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黏土(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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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晴回到绍兴后,在医院里给我打了个电话,她父亲入院治疗后,病情已有所缓解,麻痹的部位开始恢复知觉,她的情绪也随之回暖。她还说,她妹妹找了个男朋友,打算五月份就结婚。今年是奥运年,结婚的年轻人特别多,他们的口径相当统一:“不生个奥运宝宝,也要怀个奥运宝宝!”我听她这么一说,便有意逗她:
“那怎么办?你做姐姐的不能甘居妹妹之后吧?干脆两姐妹一块儿办婚礼,风风光光,热热闹闹,满门都是喜气祥云,我相信你爸的病也能霍然而愈。”
“你这主意是不错的,但目前还没人拿着鲜花、戒指来向我求婚,我总不能到大街上去随便抓个壮丁充数吧!”
“这个你不用犯愁,赶明儿我飞过来,鲜花你是肯定会有的,戒指你也是肯定会有的。”
“嗯,你有诚意就好。但我们的计划怎么办?浅尝辄止,半途而废吗?”她的心思似乎有些松动了。
“那有什么关系,曾有一位超级赌徒临终留下遗训——‘唯有不赌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想想这句话,你现在收手,正是时候。你上次告诉我,眼下的工程结算之后,你能得到一百多万,房子和车子你一样不缺,手头有这么多周转资金,足够了。不是说,‘喜欢游泳的人更容易被淹死,喜欢耍拳的人更容易被打死’吗?你别再与虎谋皮,与狼共舞了,那是非常危险的游戏!”我使出浑身解数,动用三寸不烂之舌,想尽快说服东方晴金盆洗手。
“‘爱拼才能赢’,费浪,这句流行语你一定听说过不止一遍。机会难得,我还是要搏一次,我答应你,搏完这次,我就乖乖地做回小女人,跟着你过逍遥日子,万水千山总是情。再说,我还有个考虑,‘温柔乡是英雄冢’,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把你的才华和志向给埋葬了,得让你多吃些苦,多受些磨,这也可以使你的性格增加韧性和强度,好处多着呢!”东方晴在电话那头搬出一箩筐歪理,并且为自己能搬出这些歪理感到洋洋得意,竟然笑出声来。
其实,我很清楚,我说服不了东方晴,她的性格很固执,甚至有些偏执,她的信念不可逆转,也不可改变,要不然,她早就满足于现状了。这个时代,有许多年轻的女子选择的都是与东方晴大同小异的路数,但她们的走法完全不同,有的人是攀岩,有的人是踩钢丝,有的人是过独木桥,有的人是走羊肠小道,有的人则仿佛踏上了一条坦途,其中的苦乐难易千差万别,主要是由智力和信念决定的。有的女人遭遇蚊子也会患上一场严重的疟疾,有的女人周旋于豺狼虎豹之间,却能出入无碍,毫发无伤。人与人的个体差异太大了。东方晴的智力出众,信念超凡,她玩这场危险的游戏,不仅从中得到了利益,而且还得到了乐趣。我劝她见好就收,适可而止,这话她绝对听不进去。
“你什么时候去工地?”既然谈不进油盐,我干脆转移话题。
“可能在这个星期,我爸的病情好转了,我也就宽心一点。”
“那好,你多保重!”
