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砸断骨头连着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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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砸断骨头连着筋
大学毕业之后,我计划留在南方,起初由于人地两生和专业的原因,一时间没有找到工作。缎儿听说我的情况,主动打电话给我,要我去找他的一个朋友高梅,是个女老板,有车有房,在这边开着工厂。通过高梅,我进入到一家合资公司,工作和学习渐渐走上正途。这件事说来是缎儿帮的忙,我很感谢他。缎儿像个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先进人物一样腼腆,连说不用谢,告诉我说他离开银行了,现在进到区政府当办事员。而鱼头没去卖壮阳药,开始研究高效节能燃气灶,主要推销给饭馆食堂,最终还是围着吃的问题打转转。
几年之后我被公司派去加拿大,在北纬四十三点八度被冻了个半死。为了磨炼意志我去冬泳,后来在相邻街道黑人兄弟们嘲弄的口哨声中打了退堂鼓。本着强身健体的想法,我找了一家华人武馆学功夫。馆主号称是盖世无双的武术大师,我去的第三天他就被一个打上门来的无名小子暴扁,歇了半个多月没来上班。之后我整夜失眠,只好用喝酒来打发时间,结果又勾起了我的酒瘾,最终我患上了严重的酒精依赖症,不得不打道回国,工作也丢了。我顶着个海归的壳,过去用加元,现在用人民的钱,总感觉有点不那么顺手。高梅的一个闺中密友谈雪帮助我治好了酒精依赖症,还介绍我到一家外贸公司当经理,我非常感激她。此女亦是独身,两个人眉来眼去有了那么点意思,虽然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彼此的好感是有的,明铺暗盖只差着一层窗户纸。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说鱼头出事了。
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我觉得有点丢人,没好意思跟鱼头和缎儿联系。等这边安顿得差不多,我跟缎儿通电话,听他讲鱼头卖给酒店的节能灶出现故障,他到现场维修,不料瓦斯喷火,烧坏了脸,手术需要六十万。同时因为烧了人家的店,还要赔偿酒店的损失。他老婆拿走剩下的家产,跑到印度做生意去了。鱼头成了一个无脸人,伤好之后在缎儿姑妈家开办的工厂里做事,是缎儿帮着安排的。我一听心如刀铰,马上决定回去看看。谈雪不想让我走,说新近才开始工作,请假不合适。我说大不了我辞职,她白我一眼说好像你找工作挺容易的,我说你不知道我们哥仨的感情,“砸断骨头连着筋”,这种事你永远不会懂。谈雪很不开心:“说话那么窜!你走好了。”
我连夜赶回家乡。回去路上先给鱼头打了个电话,他的声音倒是非常平静,对我说:要回来?那好啊。告诉我工厂的地址,让我到家之后去找他。我赶到工厂,门卫拦着不让我进去,说帮我叫一声他就出来了。鱼头出来我根本认不出那曾经是我情同手足的兄弟,嘴歪眼斜、鼻梁塌陷,穿着油腻的工装,身体佝偻得像个问号,看上去比我大二十岁都不止。我扶着门口的铁栏,只觉得两腿发软,眼泪在眼眶里滚过来滚过去。
鱼头走到门口,门卫叫他:“老头,财务部的找你好几次,让你上去领工资呢,你干嘛不去?嫌工资低?”门卫从值班室走出来帮他开门,边开边大大咧咧说道,“嘿,反正你有钱花,跟我们穷人没得比。”我看到鱼头满脸陪笑,苦涩中带着狰狞,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了。鱼头出来,冷静得让我害怕。他拍拍我的肩,说要先回宿舍换衣服。我注意到他手上缺了几个手指,又是一阵难过,拉过他的胳膊抱了他一下。鱼头发现我看他的手,举起来在我面前晃晃:没事,不耽误撸枪。
鱼头的宿舍集脏乱差之大成,摆满了很多老掉牙的东西,如收音机、皮包等等,几年前他用的那个大哥大也在,看得出头天晚上还用来砸核桃了。“别说,旧东西质量好,扛造!”鱼头对我讲,“要不是房间坐不下,我就买点东西咱在屋吃,咱哥俩边喝边聊,多快活。”话语中多少带着几分歉意。当年的那个桃符还挂在他脖子上,只是变得乌黑泛黄,沾满污垢。他换了一件衣服,但是怎么看都不太整齐。杨峥小说我说:没穿反吧?鱼头憨憨地答:“没反,刚才反过一次了,我用手摸的。”看花色样式,我怀疑这件衣服曾经属于某个女人,但又不能直接点破。
我们俩从宿舍出来,没走多远,鱼头脚上的鞋掌掉了。路边有个修鞋的摊,我带鱼头走过去,修鞋的看看说换跟换不了,得换底儿,三十元。“就不能再便宜了?”我很少看见鱼头这样和风细雨地说话,连问号都是小小的,以前那个一掷千金的人不复存在。修鞋的说最便宜也要二十八,鱼头把鞋捧在手里惋惜:“这几年这鞋一直跟着我,走了不少路,立了大功,现在换了底儿,还是这鞋么?”

