想这也许真是他的安排,轻快地踏上旅程。马儿卖力地奔跑,他们速度很快。
当她到达光州城郊外,初遇公主主仆二人的地方时,她散开缰绳,拍拍紫骝驹的头说道:“好马儿,谢谢你。回到主人身边去吧,也替我谢谢她。”
那马长嘶一声,风驰电掣而去,“真是匹良驹!”
她一路走过去,想着母亲看到她会如何吃惊,又如何生气,但是等到京城楚家新娘被掉包的消息传过来,也是几个月以后了。她和母亲还要相依为命,生活下去。
在她看到城门上悬挂的“阳城”两个字,她胸中有一种喜悦,一种难以言明的苦楚和重逢的兴奋。她眼中酿成忍受了很久的泪水:“我终于又回来了!”
但她走进城门不远,有位老妇便迎了上来,对她仔细端详,喃喃自语,却又不敢开口。她看着那老妇,忽然觉得眼熟,问她:“您是,锦娘?”
那老妇听她说话吓得微微颤了一下,怯怯地问:“小姐真的是您?您,您还记得锦娘?”
她见到儿时的乳母,一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可又想起两年前母亲将她赶走至今觉得蹊跷,今日回家却第一个见到她,她有不好的预感。
那锦娘抹了抹眼眶,说:“锦娘特地等在这儿,是想告诉小姐,千万别回楚宅了,宅子都毁了。夫人她,她不在了……”她小心地左右看了一下,“小姐,武家的人都不在了!小姐一定不要回楚宅啊……”

她忘了是怎么离开锦娘的。她只是感到久远的盼了很久即将实现的梦想突然被打碎的绝望,她记得当听到母亲宣布哥哥再也不会回来的一刻,她也是这种感觉。家,她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她对家千思万想,设想母亲的百般无奈,但恰恰没想到家会消失,空想结束了。
她要崩溃了。她唯一想去的是童年时最喜欢的树林,她去了。林子依然是她眷恋的模样,山是归根山,水是忘情水,石是三生石。她闭了眼睛,还能想象当年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她与哥哥相处了7年,她是被人爱被人疼的宝贝。可是11岁的哥哥却被父亲带走了,去做一个男子汉的事情,接受磨练。楚家掌管有大量的玉石作坊,并不在阳城,父亲说带哥哥去学艺,有很好的玉工,他可以学到精湛的技艺,将来继承父业。这一去,哥哥就再没回来。她是在第四年父亲回来的时候得知这一消息的,他留给她的一封信,成为她所有的对他的回忆。她看到信中画的一副漂亮的金簪,他许诺说把它做好当作给她的礼物。他却永远地食言了。不久,父亲因丧子之痛也离开人世,她与母亲伤心了很久。武家的人体恤母亲,前来为父亲料理后事,武家的表兄却看上了她。母亲信任自己的娘家人,觉得女儿不会受委屈,答应了婚事。也许母亲知道她喜欢哥哥,她是楚家的养女,父亲在世也没有反对过。只是母亲不允,借此机会,母亲为她定下婚姻,断了她的念头。她怨过、恨过,而今母亲也走了,她却想念一家人都在的情景。
现在,她想到楚家的店铺。母亲说在她出嫁之后会把玉石作坊都盘给他人,只留下资历最老的一家,作为自己养老。现在那间铺子应该还在,她还与母亲一起去看过的,她很喜欢那位老玉工,可那玉工已不在前堂,她要怎样才能见到他呢?
她想到自己的碧箫珥,有了主意。
“掌柜,”她走进门,递上一只碧箫珥,“麻烦你,帮我再做一只一模一样的玉珥。”
那掌柜看了愣住了,“这位小姐,小的不识货,您稍等,待我请教行家。”说完就奔后堂去了。其实,有手艺的玉工都看的出,这珥作工繁杂,恐是一般玉店铺难以做到的。
不一会儿,她就被恭恭敬敬地请到后堂,见到了她父亲最得力的匠人——戈里尔莫父子。
“老先生,还记得我吗?”看到她熟悉却苍老了很多的面孔,她声音有些颤抖。
“小姐,戈里尔莫哪能忘呢?小姐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老爷带您来店里。您看到我当时正在雕琢的一块玉,盯着看了半天,说了句‘叔叔,玉有瑕’,我还说‘白玉微瑕很美,瑕不掩瑜’,那时小姐嘟着嘴不高兴地走了,爹却罚我在祖师爷像前跪了三炷香。后来爹把那玉石雕成了娇憨的小女娃,瑕变成了女娃的笑涡,托老爷送给小姐……”戈里尔莫说着,老戈里尔莫却在一旁捻须微笑。
她听到这话,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就是这个?”
