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045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那么……河北,将是我军的天下了啊……”
曹操端着一樽酒,面上泛着淡淡的笑意,望着面前正低头半跪着的曹仁,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轻松与愉快。
在面前三人的身后,横卧着一句已然冰冷僵硬的躯体。
“是!恭祝主公!”曹仁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那么……来,让我看看袁绍临死前的表情吧,想来,那一定会很有趣才是呢……”
曹操微笑着将樽中酒一饮而尽,带着三分微醺,放下酒樽,缓缓站起,越过依旧跪着的曹仁,走向身后那具被白布覆盖着的躯体。
“哗”地一声,白布被曹操大力掀起,但原本那带着一丝压抑着的快意与兴奋的表情,却一点点地冷淡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曹操拧起了眉头,没有回头,向着身后的曹仁问道,声音里隐隐有寒意透出。
“这……在我军的压迫下,袁绍军狼奔豕突,乱军之中,尸首毕竟难以保全。但从衣甲上来看,的确是袁绍无疑……”
一滴汗自曹仁的额角缓缓渗出。身后的那具尸首之上,虽然的确穿着袁绍的衣甲,身材也差相仿佛,但最关键的面部,却已然被无数足印踏得再无法分辨原来的相貌,只余下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
“的确?无疑?”曹操缓缓冷笑了一声:“袁绍军中,要找出一个身材接近于他的人,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吧?亏你自黄巾之乱起,也跟着我打了大大小小数十丈,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曹操顿了一顿,声音里的寒意更甚:“还是……你干脆就是打算用这具尸首,来糊弄我的么?”
“属下……属下绝无此意!”
曹仁额角的那一滴汗,终于划出一道痕迹,缓缓流淌而下:“属……属下绝无此意!只是……袁绍亲卫大戟士,都已经被我军尽数击溃歼灭,而袁……此人,其时便是在那一千五百大戟士的重重拱卫之中被找出,所以属下认为……”
曹操自鼻腔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哼声,止住了曹仁的话,蹲下身,开始解起袁绍的衣甲来。
丝毫不顾尸体身上肮脏的血污与泥泞,曹操的双眼中绽着闪烁的精光,死死地盯着面前正逐步一点点变得赤裸的那句死尸。
外袍,内衫,亵衣……曹操一刻未停,直到面前的这具尸体,在他的手下完全回归了赤裸,曹操才停住手,站起身,然后一脚将那具尸首踢得在地上翻了个滚。
他的目光,重重落在尸首光溜溜的屁股上,沉默了数息,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来……果真是他了……”
尽管一心要取下这个昔日好友,今日死敌的性命,但一旦真正确定了,面前这具尸体的确便是袁绍之时,曹操的心中,依旧还是泛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惆怅。
是在缅怀昔日少年时光的友情?
是在感慨一直盘踞在北方那巨大阴影的消失?
是在悲叹这个原本自以为微操胜券的老对手,终于败在了自己的手中?
曹操缓缓摇了摇头,试图让那奇怪的感触自脑海中离开,重新回复到胜利的喜悦当中,而身后已然转过身,依旧保持着低头跪姿的曹仁,却好奇地偷偷将目光抬向面前那具尸首身上,试图找出那让主公确信,他便是袁绍的缘由。
“不用偷看了。要看,就堂堂正正一点。”
尽管没有回头,曹操却仿佛看见了曹仁的动作,淡淡地对身后偷偷张望着的曹仁道。
“呃……”曹仁被吓了一跳,但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不过还是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那具看不清面目的尸首来。
那暴露在外的屁股上,清晰地布满了大片的斑驳细小伤痕,却并非新伤,而是积年的旧伤。而且那色泽,已经几乎要与周围的皮肤溶成了一色,看起来,应该是多年以前留下的了。
“这些伤……”
曹仁心中疑惑,不知道为何主公看见了这些伤,便确定了面前此人便是袁绍,抬头望了望背身对着自己的曹操,试探着开口问道,
“袁绍与我,曾是少年玩伴,这点,你是知道的。”
曹操负手于身后,望着军帐的顶,喃喃开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恍惚,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向曹仁解释什么:
“有一次,我们正在街头游手好闲地晃荡时,看见了路上的一支迎亲队,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不过那新郎官,却着实长得有点太过寒碜了点。大小眼,塌鼻子,笑起来时,满嘴的屎黄烂牙。即便是坐在马上,也比周围的人高不出多少去。就他那副样子,却还打扮得神采飞扬,一脸得意,那股神气的样子,叫人看见了就心头有气。”
“袁绍和我,那时还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当时就在那里好奇,长成这幅样子的新郎官,要娶的新娘又该是什么模样?这么一说,我们的心里便都是痒痒的,竟是按捺不住那想要一窥究竟的念头。”
曹操缓步走回原来的座位旁,拿起酒樽斟满,又缓缓小口抿着樽中酒液,脸上追忆的微笑更浓:
“尽管,我们都是官宦人家出身,但就这么凭着自己的身份,去强要看人家新娘子的模样,那怎么也说不过去。当时毕竟年纪小,跟本初两人一盘算,干脆,就彻头彻尾地闹一次罢了!”
