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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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哪里?”
恍惚间,项逸睁开了自己的双眼,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已经不听使唤。甚至,自己根本无法感受到四肢有任何存在的迹象。
放眼望去,目力所及尽是一片空荡荡的混沌,没有距离,没有颜色,只是一片暗沉沉的迷雾,笼罩着整个身周。而自己的脑海里,此刻也同样是一片混沌。
项逸试图低下头,去观察一下自己的身体,却惊骇地发现,自己——消失了。
没有躯干,没有四肢,什么都没有。自己不能跑,不能跳,甚至连惯常的呼吸都已停止,整个人竟似只是在这片空旷而不知边际的混沌中漂浮着一般。
项逸试图开口说话,但,此刻自己竟连声音都已无法发出。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了?
无论如何努力,项逸也无法让自己动上一丝一毫,甚至连自己是否还拥有躯体,也无法感受得到。
最终,项逸放弃了努力,任由自己漂浮在这片不知名的混沌中,一点点地开始整理着脑海中残留的回忆。
随同吕布一起来到官渡……遇见了黄老爷子,甘宁,孙策与周瑜,还有那个剃着光头的比丘慈苦。然后,那个叫刘篌的男人出现,带着他的那个小侍童。
然后……是曹操与袁绍在这片战场对峙了起来。刘篌要自己按照他的吩咐,去加入刘备的麾下,帮助他夺得天下,重新兴复汉室。但是,在遭到拒绝之后,他布下了那个名为封绝杀阵的结界,要将所有的人尽数封在其中,来给予刘备独大的机遇。
那之后,自己六人为了击破这个结界,来到了曹操的本阵,帮着他一同击败了袁绍,并且利用大量袁绍军士兵性命的冲击,粉碎了刘篌布下的封绝杀阵。
在离开了曹操军的营地之后,除了慈苦之外的五人,在官渡之南的某个小树林中重新碰头,却再度面对上了尾随而来的刘篌与……吕布!
在结界完成之前便脱离,随后再度出现的吕布,却已经成为了刘篌的傀儡人偶。而且……他的实力竟然也远远超越了原本的那个吕布。黄忠,甘宁,孙策加上自己四人,面对那个如怪物般强横的家伙,竟然找不出一丝还手之力……
回忆在项逸的脑海中逐渐清晰,一点点被重新编织起来。
而记忆的终点,便停留在吕布将自己一击击飞之后。
“那么说……我已经死了么?”项逸在做了数次尝试,依然无法感受与驱动自己的身体之后,开始了对目前处境的思考。
“不……不对,死后的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想法在项逸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令项逸自己也吃了一惊。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我却在冥冥中清楚地知道,死后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我知道死后的世界不是这样的呃?难道说,我原本是知道……死后的世界该是什么样子么?”
“那么……既然并非死去,自己目前的所在,又是哪里?面前的这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又是从何而来?”
无论如何绞尽脑汁,项逸依旧弄不明白,自己当下所面对的情势,同样,也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难道就要这样,永远不生不死地漂浮在这个暗蒙蒙的鬼地方了?”
项逸在心底苦笑了一下,但这样的心念方一闪过,他却发现,面前的混沌已然消失。
一道白光闪过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房间。
屋内对坐着两个中年男子。坐于主位的男子,身着皂色官府,三绺长须,面貌阴鹜。而坐于他对面的,身上虽只是粗布衣衫,但却自有一番巍峨气度。
而项逸此刻,也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活动的能力。低下头看去,原本消失的躯干与四肢,也重新映入了眼帘。
“两位……此处何处?”
