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阴晴不定女驻漠北敌友难分客扰文墨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在下能否进来说话?”当他再次到来之时,已换作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作风。
“那么小女子的问题,公子想通了?”
“对在下而言,姑娘可算是个俘虏。”他还是想留有余地地继续说下去。
她却不想听下去了:“既然小女子是俘虏,以中原之道,未有堪配此佳遇之理,较软禁尚自由过之。”这最后一句话倒成了揶揄。
他倒像没领会一般,面不改色:“姑娘所言有理。你不喜欢软禁,那就押她下去。”他便转身,击掌两次,两位使女进来,身手矫健,径直将她挟持出去。
她一直被带入漆黑的石洞中,沿着石道深入,再深入则有火光照亮了青石壁,石上隐然刻有奇怪的符号及图案。他们拐弯进了其中一间石室。
“把她,捆在上面。”他的声音懒洋洋地从她身后传来,原来他也随之进了石洞。她倒是打定主意,想看他葫芦里会卖什么药,就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老老实实受人摆布。
他一挥手,两个女侍从把她绑在室中心的石柱上。光滑的牛皮绳勒住手腕,倒不似麻绳般扎人。,待她被固定在石柱上,两人便一左一右在石柱边向两翼退开。那丫头伤势新愈,倒也急于活动手脚,谁料这家主人一出现,言语才一交锋,她就动弹不得。此时她正脑瓜飞转,想东想西以求应对之策。
他并不容她多想,铁了心执意要为难。倏尔他已把那房中悬挂的那柄刀提在手,她心道:“一个俊朗后生,反而持此等钝斧,活似关西大汉,何等粗鲁!”不免有惋惜之意。
他紧握住刀柄,“唰啷嚓”一阵脆响将刀身亮出。她眼前白光一晃,弯弯如月的刀刃便呈现在身前,刀锋是蓝汪汪的一泓清水。她有点呆住,这绝非一把等闲刀具:银亮炫目的刀身如新月一钩,颀长的刀刃线条自然,英挺秀美,周身似有青蓝色的晕辉,光泽幽幽,靠近它只觉寒气逼人,凉意顿生,长短适中,乃是一口兼具古器神韵的格斗利器。这正是天狼族世代相传的霜刀。
“果然好兵刃!”她的笑意轻现在脸上,“这样一柄刀堪配阁下。”
“若能有姑娘为它开刃,更是再好不过。”他的声音变得单调平静,令人琢磨不透他的语气,却开始露出逼人的杀气。
“救人只为杀人,真是绝妙。”她并不想被威胁,依然反唇相讥。
他不再答腔,手腕轻松一抖,这冰寒夺魄的刀刃已然搭在了她的左肩上,直逼她嫩藕般的香颈,她只感到一股冷风掠过,便见一道幽幽蓝光在锋刃之上磷火般悠悠滑动,如此近的距离,她甚至看到新月形的刀身宛然幻化作一弯美妙的弧光。
她顺势向左歪头,扫了一眼左臂。立时她抬起头来,目光紧逼向他的眼睛,轻问道:“心中有愧,急于灭口?”目光中含着玩味之意。
他的眼睛竟是如此的澄澈,一如她刚惊醒时所看到的,乌黑的瞳仁迥然闪动,传递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熟悉之感。那双眼睛似乎闪着蓝色光芒,大约是异族血统的缘故。她心下一惊:“因何无杀气?”稍一迟疑,她的目光便定定地盯住了他。
“姑娘,命在我手,尚想用一副杀人的眼睛来自救?”他的眼中居然闪过一丝笑意,骤然一瞬而逝,但她确定自己已经捕捉到。
“小女子欲假双目记下这杀人者。阁下欲加害于我,我因何不可多觑?”她的话多少有些俏皮,引他一时分神。
趁此时,猛然间,她左肩向上一振,刀刃被击得一抖,待落下时正割断牛皮绳。她顺势从光滑的绳索中抽出左手,疾速抓住了刀柄,刀刃迅速翻转。事态瞬间已变,令人始料未及,那雪亮的冰刃,此时已抵住他的咽喉,“别动!”她警告。