不知不觉间,曹操已经把对袁绍的称呼,换成了本初。
“我们一路尾随着那娶亲的队伍,直到他们归家。然后,趁着宾客散席,嘈杂混乱之时,我们在门口大喊捉贼。听见我们的喊声,娶亲那家人纷纷抄起家伙,便冲了出来。看着他们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跑,吵吵嚷嚷没有头绪的样子,我和本初都在心头暗笑不已。然后,便借着这个机会,急忙绕到了后院,翻进了新娘子的房间。”
“虽然那时候年纪还小,但男女之事,总还是懂得了的。记得本初当时比我还要猴急得多,闯进房间,一个箭步蹿上前去,便扯下了新娘子的盖头来……”曹操大口抿了一口酒,已经陷入了对快乐往昔的追忆之中。
“那个新娘子,的确是长得不错。虽然谈不上什么国色天香,但也是甜美可人。尤其是胸前的双峰,在她惊叫站起之时,晃荡个不休。本初那色小子,馋得一把便抓了上去……那个份量,他一只手竟然还握不完全呢……”
曹操笑着砸吧了两下嘴,继续道:“那浑小子,根本也不管新娘子的叫声会不会引来旁人,还是我够机灵,抽出腰间刀,横在新娘子脖子上,威胁她要是再叫一声,便一刀把她脑袋割下来。其实……说归说,真让我当时那么做,我毕竟还是不敢的。但那新娘子却胆小,竟然当真被吓得一声不敢吭,就这么仍由我们上下其手,只是眼眶里的泪水打转个不停而已……”
“我和本初两人,一人一边,摸得那是不亦乐乎啊……那还是我第一次亲手摸到女人的胸脯,想来,本初应该也是第一次吧……结果,我们摸得太过投入,竟然连外面的喊打声越来越近,都没有发觉……”
“想来,是那家人也省起,自己家里还有个新娘子在呢,于是又急急忙忙赶向后院。当我们发现时,却已经太晚了……虽然急匆匆自屋里跑出来,翻墙要逃,却终究还是被看到了背影……”
曹操苦笑着摇了摇头:“后来,我们被那家人举着菜刀、钉耙、吹火棍,追了好几里路。虽然真被追上了,报出家门,他们也未必敢拿我们怎样,但这事若是被家里知道,回去却终究免不了一顿痛打的。但就在我们狼狈逃窜,穿过一片棘丛的时候,本初那笨小子,却跌在里头,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了……”
“那小子,也当真是个孬种,越是看见身后的追兵近了,反倒越是腿软,虽然在那片棘丛里手舞足蹈,却怎么都站不起身来。我在一旁急得直跳脚,但也帮不上什么忙……就算我当时自个儿跑掉,但本初若是被逮住,我家里自然也免不了要知道,到时候,还是一顿好打……”
“看着追兵越来越近,我倒是急中生智,冲着后面大叫了一声:‘调戏新娘子的小贼就在这里!大家赶快追上来揍死他!’说完,便做出拔腿要跑的样子。果然,袁绍看见我竟然像是要丢下他不管的样子,不知自何处冒出来一股子力气,竟然就这么硬生生地自棘丛里跳了出来,跟我一同跑掉了。但是……”
曹操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又缓缓摇了摇头,再次将樽中酒一饮而尽,面上已经添了几分醺醺然:
“但是……自那之后,他便一直对当日之事耿耿于怀,一直觉得,我是为了让自己逃掉,才喊了那么一嗓子,想要丢下他来抵挡追兵的。虽然我也解释过,他……却根本不信。终究,还是与我反目成仇了……”
“那么……这些伤痕便是……”
曹仁已经约略明白了大概,指着地上的尸首,试探着问道。
“没错……便是那一日,在那棘丛之中挣扎时所留下的了。”
曹操点了点头,叹道:“所以,我一直在想,若是没有当日的那件事,我和本初,还会不会相互之间反目成仇,以致到达今天的这幅不死不休的局面,还会不会让我在这里,看着他的尸首,才能在心里松下一口气?我还想知道,若是今日一战,胜的是本初,而死的是我的话,他……会不会如我一般,想起那些陈年往事,想起我与他共同度过的那段顽劣的少年时光?”