尽管摸不明白头绪,项逸还是客气地向着面前的两人开口问道。然而,这两人却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一般,丝毫不作理会。
项逸眉头一拧,心中略有些薄怒。面前的两人与自己近在咫尺,但却对自己丝毫不搭理,实在太过没有礼数,大踏步向前,手一伸,便搭向其中一人的肩膀而去。
但,却没有任何落实的触感传来。项逸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搭上了那官服男子的肩膀,却有如触上幻影一般,空落落地穿了过去。
“这……是……”项逸平生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形,讶然地收回双手,但见那两人依旧好整以暇地坐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只是幻影么?”无论项逸怎么尝试,也无法使自己与面前的二人发生任何交集,干脆还是放弃了努力,就这么等着看,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那皂衣男子此前良久未曾开口,只是眉头紧锁,看起来像是不停盘算着什么。而面前的粗袍男子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急于催促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端起面前茶盅喝上一口,面色好整以暇。
良久,皂衣男子下定了决心,清了清嗓子,对面前的粗袍男子道:“梁兄可知,江西已皆反?”
“自然知道。戍卒延期,心恐刑律,一呼百应,此事不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么?”
粗袍男子似乎早已知道面前的皂衣男子要说些什么,面色没有一丝惊讶,淡淡回答道。
皂衣男子又再度盘算了许久,终究还是咬了咬牙,沉声道:“此……乃天亡秦之时也!万事当争其先,方可制人。否则,必为人所制。我殷通,也决意于会稽起兵,以梁兄与桓楚为将军,不知梁兄意下如何?”
“哦?殷太守心意已决?”
粗袍男子双眉一杨,面上笑了一笑,淡淡道:“殷太守知道在下的出身,自然清楚,在下必定不会拒绝。不过……”
“不过什么?”殷通满面紧张,死死望着面前的粗袍男子。
“不过桓楚此刻正在逃亡,除了小侄项藉之外,没有别人知道他的所在。”
“原来不过是这等小事。”殷通原本紧张的面色顿时舒展了开来,哈哈大笑着道:“那有什么妨碍?让贵侄说出他藏身之处,不就完了?只要梁兄愿意起事,那便再没有别的障碍了。不知贵侄现下在何处?”
粗袍男子微微一笑,原本沉稳的面色,却因这笑意而带上了几分诡异:“便在……门外。”
“那还不快让他进来?”
殷通的脸上,已经写上了满满的急不可耐,甚至连对方表情的异样都没有察觉。
“干吧!”
粗袍男子又是微微一笑,却陡然提高了嗓子,厉声喝道。
厚实的木门,在轰然巨响中化作片片寸碎,一个高大彪悍的身影如旋风般卷进了屋内。
“那……就是项羽了吧……”
项逸满心神往地望着那个自屋外闯进的身影。经过方才面前两人的对话,他已经猜到了面前所发生着的一切。
——秦末,会稽郡,太守殷通召项梁商议起事,却被项梁命项羽击杀。
虽然并不知道,究竟为何自己会穿越了四百年的时光,回到此情此景,但对于想不通的事情,项逸的一贯作风便是——不去想它。
既然弄不明白原因,那就安静地看下去好了。
但惟独令项逸奇怪的是,那个闯进来的身影,面庞之上却始终是一片模糊。无论项逸离得多近,如何定神,都始终看不清他的长相。
便仿佛,是始终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薄雾一般。
但……虽说看不清面容,那身影,却始终给项逸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不,不仅是熟悉,在熟悉之中,甚至更多了一种……亲切。
殷通面上原本快意的笑容,霎时间便已凝固,随后,又变为难以形容的惊愕。
那个闯进来的身影,彪悍而充满了凛然的霸气与杀气。而手中长剑所放射出的寒光,直直地指向自己的颈间。
“项梁!你……”
一声凄厉的嘶喊还未完全发出,便已变为了拉长的破音。裸露在外的断裂气管中不停响起嘶嘶的气流声,却已经无法再让殷通发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项羽手中的长剑,鲜血沿着剑脊缓缓滴向地面。
“干得好,羽儿。”
项梁满意地笑了笑,站起身来,拍了拍项羽的肩膀,随后又走到了正双手扼着自己的喉管,死死瞪着双眼在地上打滚不停的殷通面前。
“殷太守,并不是我项梁不想起事反秦。自我父亲项燕开始,复兴大楚,早已是我项家不可动摇的信念了……”
项梁淡淡地笑着望向地上的殷通,摇了摇头,缓缓道:“只不过……你可曾想过,我又怎么会屈居于你之下,为了满足你的野心而战呢?要我反秦,那是没问题。但要我做你殷通的左右手……”
说到此处,项梁冷笑了一番,看着殷通双目中的怒火熊熊焚烧,再逐渐黯淡下去,这才走回项羽身边,打量着肃立巍然如山的他。
而此时,屋外已经喧哗吵嚷个不停起来。殷通死前的那一声喊,已经惊动了整个院落。
“外面应该还有数百个亲兵和家丁,能对付么?”