她一边右手甩掉身上的绳索,同时逼着他向门口退去,她眼角乜斜了一眼左右两个侍从,“你们敢动。”他却是极其配合地制止了她们。
“带路。”她不用多费一个字,他已指给她另一条路,脸上却半挂着满意的微笑。行走间,他们已达石洞尽头。她看到了森林,参差的树木,度过了在这像被幽禁的日子,她第一次又看到亲近的自然,内心中一种感动油然而生。忽然觉得她带着的人质很有意思:他们一前一后,她用刀尖挟持他走在后面,他却倒着走在前面指路,脚步毫不迟疑,竟也毫发无爽,不曾撞墙或跌倒,脸上还罩着暖人的笑意,十分从容,很是轻车熟路。
当他们已置身于森林中之时,她联想到这些,不觉偷笑,嘴角上扬,勾勒出优美的弧线。同时居然看到对面的他也挂着笑意,眼光中透出狡黠与玩味,虽是如此却令人察觉他周身散发出摄人的冷峻。
她突地感觉到被人**到心事一般的心虚,不好意思再看他,甚至觉得手中的兵器一时间变得很重。其实霜刀对于不谙武艺的她已算十分沉重,只因她刚刚的求生欲,或是所谓的逞强,才做到了不可能的事。此时这柄刀她再也架不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落地后但闻一阵清亮悠长的振音竟是锵锵然连绵不断,倒把她自己又吓得一惊,向后跳开一尺有余。
“我,我现在要离开了,阁下自便,”她又想起自己被控制在他手中的情形仍是心有余悸,又嘟囔了一句,“带着你真是麻烦。”
“看来,姑娘是不打算难为在下,”他却像并未把她失手将刀扔在地上一事看在眼里,“在下观看姑娘刚刚身手敏捷,欲与姑娘切磋一二,可否赏脸?”
“此间景色甚美,场地甚宽,阁下何苦打扰小女子这羁旅之人呢?”当她说出“阁下”两字时,语气变得生硬,透出迫人的冷漠,显出对对方的不屑,硬生生让他一惊。他无以为应。
她见他无语,只抛下一句“先走”,转身向东前行。他稍愣一下,顿感更加疑惑,“请姑娘留步。”
她正疑心自己一走了之,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毕竟方才玩笑甚于认真。此际听到他的话,复轻轻转过身来。
“在下鲁莽,言语行事得罪了姑娘,还望见谅。”
听他此言,方是诚心相待,但她轻轻摇了摇头。
“在下斗胆,敢问姑娘尊讳。”
“我,……”她迟疑了,前几日逃婚,恐怕母亲已经知道,楚家十几年养育之恩竟是如此回报,她还算楚家的人吗?“我姓荆。”荆楚之地为一家,她便想到为自己换个身分。
他见她神色有变,怕她怀疑自己的用意,轻言道:“在下姓郎,至于我的名字,倒有一个哑谜请姑娘猜:其高者无不覆,其对者无不载;晴则风调雨顺,怒则杞人忧来。请应一字。”他言语小心,似恐惹恼她。
她蹙起眉黛,细细思忖。眼前一亮,忽明其意,也知他有打破僵局的用心,笑答道:“郎天公子,果然神思敏捷。曹子建有言‘天称其高,以无不覆。地称其广,以无不载’。公子化用其意,固然讨巧耳。兼之四大天王司‘风调雨顺’,又用‘杞人忧天’之典藏尾,则具矣。”接着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我也有梦得公诗一首请公子猜: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剖取两字则是敝名,”她稍一顿,“公子请。”
他沉思下来,一首借景言志诗……不久,他开口:“我若替姑娘想,取末两字最妙。‘荆碧霄’,乃惊天之人。在下唐突,烦请姑娘指正解疑。”
“岂是‘天’字人人偏爱?然,公子运气极佳。”
“姑娘若取‘秋’、‘春’、‘云’等字便俗了,‘鹤’字尚胜一筹。”
终于二人相视会心微笑。
“那么我决定留下,公子不会逐客吧?”
“我原有意留你,你却想走,而今却是何事欲留?”
