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青屿坪
高梅似乎不知道有这回事，她高高在上，挟雷带闪，脑袋后面挂着金环，以谈雪的保护神、我的救世主自居，几次找到我将我训斥，用谈雪的名义要求我还钱、赔偿她的损失。我想起当年毕业，第一次找高梅的时候，她在电话里慵懒淡漠的音调，让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现在这件事情上，她好像热情大增，为她的人生征战添加了几多正义砝码。如果有可能，她会用机关枪把我摞倒，同时面带微笑地凝视那些子弹缓缓地从我的身体另一侧飞出，直到它们射烂我的。
“骗女人的钱，我看不起你。”她有完全的把握将我捏在手心里，泰然自若地做出总结陈辞，嘴巴一张一合，像发红发烫的枪管一样冒出缕缕青烟。
“骗谁的钱你才会看得起我？”我只能用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一招来应付，“你需要自爱。”
高梅拍案而起，用她所有能想到的脏话来骂我。我拿出我的存折、信用卡、手机、钱包，甚至还有工资条，如同灿烂的阳光下晾晒金黄的稻谷。可在高梅的乌云压城中这些东西一文不值，通通被她丢到地下，变得丑陋低贱而且容易腐烂。
我在她的辱骂声中，弯下腰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来，像个老式怀表似的稳稳地朝门外走去。战争并不是我们期盼就能盼来的，它潜藏于我们的意识深处，等待适当的机会跳出来主宰一切。女人在后面暴风骤雨般的扫射变成地动山摇式的炮轰，所有能听到的人都以为是火山喷发。我走到房间外面，看到楼梯拐角的红色消防箱，孤零零地挂在墙上。嗯，需要灭灭火。我自言自语，猛地砸出一拳，打碎玻璃，取出里面的水龙带，一路拽到高梅的房门前，在门把手上挽了一朵整齐的尼龙花儿，才满意地拍拍巴掌，离开。
来到楼下，我的手机响了，我边接电话边往外走，很意外是鱼头的媳妇钉子打来的，问缎儿是不是借了我的钱不肯归还，“没见过那么羟的人，我让你哥去收拾他。”她口中的你哥，是鱼头。我心里一翻个，不知道她搀乎进来做什么。大门口的保安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对他点点头。突然感到手疼，这时才发觉手在淌血，原来是刚才砸玻璃时弄破了手背，几块玻璃碎片还插在上面。
钉子接着告诉我，缎儿借遍了周围所有的人，拆东墙补西墙，窟窿越来越大，周转不灵，工厂的股份也早已抵给了别人，要我当心，别再给他投钱。我抬起头仰望高楼，这个方形的怪物像摊烂泥似的向我扑压过来，而高梅在它内部的某个玻璃窗上探出身子，拼命指手划脚，附近的保安正在向我包抄。我越过面前的绿化带，撒腿就跑。钉子听到我在电话这头跑得气喘吁吁，问我：你没事吧？我说锻炼身体呢，打算腿儿着跑回老家去。钉子不高兴：你不相信我说的就算了，找别人问去吧！
我到医院包扎伤口，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两个老太太在专家门诊吵架，好像在争论谁的病情严重，都认为对方比自己强健完美。看到她们我想起高梅和谈雪在一起的样子，甚至看到她们年老以后，我像一个无能的主治大夫坐在旁边束手无策，显得更加老迈昏庸，我为这个场景感到难过，呆呆地站了好久。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由于各种机缘相遇，相爱或争吵，互助或斗争，究竟是为着什么？
我决定再找小雪谈谈。她正准备把她的车从车库里开出来，我挡在了前面。我们彼此对视，像两个决斗场上的仇家，只等一声枪响结束纷争。枪响了，是被堵在后面的汽车在鸣笛，催促她快走。谈雪只好摆手让我上车。在公共场合，这个妞还是很喜欢扮淑女的。我绕到驾驶室这边，说：“我来开。”谈雪看看自己缠着纱布的胳膊，让出了座位。等到我上车，她注意到我扶方向盘的手上竟然也缠着纱布，扁了扁嘴，没说话。
“去哪儿？”我问她。
“青屿坪。”她的声音很平静。那是本城的风景旅游区，有度假村和别墅，是高端人士喜欢去散心的地方。看得出我来的正是时候。路上我把车开得飞快，起初她强做镇定不理我，到后来实在忍不住，几次抓住我的胳膊说慢一点。我有几分得意。她看出来了，冷冷地说道：“我不是怕死，是不想跟你一起死。”
车子冲进青屿坪隧道，灯光迷离，仿佛在风洞里快速爬行的甲虫，声音沉闷而且动作单调。谈雪倒是沉静了许多，关键时刻，这女子比我放得开。最主要的是我太穷了，爱财如命，甚至有时候感觉钱比命还重要。
