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奥特曼
谈雪故意气我，说有个四十九岁的富商一直在追求她，这次来青屿坪就是那人的邀请，吃住玩他全部负责。此公是博士后，自主开发了某项榨豆奶的专利技术，之后开办公司，事业上小有成就，为人谦逊和善，做事稳重大方。
“他是丧偶还是离异啊？四十九岁什么概念，差不多大你二十岁，快赶上你爸了，你当他是中山大炮兄？榨豆奶，我看榨你的奶还差不多。”我赖着不走，坚持要会会这位扎实肯干的老单身。
“讨厌啊你，小心眼。”谈雪故做神秘，一再声称要我单独回去。但她充满的眼神出卖了她，喜欢被男人环绕和追求的感觉，不想让我留下可又勾着我，否则她叫我一起跑这么远来做什么，溜傻小子呢？或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想到这个，我多少有点灰心，做电灯泡非我强项，如果真的留下来，我以何种身份出现是个问题。
“你是我的司机，临时请来的。”她看破我的心事，拿出很聪明的样子主动说出来。在度假村的停车场，我把车停好，她刚要下车，我拉住她，把她揽到怀里：“我是你们村的三轮车驾驶员，先让我开开你。”我贴紧她，由浅到深用力吻她。起初她推挡，渐渐开始配合，两个人融在一起。保安员在停车场上巡视，我们都装做看不见，就在汽车前座亲得吱咂有声。我把手伸进她的上衣里面，揉搓她的胸部。她在我的攻势下变得滑软，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一边接电话，一边继续与我拥抱抚摸，身体风情万种，口中却是小女孩一般纯洁天真的音调：“来了，在停车场，啊，马上就到，嗯，不用来接，我有腿，哦，你来背我？好呀，压扁你。”收线之后，我们又亲热一阵，才整好衣服从车里钻出来。
大炮兄站在停车场边上等我们，面庞圆润、白里透红，保养得很好，像缎儿他姥爷。谈雪先为长者做介绍，我抢过去握手：“谢谢您款待我妹妹。”大炮兄噘了噘嘴，他的坦然和自信如同一件崭新的西式上装似的完全露在外面，中气十足地说：“都安排好了，里面走。”
沿着水泥路面步行一段，我们绕过一片树林，穿过林中小桥，一幢别墅群赫然出现在眼前。周围异常安静，没有多余的杂音。我仔细听了听，原以为会有鸟鸣蛙声之类，但是没有，这地方被大块的绿色淹没，却好似置身于碧青的搪瓷盆底，一切都过于平整光滑、了无痕迹。别墅门口上方的匾额题着三个篆字，我远远近近认了半天，没瞧出来写的是什么。大炮兄注意到我的目光，在我垂首放弃时突然问我这几个字是什么。我哼哧几句，挺没自信地说：不会是紫光阁什么的吧？大炮兄露出笑容，这种笑容我在谁的脸上见过，想起来了，是我的中学老师M。大炮兄仰首三枚篆字，不温不火地徐徐道来：“奥特曼。”我顿觉钦敬，深呼吸一口，差点把自己的肺吸出来吐到沟里。
到客厅分宾主落座，立刻有服务员跑上前送来饮品。客厅中央有一根直达房顶的粗大的玻璃圆柱，一些不知道藏在哪儿的灯光将它照射得五彩斑斓。圆柱中间有水，鱼儿游来游去。我凑近看了看，只认出几只锦鲤。这种鱼在我老家的一间酒店，为了出新还是怎么的，养在洗手间的小便池里，所以我一看到马上感觉怪怪的。可大炮兄告诉我这些鱼最便宜的几千元一条，贵的上万，我立刻有了人鱼之恋的心思，特物质。谈雪凑近了和我一起瞧，那些鱼隔着透明的屏障对我们露出降尊纡贵的表情，态度极为平和。“这不算什么。”大炮兄淡淡地说，他的朋友家里养有几十万元一条的，玩玩罢了。他坐在沙发一角，空出乳白色沙发垫的大半边，手指扶在唇边，另一只手上玩着一枚金币，在指尖滚来滚去，把我的心都弄乱了。
“雪儿，来，送你一样礼物。”
他招呼谈雪，指指茶几上的一只包装素雅的盒子。“前些天我刚从阿拉山口回来，那地方风好大，据说一年只有一场，吹得我都有些收缩了，呵呵，看到我身材变矮你可不要奇怪哟。”他说他变短，我不无恶意地马上联想到。他要谈雪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布满孔洞的青灰色的石头。“它以前隐藏在深海中，已经有了上千万年的历史，桑海沧田，使得它矗立在山口，风从这些岁月剥蚀的孔洞中吹过去，发出的声音奇妙无比，你真应该有机会在广阔无边的黑夜中听一听那种声音，超过所有的音乐，荡人心魄。”杨峥小说他沉浸在自己渲染的情境当中，“如果不把它带回来，我可能被风吹到月亮上去。”天知道他这种高雅的幽默方式能保持多久。换成我，去同样的地方可能只会带些牛肉干羊肉卷回来，并且未必拿出送人，如同一个爱财如命的人放火烧钞票一样不可理喻。
