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焦土(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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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晴从滨海城市打来电话,说是工地的情况良好,公路峻工大约还要两个多月,水库峻工稍晚一些,估计还要四个月左右,也就是说半年之内,她可以净收入一百多万。世道就是这样,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是古人留下的陈年老谱,已算不上什么,现在的贪官除非不东窗事发,一旦伸手被捉,大多数人都是“千万元赃款俱乐部”的VIP成员。商人特能赚,也不如官员特能贪。东方晴不愿偷懒——直接从贪官手中领取各类花销的费用,那钱不会太少,但也不会太多,她执意要承包工程,宁肯自己每年多吃点苦,多受点累,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获取更丰厚也更可靠的利益。东方晴骨子里认定贪官是靠不住的,他有可能移情别恋,有可能锒铛入狱,有可能被挂(闲置)起来,所以必须趁他有权有势有项目的时候,拿到工程,赚够自己要赚的数目。东方晴毕竟不同于那些黑心的开发商,她有良知和底线,坚决不做祸害人的豆腐渣工程,她聘请了专业水准很高的工程监理员,严格把好质量关,这样的话,不留下任何隐患和后患,钱肯定会少赚些,但心会安稳些。
“费浪,据我所知,你这几天没有想我,而且还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赶快从实招来!”东方晴的语气故意装得很严厉,但她演技平平,装得一点也不像。
“我承认,在写作的时候,我想你想得不够多,在睡觉的时候,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没有梦见你,除此之外,我的记忆都被你占领了,就像一个气球被氢气充满了,不顾一切要挣脱地球上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向危险的高空飘去,我只好在脚上拴一根绳儿,这才没有‘砰’的一下变成五颜六色的碎片。至于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坦白,这几天也确实做了一桩,我见过冬麦,两天前她们宿舍有位同学为情所困,一时想不开,跳楼自杀。在附近的咖啡店里,我为此安慰了她。”
我很坦荡,没有隐瞒什么。东方晴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小会儿,也没生气,反而充分表扬我的诚实:
“嗯,不错,你能说出真话,不撒谎,这样子我们之间才能巩固信任的基础。你别认为我是鸡肠小肚的女人,你完全可以有别的异性朋友,只要不超越正常的尺度,不玩暧昧,不耍花枪,不藏猫腻,我是绝对能够包容的。上次,在红狼酒巴,我的表现不佳,回想起来,确实有点失态,所以很可能给你留下了一个心胸狭隘的印象。告诉你吧,费浪,我的心眼大着呢,你是有福之人!哈哈哈哈……”东方晴自我表扬了一番,然后开怀大笑,我从话筒中也能感觉到她的畅快和爽朗。
自从东方晴把她的苦衷和事实的真相告诉我之后,我就一直感到忐忑不安,既担心她遇到危险,也对这场前途未卜的感情产生了疑虑,尽管我不愿去仔细掂量那个词——“二奶”,但它总是会从我脑海中突然跳跃出来,就像海豚会从水池中突然跳跃出来一样。我无法将一个贪官视为我的情敌,正如一个贪官无法将我视为他的政敌一样。“权力是烈性的春药”,他很可能只是为了占有性资源,才给东方晴购置别墅,才让她承包工程,这样做他只须用钱用权,根本毋须用情用爱。媒体曝光过一些贪官,他们的情妇往往不啻一个,而是一摞,贪官的演技高明,贪官的性趣浓厚,贪官的精力饱满,贪官的体能充沛,这些方面固然令人啧啧称奇,但他们能用国外先进的MBA理论去管理好这支情人队伍,才真正令人匪夷所思,拍案叫绝。成龙曾主演过一部电影,叫做《我是谁》,在影片中,他扮演一位失忆的特别突击队员杰克,遭到中情局头目的连环追杀,迭遇凶险,九死一生。相比杰克而言,我没有失忆,也没有被追杀,可是在目前的处境之下,我要弄清楚“我是谁”的准确答案和“我在何处”的准确定位,并不比他更容易些。
所幸我还有一个逃避的地方,那就是我的长篇小说《桃木匕首》,只要进入写作状态,我就能完全忘记现实中的种种烦忧和困扰,成为一位招魂大巫师,将那些早已逝去的历史人物一一招至笔下,再活一次,再死一次,再爱一次,再恨一次,再流泪和血,重构国与家。范蠡那样俊伟的男儿,西施那样明媚的女子,都如幻影一般出没在我的想象之中,比电影的画面更为清晰,他们自由演绎久远的情事,绝对不是我笔下的一对傀儡。
范蠡与计原出使吴国,既贡奉美女,又贡奉良材,越王勾践并非心甘情愿,实际上他恨得牙痒痒的,他的复仇之心比炭火还要炽热,他对屈辱的处境极为敏感,须臾难忘。他的“蜂目”比黄蜂更毒辣,他的眼光宛若蜂刺一般能够螫人,致人于死地,几乎没谁敢正视他的眼睛。只有王后是个例外,她敢用柔情脉脉的眼光去消解勾践目光中的毒素,使之变得温和。眼下,王后临盆在亟,越王勾践天天入宫去陪她伴一两个时辰,抚弄王后圆滚滚的肚皮,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听婴儿的胎音和羊水的响动,摸一摸婴儿踢踏的小脚板,他得到稀罕的乐趣。这比国务和军务都要轻松得太多,也能让他暂时卸下命运的重负,美美地歇息片刻。在王廷,他只须一句话,就叫人头落地,但养育生命的本领则完全归属于女人,他无能为力,只能做一个不折不扣的旁观者。王后看着眼前这位脸色黧黑、面容憔悴的男人,心中不禁涌动无限爱怜,她问越王勾践:
“大王,范大夫和计大夫出使吴国,已过了三四天,一路风波,都还好吗?”