虽然那张面孔,始终被一层目力无法穿透的薄雾笼罩得严严实实,但奇怪的是,项逸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面前项羽笑了。
那是充满了傲然与不屑,气吞天下的蔑笑。
“叔叔,你在跟我开玩笑么?不过……是几百人而已……”
“没错!没错啊!对我的好侄儿来说,几百人又算得了什么呢!”项梁闻言,终于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去吧,羽儿!凭你的双手,颠覆这个号称永不覆灭,绵延万世的雄伟帝国的第一步,就从这个会稽太守府开始吧!”
项羽淡然一笑,握着那柄长剑,缓缓走出了屋门之外。
喊杀与惨叫声,顿时响彻了整个院落。
死亡的盛宴,开始了。
项逸刚要追出屋外之时,双眼之中再度一花,面前的所有景物都开始了又缓而急的扭曲。当世界重新回复了正常之时,项逸已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了另一个地方。
一座高台,一个身影正高高立于其上。尽管看不清面目,但项逸依旧很清楚,那正是此前斩杀殷通的项羽。
而台下,则静静立着数万黑压压的士兵。但这些士兵,即使是在见识过虎牢关下关东联军良莠不齐的项逸看来,也着实差劲得有些过分了。
没有统一的军衣,没有制式的兵器,绝大多数人都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最关键的,则是他们的目光,呆滞而麻木,没有一丝一毫的战意。
“只是不知道,这又是何时何地了……”
项逸皱着眉头思索着自己所知道历史时,台上的项羽已经开口了。
他的声音,高亢而激越,充满了沛然的鼓动力。
“我知道,你们很害怕!”
台下的士兵们只是小小骚动了一下,但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害怕……这没有关系。你们完全有理由害怕,因为你们所面对的,是那支传说中最强,最精锐,近乎无敌的军队!”
项羽立于高台之上,面对着身前的数万士兵,几乎是大吼着送出每一句话。
“周文西叩函谷关之时,大秦的精锐部队尚在北方戍边,他面对的,只是秦庭在仓促之下调集的骊山囚徒!而当章邯带着那些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回到咸阳之后,周文就败了!而且……死了!”
“那之后,章邯带着他的二十万精锐秦卒,一路反攻,每战必胜,一直打到了如今的巨鹿城下!而我……我的叔叔项梁,也在他的面前被轻易击败,战死沙场!”
“所以,你们很清楚,我们面前的对手,不同于之前的那些地方部队,不同于周文曾经面对的骊山囚徒,而是真真正正,昔年令六国闻风丧胆的大秦铁军!所以,你们在害怕!”
“现在,诸侯的援军都已经到了!巨鹿的周围,聚集了十多支部队!但是,他们都是懦弱而无胆的懦夫!他们昔日面对着大好的形势,有胆量起兵作乱,但当自己真的面对章邯和他的二十万劲卒之时,他们软了!他们怕了!他们缩着脑袋,只敢躲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巨鹿被围,却不敢出动一兵一卒,去救援这座已经被包围了两个多月的城池!”
“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让害怕,永远滚出你们的心底!”
“因为,现在你们的将军是我!不是宋义那个懦夫!”