“因你歹念生而疾走,知你本心善而欲留。这原因可称尔意?”
他轻蹙其眉,眉峰耸然,“我本无心”,向她一拱手,“庸人自扰耳。”

“既如此‘阴晴不定’者又何人呢?”她无意发怒,便开玩笑般开口。
“我的客人,请吧。”他轻揖而道,“稍等,”话音落,他于发间解下一束带,赤褐色,质韧,柔滑,递给她,“系于右腕。”
她迟疑,不明其意。他宽慰道:“这是我的符记,代表我的‘贵客’。”于是执其手,绕于她腕间,绾了一个特殊的络结,三环相扣。
江湖中盛极一时的青藤一派,相传为司马氏所立。首创者为魏晋时期司马昭之妹,名曰圣姝。圣姝知其兄有异志,素劝其自敛。于嵇康获罪一事兄妹分崩,圣姝助嵇康遁隐于山间,遂不复出。司马昭情急,以“枯木叶落尽”为期迫之,许其叶落前转意则前怨尽销。圣姝不允,自以一式“摘叶飞花”使叶落尽,于是司马氏分道扬镳,力保嵇康。隐于江湖,自立青藤一派,门派中人禁问国事,各以植株为名讳、为招式,以铁器为兵刃。门中圣物为三把环环相扣的铁剑“叶刃”,大小不一,相互牵制,相传为嵇康亲制,剑穗即为此络结。
她有些不解,身为异族人,却与中原江湖颇有瓜葛,到底是因什么呢?
“等等,我的刀。”他于地上擎起刀,轻查刀刃,手腕一抖,垂在身后。
她半开玩笑道:“是一把好兵刃,何时我也能有一把?”
他的神情变得很庄重:“擎刀佩剑,乃不惟力而在义。惟力及于此,犹不能也;义至于彼,方堪配其器,”他话锋一转,“你如果达到义力兼备,我就将这霜刀赠予你。”
“一言为定。”她伸出手来。
“绝不食言。”两人击掌为盟。
他带她绕过石洞:“姑娘是客,须走正门。本族中荆姑娘可以随处观览。但有言在先,族中有些屋舍,姑娘慎入。那些无人把守的屋舍及带有白色月形窗的房间,都是本族禁地,擅入者,视为本族公敌。”
“多谢公子如实相告,我注意就是了。”她把他所说的禁忌一一记住。毕竟尊重少数民族风俗是与异族同胞友好相处的有效方法。
他带她来到正门前,没有重兵把守,也没有中原的朱门般的华丽。门为木制,有些像栅栏,做工却很精细,用铆钉契合地榫接在一起。
进了门,他引她向右转弯,“时候尚早,我先带你去一处地方,你应该会喜欢。”
绕过一些错落有致的石屋草舍,他引她来到一处别有洞天,建筑风格与周围迥然不同。她笑了。这是典型的中原书香门第的屋舍式样:考究的雕窗,素淡的墙壁,飞甍翘檐。匾额上题着“宜雨轩”,字迹却是笔走龙蛇,手法老道,颇有颜筋柳骨,透出运笔人的一种冷峻的剑锋杀气。
“好一个‘宜雨轩’!可是出自郎公子之手?”
他微颔首,“在下对中原文化颇有仰慕之情,这才建了这座书苑。”
“书苑?恐怕公子夸口了吧。”
他推门请她进去。屋内竟是文墨世界:各形各色的砚台占满几层架子,长短大小不一的狼毫、鼠须、紫毫、散卓,也是一一悬挂,各地的纸倒是整齐地分类码好。她直想笑,简直是外行。
她向左望去,看到书架上汉家的儒学经典、孙氏的兵法,甚至有司马文正的《资治通鉴》。
她的目光有些挑剔,“你看这些做什么?”他只是笑,由她随处看。
她见他笔墨纸砚乱码在一起,不知他是否精通,便想刁难他,以试真伪:“郎公子可否带我参观你的墨池?”