曹操说完,再度苦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满面黯然,向着曹仁挥了挥手,示意他将袁绍的尸首抬出帐外,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的响起。
“主公以为,若是没有方才所说的那件事,黄巾之乱,还会不会发生?”
曹仁正要唤来卫兵抬走袁绍的尸首,闻言也一愣,抬首望去,却是一直站立在曹操座位身后,表情淡然,不发一语的郭嘉。
“奉孝……你此言何意?黄巾之乱,起因乃是桓灵无道,民不聊生,才引致天下如此的动荡,自然与我和本初何干?”
曹操听见郭嘉的话,诧异地转头望去道。
“自然。”郭嘉青巾束发,雅然淡淡笑道:“无论主公与袁绍之间,少年时么样的事情,都不会对天下的大势有什么改变。太平道兴起,张角反乱,都是必将发生的。而乱世一起,自然群雄纷争。那么,郭嘉再问一句,纵使没有那件事,主公与袁绍依旧还是好友,那么,主公愿意辅佐袁绍,为他效力终生,助他夺取天下么?反过来,主公以为,以袁绍的性格,他又会不会甘居主公之下,成为主公霸道之上的铺路石呢?”
曹操沉吟一番,原本黯淡的目光,逐渐亮了起来:
“没错……汉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既然鹿只有一头,那么,最后割下鹿首的,自然也只会有一个人而已。纵使没有那件事,我和本初,终究要走上不同而逆行的道路之上啊……”
“没错……既然主公能想通这点,那便不必再嗟叹什么了吧?”郭嘉微一点头,淡淡笑道:“另外……可否让属下仔细看一看面前的这具尸体?”

“看一看?没什么必要了吧?这些积年旧伤,做不得假的。”曹操闻言,有些诧异道。
郭嘉微笑着摇摇头,缓步走至尸体前盾下,凝神仔细端详起袁绍屁股上的伤痕来。
那很明显,是一点一点被锐物刺伤或是拉伤的痕迹,而且,由于多年的时光流逝,伤痕的颜色已经渐渐与周围正常的皮肤同化,若不是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差异来。无论何人,一眼望去便知道这绝非新近伪造出的伤痕。
郭嘉仔细查看了一番,甚至还低下头去,在伤痕世上轻轻嗅着些什么,随后抬起头向着曹仁微笑道:“曹将军,若是现下令伙头兵准备好滚油,需要多久?”
“滚油?”
虽然不解于郭嘉为何问出这样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曹仁还是想了想回答道:“现时士卒都已用过饭了,重新生火怕是要多耽搁一会,大约需要一炷香的功夫。否则,盏茶时间足矣。”
“那便麻烦曹将军吩咐下去了。不需多,小半碗便足够了。另外,郭嘉还需要一桶清水。”
郭嘉长身而起,向着曹仁彬彬有礼道。
曹操似乎察觉到,郭嘉想要验证些什么的样子,颌首向着曹仁,示意他这便去办。
曹仁抬起帐幕,出门吩咐了几句便转回。不多时,两名亲兵已经端着一大碗青烟缭绕,尚在沸腾不休的滚油走了进来。
郭嘉走上前去,接过油碗,在尸体的身侧蹲下,随后将一只手伸在油碗之上,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
略略停了一会,油碗之中的滚油已经渐渐停止了翻腾,郭嘉等到了他所想要的温度,自袖口撕下一道布条,蘸进了油碗之中,随后飞快地在尸体光滑没有伤痕的大腿之上时而点下,时而拖动。沸腾的滚油接触到尸体的皮肤,伴随着细微的缕缕青烟冒起,发出滋滋不绝的声音。
随即,郭嘉又飞速地丢掉布条,双手插入一旁的水桶之中,舀起其中清水,泼地浇在了方才尸体大腿被滚油烫出了青烟的地方上。
当郭嘉以衣袖抹去大腿之上的清水时,曹操与曹仁都惊讶地看见,尸体的大腿之上,竟然也出现了与屁股上完全相同的斑驳伤痕。微微凸起于周围的皮肤,略作深色,却又自然地融为一体。看上去,正如同多年前曾受过的扎伤一模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曹操已经圆睁双眼,不可置信地站起了身来,大踏步走来,双目死死盯着身前尸体的大腿。
尽管他如何仔细凝视,也看不出方才出自郭嘉手下的伤痕,与原先的有些什么不同。若不是大腿之上依旧有着些许未干的水痕,他甚至要怀疑是自己方才眼花,漏看了这些伤痕。
“若是活人身上溅上了滚油,不过是被烫得一片红肿,冒起水泡而已。”郭嘉依然验证了自己的猜想,站起身淡淡道:“但……若是已然失去了活力的尸体,却不会再有红肿与水泡,只是被滚油烫熟而已。再用冷水一激,便可以做出如同愈合后的伤痕类似的效果来。”
“不过,这种法子,只能用在点状条状的伤口之上。一旦面积过大,便很容易让人看出破绽来。但对于袁绍身上,棘刺拉出的伤口,却是再好不过。若非郭嘉碰巧知道这个法子,方才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油烟味道,只怕这一次还真的要被瞒了过去……”
“竟然……竟然会是这样!”