“宋义已经死了,因为他怕了!他忘记了怀王交托给他的重任!因为他看着你们在缺粮的时刻,忍饥挨饿,自己却依旧饱食终日,高枕而卧!”
“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的粮道已经断绝了多日了,而此前宋义的耽搁,更是让我们现在已经几乎没有了任何的粮草!但大家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我已经命人烧毁了所有残余了粮食,只留下三天的干粮!”
项羽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台前的士卒间已经轰然炸响,一小部分是在低低交头接耳,而更多的人,则是干脆大声叫嚷了起来。
项逸淡淡一笑,面前的景象,应该便是巨鹿之战前,项逸破釜沉舟的那一幕了。
虽然依旧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力量的操控下,一幕幕回顾着昔日在那个有史以来最强武力的武将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但,能够亲历历史上那些激动人心的场景,项逸却是并没有什么意见。
“统统给我安静!”
高台之上的项羽一声厉喝,声如雷鸣,尽管只是孤身一人,却将台下所有的喧哗统统压了下去。
士卒们先是纷纷面面相觑,随后,又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台上的项羽。
“不仅是存粮。我们军中的所有铁锅,此刻也已经全部被砸破了。而且,你们也不要抱着任何返楚的期望!因为漳河之上的所有船只,此刻也都已经被凿沉!”
台下的士卒们之间再度泛起了骚乱,但,项羽这一次甚至都没有再度开口,只是随着他凌厉的目光缓缓扫去,台下的士卒,竟然又重新回复了不作声息。
“我,想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你们唯一的出路,就在前方!只有击败了面前的秦军,你们才有可能平安地回到楚地,回到家乡!否则,你们注定会成为赵国土地上的一具没有姓名的尸体,然后,等着章邯与他的士兵,来到你们的家乡,将你们的妻儿重新置于暴秦的蹂躏之下!”

项羽原本便高亢激昂的声音,此时竟然犹自变得更加雄浑而暴厉。
“你们要相信!面前的秦兵很强,但你们比他们更强!因为你们是楚兵!是我项羽的楚兵!”
“昔日六国之中,楚国最强。而嬴政得天下之后,待楚也最苛!你们都是楚人,应当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嬴政与胡亥的暴虐之下,苟延残喘到今天的!你们也都应当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踏上了拿起武器,反抗暴秦的这条道路的!”
“如果当你们面对弱小之敌,便可以带着必胜的气势去战胜敌人,而面对大秦精锐,却只能心惊胆战地盼望着何时逃回楚地的话,那么,你们永远也不可能战胜秦兵!你们永远也不可能推翻暴秦!你们永远也无法让自己,自己的家人,甚至自己的后代脱离秦庭那个樊笼!”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果你们还有一丝身为男儿的血性,那就拿起武器,跟我一起去战斗!去让章邯知道,他的秦兵强,我们楚兵更强!用你们的兵器,用你们的热血,让章邯恐惧!让胡亥恐惧!让整个大秦,都陷入对我们楚兵的恐惧!”
讲到最激昂处,台下的楚兵,双目中都已纷纷露出了熊熊燃烧的战意,而伴随着呛啷的清响,项羽拔出了腰间剑,自数丈高的高台之上一跃而下,重重地落在地面之上,扬起了一片尘土。
而这样的高度,竟似对他完全没有任何影响,只是略略一顿,便已站稳了身形,大踏步向着前方的士兵走去。
随着他的前行,站在面前的士兵纷纷向着左右让开了一条大道,带着敬畏与景仰,望着正行走于其间的项羽。
项羽目不斜视,丝毫不理身侧的楚兵,只是单手擎着长剑,怒指向天,口中高喝道:“握紧你们手中的武器,跟着我,到巨鹿的城下去!我们只有三日的干粮,而三日之后,我们或是坐在秦兵的尸体之上,享用他们的军粮,或是被秦兵践踏着我们的尸体,开往我们的家乡!告诉我,你们的选择是什么!”