老戈里尔莫开了口:“正是。当时小姐指出了白玉之瑕,也让这小子知道了自己作为玉工的职业之瑕,老朽还一直掂记着小姐。玉有瑕能掩饰,‘君子如玉’,人的品性要无瑕。”
郎天想到在师傅回来以后,便可以送荆碧霄回家。可他去到她的房间,却空空的,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他怀疑了,她真的存在过吗?她难道只是一个梦境,美好却虚幻。他想到自己的诺言没有兑现,就算是梦,也不能现在就惊醒。
他走出去,想她会不会一个人走。他见到紫骝驹已经不见了。他真的无可挽回了,对一个不熟知的甚至是陌生的姑娘食言。他在这时看到师傅走来。
“狼主,不必多虑。我已经送荆姑娘离开了,你没有食言,但是我想提醒狼主,中原女子会对诺言看的很重,希望你不要让她失望。”司神圣女不动声色,说完这一切,默然走开。她想起了郎天的父亲,前任首领鹰主,当他遇到月夫人,就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但月夫人还是离开了他。她不知道狼主的心思,可是她不可以遗憾让他为人所怨,即使他只是想成为荆姑娘的朋友。
他听了这话,不清楚师傅的态度。但对于那位女子,他有所亏欠,他需要弥补。他要去找她,不管她是否还记得他。
当他决定了以后,却想起他除了一条猜不出的哑谜,对她住的地方一无所知。无从下手之余,他想到了公主,她可能认识荆姑娘,就算不知道她的家。凭她长期游历躲着不回家的经历,也会对地理了如指掌,帮他找个地址,应该不成问题。他想到这儿,就出发了。
对他来说,找到公主并不难。她总是避开追踪她的护卫军在相反的方向,而那些御林军总是引人注意的。
若姮公主,一位传奇女子,上演着灰姑娘变白雪公主的神话。当年,皇帝下江南,游景至于滇地。青山滴翠,令这位天子顿发诗情,吟出一联曰:“青山如黛,何须笔润眉自翠。”却苦于无以相对。活泼天真的采药女恰经过此处,欣然对出:“红霞似锦,不用梭织绣方成。”顿时使人眼前一亮。他心中对这个小女娃神思敏捷极为赞赏,问她的名字,“我叫平落婴,我家就在山下,大叔没事就去做客吧。”
“平落婴,真是上天将生钟灵毓秀的女娃娃。善哉!”
之后不久,女娃被请去皇宫做客。再以后,女娃的父母双亡,皇帝正式册封她为若姮公主,指婚给太子昭明。
可这公主天生的不安分,不喜欢皇宫的压抑气氛。一有机会就跑出来,随处游历,次数多了,皇帝也不再多过问。索性赐她尚方宝剑,让她微服私访了。只是昭明太子常派人追她,不愿她离开自己身边。
公主便在途中遇到了郎天,郎天常在中原行走,风度潇洒,侠气十足,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了。公主见郎天颇有江湖习气,却是非常喜欢,但苦于自己的婚约,不肯说出口。
郎天却从不将他行走江湖的原因说明,只是有时邀她同行。
这次照例是有事相求。公主读到:“‘南之北,北之南;蓝田之乡,大方之家。’我看这前一句是重点,后一句是附庸风雅吧。文人都有这种习气,何况她又是书香门第出身。”
“那么南北的分界是什么?”
“从秦岭到淮河一带,也就是秦淮。但不可能是秦淮。我把马交给她的时候,是在光州城境内,她还在向北行进,距离秦淮很远,她不可能住那。光州的南边有渝、黔、宁三地。对了,我知道了,黔地。黔地名称中带‘黑’字,黔有乌江,且当地人供奉黑神。而五色中北方属黑,那么黔地可谓‘南之北’”。
“有道理,这样一说,五行中北方为水,‘北之南’为‘水之南’,即‘水之阴’,黔有何水?”
“黔之水曰榕江、金沙、剑河,三者交汇,贯通黔地各处,何来‘水之阴’?不对,我刚猜得不对。‘蓝田之乡,大方之家’也有旨意,否则依前一句根本找不到。”
“‘蓝田’乃美玉产地,‘大方’可指书香门第?”
“‘大方’,黔地有城曰‘大方’;‘蓝田’就只能说此地产美玉,很牵强。意思很表面化,与前一句风格迥异。”
“那么,还像上一句一样替换。说到‘水之阴’,即是‘山之阳’,能不能找到山?”
“独山。对了,独山是水族聚集地,水族人崇尚玉石。这样解释可以吗?”
“她应该是汉族吧?”
“对啊,那样去水族聚居地会很容易打听。我们走吧,去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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