“这两艘船又大又稳当,挑选的全都是国内最出色的水手和最勇敢的士兵,我想,不会有任何险情。”勾践说完话,将那只杀人如麻的右手从王后的肚皮上收了回来。
“那就好啊!不过,卑妾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你只管讲。”
“训练美人时,卑妾观察到,范大夫与西施眉目传情,彼此深有好感。此去吴国,路途迢遥,两人千里同行,该不会……”
没等王后的话音落地,越王勾践便“噌”的一下站起身,他皱紧眉头,拳头捏得格格作响,用粗暴的声音吼道:
“真该死,这件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险些误了国家大事!”
说完这话,勾践气虎虎地离开王后的寝宫,遣人把将军许贲紧急召来,命令他带足四百名骑兵火速前进,夹河护卫越国的使船,凡是图谋接近使船的可疑人物,一律格杀勿论,使船上若有人擅自离船登岸,不管是谁,立刻捉拿,绝无例外。许贲领命,当即赶回营帐,精选出四百名骑兵,带足十天的干粮,快马加鞭,出北门,激尘而去。
范蠡倚着船舷,计原站在他身边。接连下了两天大雨,河水猛涨,现在正是梅雨季节,这正是范蠡喜欢的天气。一方面,河水涨了,不仅行船更轻松,褚三与褚不惊也更方便下手,褚不惊水性极佳,激流险滩他都不怕,另一方面,波涛汹涌,卫兵的警觉会大大地降低。

“少伯,你猜,此行我最想见的人是谁?”计原问范蠡。
“是不是吴王夫差?”
“不是他,夫差志大才疏,尸居余气,见他何益?我最想见的是伍子胥,这位吴国的骨鲠之臣,堪称一世之雄,他以布衣之身报复楚平王,掘墓鞭尸,轰动天下,创古今未有之局,这种不世而出的人杰,我能与他相见,乃是非常的福分!”计原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直讲得色舞眉飞。
“哈哈,少怀,你真会长敌方之志气,灭自家之威风啊!”范蠡语带揶揄。
“少伯,隽逸如兄,尚存畛域之见吗?能欣赏敌方的杰出人物,始见我辈的眼光和胸怀,我想,伍子胥必定彪炳青史!”
“你讲得没错,子胥乃是当今之世第一雄杰,我们此次出使吴国,与他必有一番交锋,到那时,你可不能口拙智穷,被他笑话。据说,子胥天生异秉,也天生怪相,不仅身材异常高大,而且相貌颇为丑陋,但他智力绝人,目空一切。我们要赢得他的好感,那就万万不能在辞令和心计上输给他。否则,被他轻视小觑,不仅有失你我的脸面,也有损越国的尊严。”其实范蠡也为自己此行能见到伍子胥感到兴奋,但他已考虑到双方必不可免的连场斗智。
“对于这一点,少伯尽管放心,我虽年少,但并不懵懂,要赢得子胥的尊重,我们光去恭维他奉承他是绝对无用的,我们要击败他,令他折服!”计原是个乐天派,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输,甚至会输得颜面无存,要找地缝去钻。
说话间,郑旦款款而至,向两位大夫行了礼,她近日专找计原下棋,棋艺大有长进,居然赢了西施两局,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下楼来,又是向计原讨教。计原觉得郑旦的性格太刚烈,不够柔和,心胸也不够宽宏,这是弈者的大忌,但与美人手谈,秀色可餐,毕竟是黄梅雨天之快事。
“你们去吧,我也正要想些事情。”此言不虚,范蠡确有心事。
计原与郑旦乐颠颠地上楼去了。郑旦的卧室香气馥郁,沁人心脾,棋盘与棋子已在几案上摆放齐整。他们相对而坐,互相颔首致礼,郑旦猜得黑子,得了先行之利,她的第一子稳稳地放置在无忧角。
范蠡的心事并不复杂,他记挂的是褚三父子,他们该在赫山等候了。再过几天,决定命运的时刻就会到来,他反复思量,想不出这次行动还有什么破绽,至于变数,倒是可能会有,一是天气恶劣,暴雨倾盆,水激浪恶,褚不惊难以潜水登船;二是他的飞镖失准,哨兵侥幸逃脱,惊动全船的警卫;三是褚三接应失当,小船未能及时到达预定位置。这三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都很小,甚至微乎其微。是不是还会有第四种未加考虑的意外情况呢?现在范蠡琢磨的就是这个。他想了好一阵,也没有想出个眉目来,终于长舒一口气。
“范大夫,请看,两队骑兵夹岸狂奔!”