“跟随将军!”
“去巨鹿!”
“杀光秦兵!”
杂乱无章,而又慷慨激昂的怒吼声在楚兵中此起彼伏,响彻天际。每个人手中都握紧了粗陋的兵器,胸膛随着喘息而大幅起伏不停。双目之中的战意,尽数汇集在项羽一人之上。
“那么,就跟我走吧!”
项羽已然穿越了楚兵的阵列,走向了早已等待在一旁的乌骓,随后一纵身翻上马背。
全身盔甲的项羽,高大威武有如天神。红色的披风在迎面而来的朔风鼓荡之下,在背后扬起,飘拂不定。剑上的寒光闪烁明灭,向着北方巨鹿的方向激射而去。
“去巨鹿!让他们……恐惧吧!”
“英……雄!”
项逸凝望这面前的情景,不自觉地自口中吐出了这样两个字。
仅仅是短短的不到半个时辰,项羽便已让原本的一支士气低落的必败之兵,成为了如今气势如虹的虎狼之师。
而这,只是他斩杀宋义,接管这支楚兵的第二天。
项逸知道,三天后,这支部队便会抵达巨鹿城下,随后以三万对二十万的巨大劣势,反将秦兵分割而逐一包围,再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荡平。
这是曾经横扫六合,气吞万里如虎的铁血大秦,所能拿出的最后一支真正的军队。
而失去了这支最后的支柱之后,秦,这个曾经强大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也终于在风雨飘摇之后轰然倒塌。
而此前周围作壁上观的各路诸侯,自此在心中永久地埋下了一颗恐惧的种子。
对……那个名为项羽的男人的恐惧。
眼前的景物,再度开始了扭曲。眼前的楚兵,项羽,也同样渐渐化得模糊起来。
项逸闭上了双目,安然等待着新的场景出现。然而,在他还未曾睁眼之时,耳中便已经响起了哀婉凄凉的歌声。
那是数万人齐声应和唱响的悲歌。
“垓下么……看起来,这趟旅程终于该走完了呢。”
项逸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
既然此前,一直都是在追随着那个史上独一无二的霸王的历程,那么,当他的性命走到了终结的那一刻时,自己也该结束这趟旅程了吧。
只是不知道,在那一刻,自己是将会回到原本所在的现实之中,还是再度回归于那片混沌?
睁开眼时,面前依旧是那个面目模糊不清的项羽。
而他的身侧,却多了一个人。
一个婀娜婉转,绝色容颜的女人。
而当项逸看清那女子的面目时,却整个人如遭雷殛一般,自脚尖麻到了发梢。
并不是因为那个女子有多美。的确,那是个可以令苍生归附于其容颜之前的美女。自面庞,至身材,每一处都是上天最完美的杰作,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更改。而她双眼中所蕴含着的那份直指人心的温柔,则更是令世间一切女子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令项逸难以自抑的是——那个女子,那个应该是虞姬的女子,她的长相竟与貂蝉分毫不差。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项逸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撼,不自觉地狂喝了起来。
但是,依旧与此前别无二致,面前的两个人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对于他们来说,对于已经发生过的历史来说,项逸只不过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影而已。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么?”
貂蝉……或是虞姬,此刻正侧耳聆听着营帐之外传来的凄凉楚歌,向着面前的项羽柔声问道。
尽管这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但虞姬的面上,却竟没有分毫的担忧,而是平静如水,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松笑意。
“是的……”项羽也只是淡淡一笑,似乎根本不介意自己当下的困境:“而且……只怕是连突围都不再可能了。听到这样凄婉苍凉的歌声,士兵哪里还会有什么战意?只怕……现在应该已经有不少士兵开始纷纷逃出营寨,向韩信投降了吧……”
“都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时候,为什么……你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担忧呢?”虞姬轻轻伸出手,抚摸着项羽的面庞,眼波中无尽的温柔,却看得项逸目眦欲裂。
那温柔,却不是为他而生。
“能和你在一起,纵使是败,纵使是死,又有什么要紧?”
