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焦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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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我就提前到了住处附近的缘梦咖啡巴,店里的几位女服务生差不多个个都认识我,她们甚至知道我的姓名叫费浪,我的职业是写书,因此我一进店,她们就一律微笑着说“下午好”,跟我打招呼。我跟冬麦是在缘梦咖啡巴相识的,这里就是我所说的“老地方”。我点了一杯意大利浓咖啡,我喜欢它的味道够劲。
“今天你没带电脑啊!”女服务生上咖啡时笑着问我。
“今天不写东西,会个朋友。”我轻松地回答她。
“好的,请慢用,祝你下午愉快!”她礼貌端端,乍看去,气质有点像日本或韩国少女。
两点五十分,冬麦打来电话,说是有事还要耽搁一阵子,可能三点半才能到。她的语气和声音都有些不对头,我便问她是什么事,她说电话里面讲不清楚,见面再谈。这间咖啡巴最喜欢播放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的钢琴曲,可能是这间店的老板迷恋他的演奏,在别家店,郎朗和李云迪的演奏也要比老理查德更得风得雨,这就叫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风水轮流转。我也迷恋过老理查德,尤其是那曲《海边的阿狄丽娅》,节奏明快之至,旋律极其流畅,我百听不厌。今天又听到了,听着听着,我不禁想起东方晴,她可能去了那座滨海的城市,去见那位副市长,去玩她自以为把握十足的与虎谋皮、与狼共舞的游戏。我不该想这事,一想就心烦意乱。那位副市长如狼似虎,绝对不是吃素的,一旦他察觉了蛛丝马迹,东方晴很可能全功尽弃,说极端点,甚至有生命危险。网上时常会有这类怵目惊心的新闻,最近举国皆知的例子是:2006年1月17日,北京市房山区原政协副主席许志远雇凶杀害情妇陈红,并且焚尸灭迹;2007年7月9日,山东省济南市原人大主任段义和雇凶炸死情妇刘玲。这两桩贪官杀情妇的凶案都曾轰动一时,段义和雇凶炸死情妇一案更是骇人听闻,激起极大的民愤,因为段某玩的是“高招”,他雇的凶手趁刘玲在城市公路上行车时引爆炸弹,不仅将受害人炸得血肉横飞,还直接危及到公共安全,使一位出租车司机不幸遭遇池鱼之殃。我看过“凤凰论坛”上那幅现场照片,三十一岁的刘玲被炸掉下半身和一条手臂,陈尸于街头,真是惨不忍睹。贪官的内心是焦虑和疯狂的,他们令人发指的恶行不能以常态的理智去揣度。这两个案子,我都曾讲给东方晴听过,尽管它们十分血腥和恐怖,但对她毫无阻吓力。她说,那位副市长不同于禽兽一般的段义和、许志远之流,他的内心绝对是温软善良的。我对她给出的这个评定不以为然,抱有疑问,我认为世间只有佛陀和耶稣堪称绝对善良,那位贪官怎么够得上这杆标尺?东方晴听我这么讲,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用女烈士才有的语气吐出五个字——“富贵险中求”。听了这五个字,我内心立刻发生了大面积塌方,在我眼中,她突然变得十分陌生了,我不明白,她那么认同她外婆外公至死不渝的爱情,却为何如此看重金钱?二者到底有什么共同之处?
我望着窗外混乱变幻的街景,寻思着东方晴的处境,没头没绪。这时,冬麦疾步进门了,她的长发只是随意地挽成一把,脸上没化妆,脸色苍白,眼神则饱含悲戚和哀伤。
“冬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啊!我宿舍的同学安静中午跳楼自杀了,她从六楼坠下,头先落地,当场死亡,110和120都来了,当时我们宿舍的几个人正在午休,她一个人待在阳台上,平常她也喜欢站那儿痴痴地眺望远处操场上的男生打篮球,谁知道她会自寻短见……”
冬麦说着说着就流下了泪水,我将洁白干净的纸巾递给她。这时,女服务生过来了,她看到冬麦流泪,有点进退两难,不过还是低声问道:
“请问,要点饮料吗?”