一名警卫神色慌张,跑过来向范蠡报告紧急情况。范蠡从迷茫的雨雾中望去,确实有两队骑兵夹岸疾驰,大约离船还有一箭之遥,细辨旗帜和装备,全是越国的骑兵。范蠡心头倏然一紧,太奇怪了,怎么会有骑兵夹岸而至?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可能就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第四种意外。骑兵已经勒马,停在船的对面,许贲将军叫部下喊话,范蠡明白了对方的来意,心里凉透了一大截。他下令停船,放下小舨去,把许贲将军接上船来。
“范大夫,末将遵大王之令前来加强沿途护卫,敬请范大夫多多关照!”许贲抱拳行了个军礼,他满脸疲态,身上没有半根干纱,可见这一路马不停蹄,他追赶得确实很辛苦。
“大王是怎么吩咐将军的?”范蠡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气。
“大王严令:‘凡是图谋接近使船的可疑人物,一律格杀勿论,使船上若有人擅自离船登岸,不管是谁,立刻捉拿,绝无例外。’”
“嗯,我知道了。骑兵连日赶路,栉风沐雨,已疲惫不堪,今日就地扎营,先事休整,明日一同启程。”
“那好,谢谢范大夫的照应!末将先告辞了,以后我在岸上,随时随地与使船同进同退。”
许贲乘船回返岸头,范蠡心中顿时方寸大乱,他觉得骑兵突如其来,这不会是越王勾践的心血来潮,一定是有人向他进言或支招,他真正要防备的也不是岸上的盗匪,而是他范蠡!范蠡心想,莫非自己的心思被谁看穿了?只有褚三和计原是知情人,他们都不可能出卖自己。那还有谁?哦,他恍然大悟,一定是王后扇了枕头风,这女人精明之极,看来好局将坏在她手中了。怪只怪自己当初泄露形迹,被王后瞧在眼里。或许这就是天意,天意!范蠡仰望着阴霾滚滚的天空,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个时辰后,范蠡忍不住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西施,西施听后,神情黯然,掩面而泣。范蠡也是心如刀绞,他过去抱紧西施,感觉她的身子在不停地瑟瑟发抖。
“公子,我们就只能坐失良机,坐以待毙吗?”西子抬起泪眼,近乎绝望地问范蠡。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还有几天,我会另寻良策。西子,你不用忧心,好事总多磨,这是上天在考验我们的智慧和勇气。”范蠡这话既是安慰西施,也是安慰自己。
“嗯,我相信公子自有办法!”
西施流泪之后,如梨花带雨,比平日更有一种哀感顽艳的美丽。范蠡直看得目不转睛,怦然心动,他受到一股无形之力的红色使,俯下头,亲吻了西施的红唇,那一瞬间,西施仿佛被闪电击中,她闭上眼睛,完全迎合着范蠡,两人已忘怀危险,忘怀死亡,也忘怀了身外的恩恩怨怨,此时只有魂魄呼应魂魄,只有心灵啜饮心灵,只有欢悦,只有欣喜,只有快乐。彼此的交付是那么彻底,这个亲吻绝对不可等闲视之,两人签署了灵魂的契约,即刻生效。
雨点已经停歇,河水发出哗哗的激响,大船在悠悠晃荡,但比婴儿的摇篮摇动得更为有力,也更为持久。两岸的营火燃成一溜,那些军马喷鼻的声音依稀可闻。所有这些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拥抱着亲吻着,亲吻着拥抱着。时间是一只巨大的沙漏,所有的生命都被置换成一捧细细的沙子,缓缓漏失着,每一粒沙子都挟带着欢乐,也挟带着忧伤。
人类向死而生,无一例外,悲观地看,生命之中自始就有一道深可见骨、难以愈合的伤口,爱情只是一剂麻药,能暂时让人全然忘却疼痛的侵袭,浑然不觉死亡的临近,却根本无法医治它。即算这样,爱情也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它能镇痛,它能忘忧,那无痛的一刻即是一生中最完美的时刻,那忘忧的一章即是一生中最华彩的乐章。如果深相契合的恋人不奢求太多,这样子就算足够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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