“哦，不知道你哥哥会来，没有帮他准备礼物，抱歉。”大炮兄想起了我，很诚恳地向我点头。没关系，我属于那种中午吃完龙虾大闸蟹不耽误晚上再吃烙饼窝头的人，对物质的要求不高，值钱的我就认金子，谈雪总说我不思进取。我接过他的话头回答：“回去我们切开，一人一半。”谈雪用白眼球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倘若不是有其他人在场，我想她恨不能把那块石头敲到我脑袋上。
陆续又有几个人到达，都是大炮兄的朋友，男英俊女漂亮，然后开饭。条形长桌上摆满十八般兵器一样的各式亮光闪闪的餐具，众人分列两厢。先是一个管家打扮的男士报菜名，接着由围扎小白围裙和小头巾的女孩子上菜，熏鲑鱼、罗宋汤、小牛肉、海鲜沙律，一道一道上来，中间还有胡萝卜汁消食。我盯着眼前的一大溜杯子、刀叉和瓶罐盘盏有点发傻，担心做错了什么会被中途赶出去。我现在深深理解了一句话：吃什么不重要，跟谁吃是最重要的。我压根不知道同桌而坐的这些是什么人，来自何处，而且看得出来，我们对彼此都毫无兴趣。偷眼瞧了一下谈雪，她的眉毛打结，和我有差不多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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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以为这伙人凑到一起，也就是打麻将甩扑克喝扎啤什么的，想的都是穷人玩的东西，至多像召开经济工作会议似的说说怎么挣钱，玩些不用找钱的游戏，因为是有钱人嘛。可我错了，穷人才天天数钱呢，钱多脏啊，有钱人没钱，身上从来不装钱，玩感觉，什么刺激玩什么，那才叫有钱。他们用葡萄牙语交谈，聊得最多的是旅游、收藏、太空、慈善和环保。我像一颗人造卫星悬在半空，嚓嚓拍照，整了不少蓝蓝绿绿的图片，就是没办法融入到他们的话题里去。而且我只会汉语拼音，一开口就感觉好像开着私人飞机出去买菜，半空中遇见邻居跟人打招呼：那谁，前屯老白家大土豆子又便宜二分，不抓紧点等啥捏？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谈雪注意到我的落单，但她故意不理我，和大炮兄聊得亲亲热热。我明白她是逼着我拿出风度，展现自己博大的胸怀，把我往正路上引。为了表示接受，我拿起一大杯胡萝卜汁向她示意，猛灌一口，立刻觉得耳朵大了许多，耷拉下来盖住耳孔，把我听不清楚的声音全都挡在了外面。
饭后稍事休息，大炮兄安排众人泡温泉、洗泥澡、做美容，男女通去。我推说身体疲倦，先去客房休息。进入房间的第一件事，我先挑毛病，想找出不合人意的地方，然而我失望了，床单、灯罩、卫生间、地板、墙缝，收拾得不错，唯一的不足之处，是有一种久未人居的感觉，干净得有点发假。躺到床上睡不着，满脑子玩打仗，全用的真家伙，微冲、高狙、拐角射击，都有，时不时的还双掌合什发出电光，化成一只闹钟满地乱跑，撞得战士们像人体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下。
“在安静的别墅和这群可人儿当中我同样能够看到嘈杂的集市和拥挤的芸芸众生。天哪，我需要一副贝壳，藏进幽深的海底。深海潜水，总能看到平时在地面上所看不到的风光。”画坊之中，我在听雨。抬头看看窗外，山雾迷蒙，似乎并未落雨。我所听到的雨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倒没看出你有孕育珍珠的能力。不过，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看到谈雪站在回廊下，手里拿着一朵紫色的蒲公英，上面生满饱涨的小小种籽，散发出阵阵清香。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道光线，在宽广永恒的宇宙中来回穿梭，最后到达她的身边。她吹落手中的降落伞，抬起手来轻轻一推，我猝不及防，向后退了又退，最后虚弱无力的慢慢摔翻。黑色的影子从门槛里冲出来，踩着自己倒在地上的身体跑过去，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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