“好的,你写作也别太辛苦了,有乐趣就写,没乐趣就玩。等这边事情忙完了,我邀你南下,到时候,我们去一趟丽江,好不好?”她心里从来不缺少主意。
“到时候再说吧。”我回答得比较含糊。
我打完电话,发现手机上显示有一条新的短信息,打开一看,原来是冬麦发来的,这条短信息并不太短:“费哥,自从上次在红狼酒巴聚会后,我一直没跟你联系,开学已经一周,我还在练健美操,志愿者那边的训练也照常进行。近来,费哥一定过得很快乐!你真有福气,晴姐又聪明又漂亮,看得出,她很爱你,你也很爱她,男才女貌,真是极其般配的一对!我祝福你们!那天晚上我感冒,有点头晕,表现不佳,令你扫兴了,很抱歉!晴姐何时回南方?我真想再见见她,跟她聊聊天。你不用担心,我的表现将会十分得体,绝对不会再令你失望。如果她走了,我也想见见你,行吗?”冬麦是个明白事理的女生,她的初恋就像一封写错了地址的情书,被退回了,她当然很难过。我清楚,冬麦想见东方晴,那只是她的试探,她真正想见的人是我。我记起K佬那天说过的话,我的做法确实太生硬,换了别的女生,也难以接受那样残酷的处置方式,冬麦当晚的表现已算很有涵养了。我哪能生她的气?我的回复很婉转:“冬麦,你又开学了,一切重上轨道,祝你更加健康,更加美丽,更加优秀!她父亲生病,已回南方,下次她来京,你可以跟她好好聊聊,她读书多,阅历广,你把她当成异姓姐姐就是。明天是周末,下午你有空吗?我请你在老地方喝咖啡。要不要叫上袁近海?你拿个主意。”过了几分钟,冬麦的回复过来了:“明天下午我有空,三点钟,不见不散。不用叫他吧,他太能侃了,都让人插不上话。”我爽快地同意了冬麦的方案。
写作的时间真是很脆弱,杂事一干扰,全天的计划就可能彻底泡汤。一位著名的前辈曾断言,写作有四个阶段:一是自发的阶段,主观上想写却不知道该从何下笔;二是自觉的阶段,知道从何下笔却仍然要倚赖于灵感的眷顾;三是自由的阶段,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四是自在的阶段,随心所欲,浑然忘机。我呢,状态平平的时候处在第二阶段,状态上佳的时候捱得上第三阶段的边缘。我就像一个手艺还不够十分高明的乡下箍桶匠,心思就是我的木片,厚薄大小长短不够整齐时,我就会抓瞎,干活的效率就会降低,那只“木桶”呢,当然也就箍不出好模样来。现在,所幸我笔下写得顺溜了,范蠡与西施的爱情故事已到关键时刻,暗地里正紧锣密鼓地进行。
明天就要出使吴国了,范蠡决定下午去一趟东梅花巷,跟义兄褚三道别,还要交代一件要紧的事情。他骑马走在路上,倒也不急不慢,从从容容,会稽城已不如一年前那么繁华,市面的萧条一目了然。打败一场关键战役,对国家而言,真是不小的灾难啊!这时,有两个乞丐一瘸一拐地走拢来,伸出破碗,低声乞求:“请公子行行好!”范蠡从腰包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在碗中,乞丐对他千恩万谢。这匹马已跟随范蠡三年多了,虽不算老马,但它记性好,似乎识得东梅花巷的去路。
范蠡想起两个时辰前的那幕情形,越王勾践向五十位美人训话,大家原以为他会反复强调家仇国恨,会鼓动众美人为越国做出必要的牺牲,为“二十年沼吴”的大计做出应有的贡献。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越王勾践极口赞扬吴王夫差如何仁慈,如何宽厚,如何以德服人,众美人所肩负的光荣使命是去改善两国的邦交,吴越世代睦邻友好,这个利国利民的心愿一定要达成。
听完越王勾践的致词,范蠡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位鸟喙、蜂目、豺声的君王极富机心,这番话他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讲出口的,他根本不信任这些美人,绝对不肯授人以柄。计原和文种都是明白人,他们与范蠡交换了眼神,彼此会心一笑。
那五十位美人听了越王勾践的这番话,很快就由饮泣变为情不自禁的啼哭,汇合而成的悲声令人为之色变。范蠡注意到西施的表情,她显得很镇静,尽管脸上也有忧戚之色,却并没有落泪。郑旦哭得很伤心,她低着头,用布帕遮着脸,身子一直在抽搐。
宴席算是难得的丰盛,但大家没有心情,也就没有胃口,喝酒喝得相当沉闷,越王勾践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盏肉羹,就提前退席了,范蠡心中有事,也没终席,离座而去。

范蠡到了东梅花巷,褚三正在家里的百剑堂磨剑。这是他的绝活,满壁的利剑,每一柄都是吹发即断,锋利无比。过不了十天半个月,褚三就会把它们取下来,再磨砺擦拭一遍。褚三见范蠡来访,赶紧把剑一搁,起身行礼。
“公子登门,有失远迎!”