曹操目不转睛地盯着两处的伤痕,满面惊骇与怒意,望着身下的尸体,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一脚将它再度踹得滚了几翻,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倒伏在地上:
“袁绍小儿,竟敢用这种伎俩瞒天过海!哼……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么……曹仁!”
“属下在!”
曹操咬牙切齿地下令道,丝毫不见方才那股缅怀往昔的感怀:“让曹纯带上豹骑向北追索,若是取不下袁绍的首级,就不要回来见我!”
“是!”
曹仁此刻心头还在忐忑,捉回来的袁绍尸首,先是被主公怀疑,再被确认了身份,现下却又被郭嘉推翻了主公的验证。虽说此前亲口肯定这便是袁绍的,正是主公自己,但他激怒之下,难保不把怒火转嫁到自己的身上,急匆匆地接了命令,惶恐地便要退出帐外。
“等等!”
曹操的声音再度响起,伴随着一道若有所思的目光。
曹仁停下身来,听见曹操沉吟半晌之后,自口中轻轻吐出的一句话。
“让阿虎,跟着曹纯一起去吧……”
马嘶声再度响起。尽管已经入夜,但豹骑们还是忠实地执行着主公的命令。得得的马蹄声自本阵中响起,向着北方渐渐远去。
………………
“能……能歇一歇了么?我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了……”
狂奔的马背上,袁绍努力压抑着因马背不停震动而带来的不适,向着身侧并驾齐驱的张郃喘着粗气道。
而袁绍身边一旁的马背上,审配则已经更是承受不住,面色苍白,双目恍惚,看上去,几乎随时都有可能就这么吐出来。
张郃皱着眉头,向着身后望去。黑沉沉的天幕已经压下,荒凉的小道上没有一丝人影与火光,响在三人耳中的,也惟独只有三人胯下坐骑的蹄声而已。
自官渡战场逃离的,也只余下这三人了。
一千五百大戟士,在张郃的号令之下,统统留在了原地,阻击曹操的大军压逼。若非如此,也不可能令得曹操真的相信,那具穿着袁绍衣甲的尸体,便是袁绍。
况且带领着这一队步兵,不但无法对抗曹操的追击,也更会拖慢他们一行人逃脱的速度。
就此,一千五百大戟士,怀着至高的忠诚,守护着一具并非他们主公的尸体,在曹操军的重重包围之下,一直奋战到了最后一刻,最后一人。
“应该……是不会有追兵了吧。”
张郃皱着眉头思忖了一番,点了点头,勒住了身下的马匹。袁绍与审配也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翻身下马,就这么浑身一软,倒在了地上。袁绍至少也是多年行伍,只不过是呼呼地喘着粗气,揉动着几乎已麻木的双腿而已。而审配,则已经干脆双手撑地,哇哇大吐了起来。
“主公……虽说看样子,曹操应该不会料到如此,派出追兵,但至少,还是先寻一处隐蔽的地方再歇息吧……”
张郃望着身后漆黑一片的来路,心头总还是忧心忡忡,向着袁绍恭声道。今夜一如昼间般晴朗,星光明月自天空洒落下来,将三人的身影照得一览无余。
“到了现下都没有追兵,想来总是不会有了吧……”袁绍皱着眉头,一边用力在地上跺着麻木的双脚,一边嘟囔着,但终究还是依着张郃所言,牵着马,向着小路之外的旷野走去。
看见主公如此,原本伏在地上大吐特吐的审配,也勉强地直起身,却发现自己几乎连路都走不动,只好重新勉力翻上马背,就这么伏在鞍上,任由马儿自己追随着袁绍与张郃的脚步前行着。
中原之地,多为广阔的旷野,三人在此处竟然连一处略微宽广一些的小树林都没有找到,实在无奈之下,也只得尽量离路边远了一些,随便找了几棵小树之下坐了下来。
“还有多久,才能到白马?”