“来杯摩卡薄荷咖啡。”我见冬麦没有表示,就为她拿了个主意。
“她为什么要自杀?”女服务生走后,我急忙问冬麦。
“为情所困。安静长得很漂亮,英语成绩特别好,拿过全国中学生英语竞赛的第三名。起先她与一位高年级的师兄恋爱,感情很不错,后来两人不知为什么事闹了别扭,美院附近的一位饭店老板乘虚而入,与她同居。那人撒谎说他离了婚,实际上是有妇之夫,摆明了也就是玩玩而已,结果玩火烧身,被他又凶又恶的老婆抓到现行,不仅当场打了安静几个耳光,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还闹到学校来。常言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经过母老虎这样一闹腾,班里系里人人皆知,安静的父母接到学校办公室的电话,也从外地赶来,把安静狠狠地责备了一顿。这件事情弄得安静颜面扫地。两个多月前,有一天,饭店老板派人送来五万块钱给安静,说明白了那是分手费,叫她以后别再去纠缠他。听到‘纠缠’这个词,安静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将钱扔在来人脚下,叫他带句口信回去,她安静不卖身,不收他的臭钱,她也不会再跟那贱男有丝毫的瓜葛。”
“安静跳楼自杀,完全是这件事情造成的吗?”
“也不完全是,她以前那位男朋友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常在操场上打球,他们分手后不久,那男的就成为校队的队长,与一位外系的女生打得火热,他习惯中午在操场上练球,他女朋友就在场边陪他。那情形给安静很大的刺激,她不能忍受别人取代她原先的位置,每次她到阳台上眺望操场,脸色都会发青,心里都在滴血。经过一场失败的感情后,她为了保护自己残剩的那点自尊心,疏远了所有的同学,包括我,她也不再主动找我交谈。前天,我进入她的博客,发现她将原先的博客名‘静如处子’改为了‘静如死水’,我吓了一大跳,再看她的博主签名,也由‘静子’改为了‘END’,更是生出不祥的预感。她最新的一篇博文是用英语写的,题目叫《Death》,意思是人活着价值有限,死去则意味无穷,概括起来,人的死法主要为两种:第一种是‘dieahero‘sdeath’,第二种是‘dieadog‘sdeath’,只有极少人能做到第一种死法,那就是如同英雄一般视死如归,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二种死法,像狗一样毫无尊严可言。安静的这个观点十分偏激,却又能够自圆其说。在文章的结尾,她表达了自己对死亡的心向神往,而且引用了汉姆莱特的名言——‘tobeornottobe,thisisaquestion’。我原本打算再跟安静好好聊聊,哪知道她这么快就跳楼自杀了!”
生命像树叶一样茂盛,又像树叶一样脆弱,它们何时掉落?因为什么缘故掉落?都是难以预知的。安静求死得死,她或许认定自己是第一种死法,带着对人世的所有恨憾,作一次毅然决然的了断,她并没有感觉太大的痛苦。有时候,死并不是精神的崩溃所致,恰恰是精神的凝聚使然,自杀者从内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推动力。风掳走一片树叶,不需要任何理由;死神掳走一条生命,也同样不需要任何借口。

“出事后,安静以前的男朋友来了吗?”我问了冬麦一个奇怪的问题。
“他没来,自始至终都没看到他的人影子。警察找我们作了很长时间的笔录,我迟到就是这个原因。这件事发生了,我感到很内疚。我和安静是同舍同学,以前关系相处得还不坏,当她身处精神绝境时,我却没能及时与她沟通。安静的死不是我造成的,但我也有责任,我关心她太少啦!”
冬麦又在流泪,她的眼睛都哭肿了,我看着她浑身抖颤的样子,心中生出无限爱怜。她的话透露出她善良的本质,没有一点矫造的痕迹。我起身坐到对面,坐在她身边,用右手握住她冰凉的左手,用左手为她擦去脸颊上的热泪。我的一举一动非常自然,像兄长,或者像恋人,都没关系。冬麦闭上了眼睛,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连做了两次深呼吸。她洗净铅华的脸庞洁白如玉,很快就恢复了血色。
“费哥,就让我这么靠着你的肩,你别松手!”
“冬麦,你先喝点东西。”
“现在不喝。”
过了几分钟,冬麦睁开眼睛,露出羞涩的神情。她的手不再冰凉,倒有些热得发烫了。内心的烈火能把热力普及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使之变成焦土。冬麦满面微笑,如同湖面上晴光潋滟,她仰起头,饱满红润的嘴唇如同含苞欲放的玫瑰,等待着我去吻它,所有的鼓励和接纳都被她的眼神传达得如此分明。但我没有啜饮这杯醇酒。冬麦很乖觉,她不想强求什么,只想问我一个问题:
“费哥,你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上两个人?”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问题,也是我曾经不止一次思索过的问题。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在怎样的情形下才会同时爱上两个人?我有一个大致的答案。
“这样的情形有可能出现。冬麦,你有没有看过美国影片《剑侠风流》?”