“义兄何必客套?不惊呢?”范蠡问的是褚三的儿子褚不惊。
“他呀,最近拜一位武士为师,学使两把长戟,正在兴头上,每天早出晚归。”
“哦,他有上进心,不错不错!你这些宝剑柄柄都能削铁如泥,还磨它做什么?”范蠡取下一把宝剑,拔出半截,寒光凛凛,耀眼炫目。
这时,门外来了几个少年,有的去摸马背,有的趴在窗前好奇地打量范蠡。褚三平日对东梅花巷的邻居很温和,人缘相当不错,连大大小小的孩子也都喜欢他。范蠡见窗外有几双眼睛盯着他们,便对褚三说:
“义兄,明天我就要出使吴国,这一去短则三四个月,长则半载有余,才能相见,今天特意来向你道别。此外,我有一事相求,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褚三闻言,立刻关闭百剑堂,带范蠡去了内室。半个时辰后,他们一同走出来,两人的神色十分严肃。褚三扶范蠡上了马,也没远送,就在巷子里挥手作别了。
春夏之交,河深水满,正好跑船。天气不冷不热,也正好出远门。
一大早,众美人就被阉人催着起了床,她们的行李都准备好了,每人三套新装,还有一应齐全的梳洗用品,都是宫中统一分发的。她们起床后,梳完头,漱完口,洗完脸,没有几人脸色好看,昨晚不少美人都没睡着,有的还哭肿了眼睛。西施可能是众美人中唯一心平气静的,她没有失眠,也没有哭泣,睡得很安稳。没别的,她记得范蠡跟她讲过的那句话——“此事或许仍有变数,还未到完全绝望的时候,西子,你且放宽心思,我会格外留意,必须想出万全之策,方可脱身。此时,你一定要不动声色,保持耐心”,她相信范蠡超凡出众的智慧能够救她脱难,她深知,范蠡有一个不得不救她的缘由,那就是他爱她。这个缘由比任何别的缘由更可靠。郑旦却受到的打击最大,她一直以为文种把她献给越王勾践,是出于愚忠,却万万没想到她的命运远比成为越王的嫔妃更糟糕,竟然是被送往敌国,侍候吴王夫差,她心里越发痛恨文种,甚至诅咒他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几十乘马车将越国君臣和众美人载到河滩上,越王勾践与范蠡同车,他对范蠡说:
“范爱卿,此行全赖你处处照应了,吴国宫廷中有不少人才,你得处处留神,尤其要留神伍子胥,范爱卿有副好牙,可伍子胥是一根最难啃的骨头。太宰嚭那儿,范爱卿要舍得打点,他是吴国群臣中我们唯一指靠得上的人。范爱卿有大智大勇,一定能随机应变,寡人静候你安然归来!”
“大王放心,卑臣此次出使吴国,纵有千难万险,一定不辱使命!”