袁绍麻木的双脚,此时已大略恢复了过来,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针扎般刺痛。袁绍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双腿,一边沉声问向张郃道。
张郃也找了棵小树坐下,斜倚着树干,略事休息。毕竟,马上还有着漫长的逃亡路途。他闻言皱眉想了想道:“难说得很……我们自官渡逃开之时,为了躲避曹操追杀我军溃兵的小股骑兵,是向东绕行了一大圈,才转而向北的。若是直线,快马奔驰两个时辰,便该到了,但如今……却不好说了。”
“只要到了白马……那便可以安心了啊……”
袁绍咬着嘴唇,死死望着北方不知尚有多远的白马,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怨毒。自黄巾以来,这是他毕生之中的第一次惨败。而且,还是败在那个原本一直没有放在眼中的曹阿瞒手中。
白马,是黄河南岸的渡口。南下之时,尽管袁绍自身很不情愿,但还是在沮授那个聒噪的家伙苦苦相逼之下,留下了两千士卒留守。
原本袁绍心中,这一战,便足以一举歼灭曹操的主力,再顺势南下,直取许昌。沮授口口声声说什么兵无必胜,绝不能不为自己留后路,在当时的袁绍耳中,简直就是在说自己要为这一仗打输留下准本。
但,没想到的是,在此时此刻,白马的那两千士卒,竟然真的成为了自己目下唯一的一棵救命稻草。
自己的主力,已经一战尽丧,而曹操,至多也只是派出骑兵,扫荡残兵。便是他打算即刻北上袭取邺城,也不会是大战方过的今夜当夜了。眼下看来,白马的那两千士卒,倒是不会有什么威胁。而只要自己一旦抵达,便可以在那两千士卒的保护之下,火速赶回邺城。
在河北,自己依旧有着五万兵力,依着黄河之阻,若是要抵挡曹操北上的侵攻,想来应该并不算太难。
但……
想到这里,袁绍咯吱咯吱地咬紧了牙关。
但,自己只怕是已经失去了夺取天下的机会了。
河北四庭柱,高览死于赵云枪下,颜良文丑在官渡战死,此刻,仅余张郃一人而已。而八百先登,一千五百大戟士,这两支自己麾下最精锐,也是投入最多心血的部队,也随同一起灰飞烟灭。
而随同自己南下的十万大军,此刻也已土崩瓦解。纵使其中有能够逃回河北的,只怕也已十不存一。
难道……自己便真的要这么看着曹阿瞒如此坐大,偶,一步一步,侵吞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天下?
“砰”地一声,袁绍狠狠地一拳砸在地面上,惊得身旁刚刚恢复了一些精神的审配一愣。
“主公,你这是……”
袁绍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望着自己鲜血慢慢渗出的右拳,口中不停默念着那个名字。那个令他几欲疯狂的名字。
曹操……曹操……
张郃无言地来到袁绍身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面前的主公。
“好了,继续上路吧。不到白马,我们始终还是危机重重。”
原本在两个时辰的快马奔驰中,全副精神都被逃离的紧张心理所填满的袁绍,此刻才有余暇省起这一战对自己未来的影响。而原本疲惫欲死的身体,此刻竟似也完全恢复了过来。
“回到邺城去……然后……终有一日,我会回来的,曹阿瞒……”
袁绍阴沉着面目,翻上了一旁的马背。
“等等……主公,我们这才刚休息了多久啊!”
审配在一旁高叫了起来,一介谋士的他,在方才两个时辰的奔逃中已经几乎颠散了身体,此刻嘴角呕吐的污物还没有完全擦干,竟然又要再度启程。
但看见张郃已无言地随着袁绍翻上了马背,尽管身体尚在不停抗议,但审配也只得乖乖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随着前方的两人,向着漫无边际的黑暗北方驰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