“不敢。晚生粗通文墨,岂敢慕草圣、右军之遗风?还请姑娘见谅。”他一拱手,举手投足间颇具书卷气。
听他所言,便知是内行,方知他所谓“仰慕中原文化”也是用心钻研。
“郎公子显示一下笔下功夫吧。”
“献丑。”
他们进至里间,只见书桌摆在窗边,桌上文房四宝一一陈列,笔洗、笔架、镇纸井井有条,这才是书房的样子。自己险些被外屋的阵势迷惑,以为他是个不通文墨愣小子,此时他才现出真面目。
他将纸墨准备妥当,轻润笔尖,运笔如飞瀑急湍,笔势若浮云蛟龙。
她不由得惊叹:“原来阁下的杀气都用在了写字上。”
他写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是杜少陵的诗句。
知他有迎客之意,她展露笑容。在这样的荒凉漠北,也能有如此书香之地,她内心的感动是无以言表的。公主是否料到她们分别后她的奇遇呢?
这天晚上,她沉沉地睡去了。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放松自己。梦里有她的家,她的莲池,她的家人。
以后有很长时间,她就在这个异族的世界里畅游,几乎忘却所有的不快。这一天,她再次走进宜雨轩,抚弄那些汉家经典。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时,忽然听到内室里隐约有笔墨狂舞的沙沙声。她吃了一惊,难道他在苦练吗?
她悄悄地走进去,却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孔:他约摸四十上下,书生打扮,着淡青色长衫,他的胡须浓密,却修剪得很奇怪。他的笔在纸上挥洒自如,像是完全沉浸在文墨的世界里。她正想看他写了些什么,他却已经察觉,抬起头来,他的眉目很和善,但眉宇间像是藏住了一种凌厉之气,似有似无,令人捉摸不定。
“足下是?”她惊异于他的镇定自若,大概他已经察觉她走进来了。
“在下授业于狼主,教他些文墨功夫。敝姓舟,上自下横,号烟霞客。”
听他如此说,她有豁然开朗的感觉,难怪郎天字迹如此豪放,确有一位师父授业。
“小女子,只是在这里做客。没有打扰先生吧。”比起他的从容,她倒略显得唐突了。
他摇摇头:“姑娘是中原人,难道不想念自己的家乡吗?”他边说边在纸上写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字迹豪迈,与郎天的笔体确有相像之处。
“晚辈确有难言之隐,有家难回……”她正不知如何解释,就听前门有人进来,正是狼主。
他径直进内室,见了那位舟先生,微愣了一下,随即问道:“这位仁兄,恐怕未曾接受天狼族的邀请吧?”
她吃了一惊,心道:“他不是朗天的师父。族中这么快就混进一个奸细!”
她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争,不想呆在这个不速之客的身前,正向前走,却听后面懒洋洋地说:“姑娘最好别动,我若是想离开,还要借姑娘一用。”
听到这话,郎天有些后悔让她陷入此种境地,她随时可能有危险。此时再用兵器,就很不明智了。
舟自横控制住她后心,向外屋退去,嘴上却很谦恭:“请姑娘随我回中原。请姑娘一定相信,我决不伤害你。”
她糊涂了:“我为什么相信你呢?”又一个拿她生命开玩笑的人,她到底是怎么了,竟有这样的境遇。
他脸上却并不惊讶,仿佛她这样说是意料中的:“那么,公主,为了你的安全,请跟我走。”他并不像那群守军那样毕恭毕敬,但表情令人信服。她的心里乱作一团,这世界都怎么了,或者公主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在找她?
“恐怕你不能带她走,”趁着他们说话的空隙,朗天的刀已经抵住舟自横,他成了瓮中之鳖。荆碧霄已经轻巧地闪在了一边。
她却替他说话:“郎公子,请你放他走。”她的态度是认真的,不容他拒绝。
她望着舟自横:“不管前辈是为什么要带走公主,请你一定不要强迫她。至于我,该走我会走。请前辈上路吧。”她打开门,真诚地看着他。
一道淡青色的长烟掠过人们的视线:“后会有期!”
她对着他莫名其妙的目光,只是问心无愧地说:“多谢朗兄相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到此为止了。”但此时她的心里的疑团并未消解,只是多了一种感伤。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