下了车,范蠡向越王行了告别礼,又去与文种道别,两人没多说什么,目光对视间,千言万语也都浓缩为两个字——“珍重”。
五十名美人和五十名警卫上了客船,还有五十名警卫上了运送良材的货船,一切都准备定当了,越王下令开船。那真是十分气派的场面,两艘大船,顺风满帆,几十名水手拨浆,唱起雄壮的号子,众美人站在楼船的走道上,向送行的人挥舞手中雪白的手帕,众的警卫手持长戈长戟,列队站在甲板上,船顶高悬的越国青色大旗迎风招展。范蠡手持节杖,与计原并排站在船头,他们神情肃穆,气宇轩昂,蔚然而有大国使臣的风范。
船体庞大,船速却快捷,都因为顺风顺水。这艘客船有三层客舱,一楼的舱房住的是水手和厨师,二楼的舱房住的是警卫和使臣,三楼的舱房住的是众美人,除了范蠡和计原住的是单独的舱房,其他的人都是两人或三人合住一间。但三楼的舱房有富余,西施和郑旦也都住了单间,她们住在船尾最靠边的两间舱房。范蠡和计原的舱房就正好位于她们的舱房下面,船尾有一道舷梯,上下十分方便。这样的安排都是范蠡预先做出的,他的计虑,不露痕迹,别人都没察觉什么,只有计原心中有数。计原与范蠡是好友,而且是刎颈之交,但凡他能成全范蠡的地方,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去成全。
在船上,人人都感觉时间过得比蜗牛爬行还慢,众美人可以串门,聊天,下棋,做女红,或者干脆睡大觉,各随己愿,饭菜则由专人准时送到楼上来。郑旦喜欢下棋,她好胜心强,算度却不如西施精微,所以她经常去找更弱的下线对手玩,寻求赢棋的快感。西施不喜欢闲聊,下棋呢,在众美人中,她又遇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她便安安静静地做女红,精心刺绣一对花鸟枕套,这件绣品,她是为自己精心制作的,她的心思只有范蠡猜得着。
午饭后,除了值班的水手和值日的警卫,船上其他的人感到困倦,各自回房休息。范蠡决定上楼去看望西施,房门照例是虚掩的,从门缝里,范蠡就能看到西施神情慵懒,正对着桌上的铜镜发呆。
“西子,我这不速之客打断了你的玄思吧?”范蠡说这话,用的是轻松俏皮的语气。
西施蓦然看到范蠡站在门前,心中十分喜悦,赶紧起身行礼,脸颊上不由得飞起两朵红云,她微笑道:
“公子光临,是我的荣幸!”
范蠡很自然地将门关紧了,他走过来,握住西施的手,两人深情相视。顷刻间,如磁铁牢牢相吸,紧紧不放。
“西子,我想出了一个救你的办法。”范蠡在西施的耳边轻声说。
“真的吗?公子,快说给我听!”西施虽然很兴奋,但也压低了声音。
“再过半个月时间,我们的船将会抵达赫山一带,那里特别僻静,少有人烟,我们的船会停靠一晚,我义兄和义侄会在半夜攀上大船,将你救出,先骑马,后换车,将你送到齐国的都城临淄,隐藏起来。我照常前往吴国履行使命,在姑苏被刺客暗杀,尸身被砍得面目全非,当然那个被砍杀的人只是我的替身,我的真身已潜往齐国与你会合。我们改名换姓,易容变装,前往晋国,从此我们就可以过一种与世无争、与人无尤的生活。你觉得此计是不是天衣无缝?”
范蠡用最简洁的语言把自己的计策透露给了西施,她聆听的时候,就已心如鹿撞,这真是极其大胆的谋划。但西施有一个忧虑,她急切地说出来:
“船上的卫士这么多,他们才两个人,怎么方便下手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们父子二人武艺高强,而且是潜水上船,神不知鬼不觉,警卫巡更的规律和岗哨布置的位置,我都预先告诉了他们。”
“那就好!我在齐国要等你多久?”
“最多等我三个月,有我义兄和义侄的照顾,你是绝对安全的。”
“公子,这该不会是一个梦吧?!”由于精神高度紧张,西施的额头上出了微微的汗珠。
“绝对不是梦,等事情办成了,也不会有人怀疑我们。以后有合适的时机,我还会遣人将你父母和妹妹接出越国,与我们一起在晋国共享天伦之乐。”
范蠡这句话深得西施的欢心,她坚信范蠡的文韬武略能够办成这件千难万险的事情,而且不露任何破绽,不留任何后患。她既高兴,又感动,还有几许害怕,心情真是非常复杂。自然而然,范蠡和西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此时,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多余的语言,只有两颗充满热爱和眷恋的心,在交融中陶醉,在陶醉中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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