项羽哈哈一笑,伸出手将虞姬紧紧搂在了怀中。
“看起来,我的争霸天下之路,和我的性命,都要在今天走到尽头了啊……虽然如此,我心里却并不害怕什么。至多,也不过是有些惋惜而已。”
“惋惜?惋惜什么?惋惜自己竟然会输给刘邦么?”虞姬娇憨一笑,像个小女孩一般将项羽的一绺头发绾在指间,一圈圈绕个不停。
“不,输给他,我并不觉得冤枉……”项羽捉住虞姬的手,在自己的面庞上摩挲着:“你知道,我一直看不起刘邦,因为他是个小人。但,那只是针对他的人品而言。若是论及才能,刘邦他……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我所惋惜的,只是……不能和你终老了……”
“真的?”虞姬嫣然一笑道:“为什么,我此前却从来没听你这么说过?”
“只不过,以前的我不愿意承认罢了。”项羽淡淡一笑,即便隔着那一层薄雾,项逸也能感受到,他目光之中已满是看开与洒脱:“论运筹帷幄,他不如张良,论调兵遣将,他不如韩信,论统筹后方,他也不如萧何。但,他却能令这三个同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忠心耿耿地为自己所用,这,就是他的才能。”
“而我……”项羽苦笑了一下:“我,却只会跟亚父闹别扭,最终将他逼走。我本以为,少了他的唠叨与固执,耳根清静的我可以更好地一展所长,但最终却只发现,离开了亚父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碌碌无为的莽夫而已……”
“不,你当然不是……你是我心中的……英雄。唯一的,至高的英雄!”
虞姬微笑着摇了摇头,将身体更加贴紧了项羽:“纵使你今天败了,你也是我的英雄,永远的英雄。”
“得不到胜利的英雄,又有什么用?至少,我不能和你长相厮守下去了……”
项羽轻轻叹了口气,怆然道。
“没关系,我已在你的身边陪了那么多年,这便已足够了。”虞姬淡淡地笑着:“至少,我亲眼见证了,我的男人是如何一步步令整个天下,都为他慑服的。”
“还有,他又是怎样一步步丢掉原本已经几乎握住的天下的……”
项羽也笑了起来,仰头向天,自胸膛中迸出了高亢激越的歌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声中的苍凉之意,令温暖的营帐中,也多了几分寒气。项羽的眼中,失落之色也越来越浓。
“这歌不好,我不喜欢。”
虞姬皱着眉头,摇头轻声笑道:“你是英雄,纵使失势,也不该失意才是。”
随即,她抽出了项羽腰间的佩剑,在帐中缓缓舞动了起来。
烛火随着她的摇曳,在幕布上映出了那妖娆绝美的身影。
而空灵如溪流的嗓音,也在项逸与项羽两人的耳中同时响起。
“妾为君一舞,壮君胸中气。”
“君怀天下志,俯瞰众生低,妾伴君身侧,与君缝战衣。”
“出门沙场行,扬眉舞枪戟,归来入春帷,俯身共妾戏。”
“君携三尺剑,出鞘锋刃利,妾备十丈红,待君还家栖。”
“愿君长纵横,当者莫辟易,醒掌杀人剑,醉卧美人膝!”
随着虞姬的歌,的舞,项羽紧紧锁住她的目光中,锐利的战意已经越来越浓,取代了原本的消沉与失意。
而一旁的项逸,还未曾听到一般,便已经彻底怒不可遏。
“混蛋!刘篌你这混蛋,给我滚出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在搞鬼,是不是!不要藏头露尾地做个见不得光的小人!给我堂堂正正地站出来!”