“你不爱我。”她突然说。
“我爱。”
“你说谎！”
“我爱你你你你你你你！”我唱着回答她。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别的女人？”她的声音带起哭腔，我摸出手帕给她，她不接，自己找纸巾擦泪。我前段时间和几个玩音乐的朋友混在一起，他们从十几岁就抱着木吉它游走天下，穿行于各个城市，无处不是他们的家园，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把他们羁绊，把饥饿和苦难当生的献礼。杨峥小说在某些方面，我受到他们的影响，本想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想想还是自己担当为妙。
“不是你不够好，是我这个人太糟糕。”我手把方向，略略把油门松开，尽量让车子走得平稳一点。“今天有个女的打电话给我，让我想起我的兄弟。他发过财、挣过钱，出次事故让他一无所有，他的女朋友对他不嫌弃，在他又穷又丑的时候还跟他结婚，就是今天给我打电话的女孩子。他们结婚时家里只有两个箱子，铺上木板当床，离地二尺，睡到半夜的时候老鼠会从鼻尖上面跑过去。”
“你的兄弟，就是你上次因为回去看他而辞职的吧？”谈雪显然知道鱼头的事。
“对，你记性很好。”
“小心！”谈雪突然打断我的话，大叫了一声。前面的车猛然一个急刹，差点让我追尾。我打了一把方向，差不多是紧贴着对方蹭过去。谈雪掉回头去，对着后面大念三字经，狠狠地倾吐了足足有十来分钟，之后情绪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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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讲那些没头没尾的话做什么，想让我向你的嫂子学，嫁个穷鬼受苦？”她冷笑着问。
“不，我话没说完。其实我那哥们对那女孩子并不好。有一年我回去，他请我到歌厅唱歌，到半夜女孩去找他，因为他搞大了人家肚子。但是他又不能跟这个女孩走，因为他的家里有另外一个女人在等他。所以他要送女孩离开，女孩子不肯，好像要当众出他的丑，揭穿他脚踩两只船。这家伙夹起女孩子丢到出租车上，手没轻重，结果开得女孩子流产了，落下病根，到后来他们结婚以后好几年也怀不上。”
“你怎么会交这样的朋友？哦，难怪，物以类聚。男人全都是花心，好色！”她继续展示她的刻薄。
我不反驳她，接着讲我的：“我的另外一个朋友也喜欢这个女孩子，暗恋她好多年。后来女孩子结婚以后，为了我的哥们去求他，想找份工作。那个男的，也就是我和我哥们共同的朋友，乘机向她，这个女孩子，暗示某种过分的要求。”
“哦哦哦，你们真的都是这样！”谈雪大声叫起来。
前面冲出隧道，眼前骤然明亮，汽车好像小溪跃入大河般高昂地向前奔腾。
“这个姐们呢，思前想后，很是复杂斗争了一番，最后决定为自己的爱人做出牺牲，答应他的要求。我的朋友听到她同意之后，哈哈大笑，但又戛然而止，就比如古代城门的铁闸落下来关掉出入口一样那么突然。”
“你用不着胡乱形容，告诉我后来呢？”
“后来那男的，我朋友说：我们兄弟的感情，不比你深？甩开女孩子就走了。女孩子闹了个大红脸，心里什么滋味就别提了。要知道，当年我们可是同班同学，他们两个都追求过她，女孩子还看不上我那朋友，拒绝过他呢。再后来，我的哥们在朋友亲戚家的工厂里上班。他们的关系好坏暂且不说，主要是人倒霉的时候要有人帮你。”我把车速提升，风景区就在眼前了。“我说这些其实是想让你明白，爱不是单线条的，她并不简单。”
“嘁——我要你讲？！”谈雪把缠着纱布的胳膊向上一挥。我腾出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轻轻摩娑她：“我不会轻易对你说爱你一辈子，但我会努力去做，做到有一天问心无愧地对你说这句话，并且跪下来请上天做证；如果我没有做到，那说明我已经死了，请你原谅我。”
她把手抽出来，两个眼睛直视我，用一种下棋时落子无悔的语气对我说：“只要你不是爱上别的女人，不要让我对你死心，我会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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