“没看过。”
“那我劝你一定要找到这部影片看看。演员阵容强大,由天下第一老帅哥肖恩·康纳利和好莱坞大帅哥李察•基尔联袂主演,女主角是茱丽娅·奥蒙德,虽不算绝色美女,但她颇具魅力。影片中茱丽娅·奥蒙德饰演的吉尼维尔公主同时热爱两个男人,一个是肖恩·康纳利饰演的甘美洛城的主宰亚瑟王,另一个是李察·基尔饰演的剑术精湛的风流骑士兰斯洛。亚瑟王维护和平,捍卫正义,他是吉尼维尔公主从小崇拜的对象,嫁给他是公主最大的心愿,既攸关自己一生的幸福,也攸关到父母之邦的安全。骑士兰斯洛则先后两次将吉尼维尔公主从仇敌玛拉甘王子手中救出,尤其是后一次,历尽艰险,那场丛林中的大雨终于催生了公主内心深处的情愫。当兰斯洛向吉尼维尔告别时,已贵为王后的吉尼维尔情不自禁地请求兰斯洛亲吻他,他们的爱情也就暴露在亚瑟王的眼中。面对亚瑟王的诘问和责难,面对非此即彼的抉择时,吉尼维尔泪流满面,她的回答令人难忘,她说:‘我用头脑爱你,我用心灵爱他。’这正好回答了你刚才的问题,一个人是可以同时爱两个人的,但他(她)必须具备非凡的头脑和卓越的心灵。否则,他(她)就可能会身心分裂,把**给一个人,把心灵给另一个人,单纯的**指向的只是**,而非爱情。头脑的爱,即理智的爱,是绝对不同于肉欲的,它代表的是一个人至善至美的理想,指向的是神圣的对象和崇高的目标,修女爱上帝,就是这样的爱。”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知把这个问题解答清楚没有,反正冬麦听得津津有味,她的眼眸亮晶晶的,犹如宝石,光泽澄净。这么近的距离,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睫毛很密很长。
“是真的吗?”
“什么?”
“你的睫毛。”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扯啊!”
“太岁头上不能动土,冬麦脸上我哪敢扯睫毛!”
“费哥,你别打岔,我现在要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
“那你问。”
“你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吗?告诉我真心话。”
“我没尝试过用脑和心同时去爱两个人,也许我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本领和素质,不是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
“你爱晴姐用的是心,还是脑?”
“也许一半是心一半是脑。”
“为什么?”冬麦犹如蜘蛛精,吐出丝来,将我缠紧。
“我不能确定,有时,我觉得是两人的许多近似之处,比如教育背景、年龄、爱好和对事物的看法,使我和她产生认同感,不只是心灵的吸引那么单纯。平凡的爱情就是这样,不能苛求,对不对?”
“费哥,我请求你用头脑爱她,用心灵爱我,好不好?”
冬麦说这话,从神情到语气,她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为了显得郑重其事,她坐直了身子,侧过身来,目光定定地瞅着我,等待我的回应。冬麦不是妖媚的少妇,只是单纯的少女,她不懂得使用任何勾引和诱惑的手段。
“你能忍受你爱的人另有所爱?”
“我想,爱情不在于独占,而在于分享。博大的爱越分享我拥有的反而越多,狭小的爱如蝇头之利,甚至都不值得我去独占。安静的死对我刺激很大,活着不可以没有爱,如果爱一个人注定了要受苦,要受罪,我也认了!我做不到‘无爱一身轻’,我做不到!”
冬麦的执着令我感动,也令我踌躇,我和冬麦,我和东方晴,毕竟生活在现实之中,不是在电影中扮演男女主角,我不可能像风流骑士兰斯洛那样奔放不羁,将世俗的道德准则抛之脑后,就凭一匹马一把剑,走遍天涯。我不敢轻易入局,因为我害怕局面失控。
“冬麦,我珍重你的感情,但我做不到脚踩两只船,我不能答应你。”
“费哥,为了爱情,我可以牺牲自尊心,你这样拒绝我,我还是愿意再退一万步,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跟晴姐分手了,你就要选择我做你的女朋友,我相信,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爱你,我也相信,你选择我做你的女朋友,将是明智的!”
一位十八多岁的东方少女能这样坦露自己的情怀,若非亲见亲闻,换一个人告诉我,我很难相信是真实的。我不能伤害冬麦,安静的自杀对她刺激确实很大,要不然,这番话她也不会选在今天竹筒倒豆子一般毫无保留地全讲给我听。
“冬麦,你要相信命运,不要相信诺言!”我给了冬麦一个含糊其词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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