项逸一纵身,穿过对他毫无阻挡的营帐,站在了军营之中的空地上,对着灿烂的星空纵声狂吼起来。
漆黑的夜空中,点满了缭乱的繁星,但朔夜无月的清冷夜空,徒只令人感到孤寂而已。周遭汉军带着凄凉哭腔的楚歌,依旧在夜空中回荡不休,此刻却已经被项逸的怒吼尽数压伏了下去。
项逸心中的狂躁,却没有在这怒吼中轻减了分毫。
与貂蝉的相貌分毫不差的虞姬,和貂蝉在西京事变前的那一夜分毫不差的歌声舞姿,能够造成这一切的,必定只有那个刘篌,那个浑身裹满了神秘气息的男子。
项逸坚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刘篌所创造出的幻觉,仅仅是为了戏弄自己而已。而他,必定还躲在这里的某个角落,自远方带着居高临下的笑容,看着自己如同蚂蚁一般,被玩弄于股掌之上。
“混蛋!你还不出来么!是男人就露个面!不要躲躲藏藏像是沟渠里的老鼠一样!刘篌!我在叫你!快点给我滚出来!”
项逸如疯似狂地冲着星空狂吼着,但,直到声音已嘶哑,也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然后,随着帐内项羽的一声惊吼,项逸才急忙转过头去。
烛光映着的帐布上,洒落了一道血痕。
项逸没有进去。他知道,那是虞姬的血。但他不忍去看。他不知道当自己看见貂蝉握着剑,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时,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或许,刘篌的目的只是为了用长着貂蝉面孔的虞姬的死,来刺激到他内心深处最珍惜的东西吧。
尽管项逸清楚,那只是虚无缥缈的幻影而已,但,当自己看见这样的情景出现在面前,依然无法遏制心头汹涌澎湃的怒火。
狂怒之中,眼前的景象再度扭曲了起来。
“哼……接下来,该是乌江了吧?”
项逸在心中冷冷地想着。
的确,与他所料不差,重新出现在眼前的,是被汉军重重围困着的项羽。
此时,已是天明时分。项羽身上原本精良的盔甲,此刻已满是裂缝与破口。其中透露出的伤口,几乎已超越了人类所能承受的界线。
项羽的全身,都沾满了鲜血,有自己的,但更多,的是汉军的。
脚下,一排鲜红的足印,一直蔓延向远方。那是项羽的来路。每一步踏下,都留下一道血的印迹。
尽管英雄已末路,但项羽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却依旧凛然无双。
周围,是团团包围了项羽,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汉军。
远方的一座小山岗之上,一个留着油光水滑的小胡子,满面地痞气息的男子,正悠然自得地端坐在椅子上品茶,时不时观望着已经血流重甲的项羽。
周围的汉军鼓噪呐喊着,不停挥动手中的兵器,但却始终不敢上前。
面前这个有如鬼神般的恐怖男子,看上去竟似是打不到一般。无论他已经流了多少血,中了多少刀,他似乎永远都只是冷冷一笑,随后将手中的刀反手劈回去。
一路追杀,他的二十八个亲卫已经尽数倒下,他,却依旧巍然而立。
他一人所杀的汉军,竟要比那二十八人加在一起更多。
项羽望着面前逡巡不敢前进的汉军,自嘴角挑起一股轻蔑的笑意来。
“罢了,罢了,我已经倦了……”
随后,他向着刘邦所在的山岗,高声喝了起来。
“刘邦小儿!你想要的,不过是我的首级罢了!既然你那么想要,那就给你好了!”
“老子不玩了!”
“老子不玩了!!!!!!!!!!”
横刀在颈中,项羽再度放声狂笑起来。
一腔颈血直冲九霄,一颗头颅缓缓飞向空中。
而此前畏缩不前的汉军,此时却仿佛见到了骨头的野狗一般,高声呐喊着冲上前去。
汉王有言,有得项王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而就在项羽手中刀刃划过颈项之时,项逸却不知何故地,穿过了此前一直遮掩着面孔的混沌,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那个四百年前纵横天下的战神的面庞
那颗在刀光之下,高飞而起的首级的相貌,赫然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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