我忍耐不住,把鱼头按到凳子上,帮他把鞋穿好,叫辆出租车直奔鞋城,径直为他挑了一双牛皮鞋。鱼头却表现得扭捏不安,因为他的到来,很多买鞋的人都被吓跑了。我不管那些,拉着鱼头出来,又去买衣服。这次鱼头死活不干,两个人在街边拉扯一阵,惹得很多人纷纷侧目,最后我只好放弃。就在我转身离开的一刻,头顶上的灯箱哗嚓一下掉下来,正砸在我和鱼头刚才站的位置上。我惊得脸上变色,鱼头眼神不好,耳朵很管用,低声对我说:走!
我又和缎儿联系,他说他很快就过来,让我们先去京东肉饼王等他。饭馆的老板娘还是当年的那位走光大嫂,穿着时下流行的低腰裤,只是腰太长,都低到脚面子上了。她已经跟鱼头很熟,见到他来就拿出几张彩票投注单,缠着鱼头预测中奖号码,说前几次都是听了他的大有收获。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鱼头如果有这能力,应当不至于破产。鱼头帮老板娘画了几个号,后者乐颠颠捧着那几张纸当宝贝似的收好,接下来才问我们要什么。我们点了几个菜,叫三瓶啤酒,鱼头也不说等等缎儿,自己从裤腰带上取下个挂着一大串骰子的开瓶器,砰砰全打开,递给我一瓶,也不往杯子里倒,自己端起一瓶咕咚咕咚先吹掉再说。
“这家店现在有缎儿的股份,那女的就是他半个亲妈。”看得出来,鱼头爱喝,但酒量经以前差了不少,第二瓶酒下完有点打晃,开始乱讲话。我说我现在正戒酒,把自己那瓶酒也递给他,鱼头举起来几乎是一饮而尽,然后又叫老板娘上酒。等酒的间隙,他对我说:“以前我总是把活儿攒到最后才干,手边东西稍有破损就丢掉而不是修修再用,等到自己办企业,需要为手下几十个兄弟姐妹谋饭碗的时候,才知道生存不易,事事时时都要珍惜。D,别等了,来,干!”
缎儿忙得差点没空接见我,总算见面坐了不到三分钟,净忙着接电话和拒接电话了。几年没见,他也有了很大变化,西装崭新,不过后背上全是摺,猛一看以为是戏服。新衬衫系着最上边领口的扣子,像是要把自己勒死似的扣得紧紧的,打上领带就像卖保险的了。到地儿只有三句话:有什么不周到,包在我身上,我买单。相互握个手,走了。我感觉挺失望的,站起来送他,回来发现鱼头坐在座位上根本没动,两个眼睛眯缝着,努力向窗外望。从小学到中学,鱼头在听课时常常会走神,望着窗外远方葱茏的绿色发呆。目光锐利的老师发现后,叮嘱他远望有益于视力,然后就安排他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让他尽情遥望。从那时起,他对自然的景色有特别出奇的好感。我想知道鱼头在看什么,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鱼头猛然转过头来,对我说:
“他忙什么?无非是当个小官僚,弄点小权力,别人去办事不给办,刁难一下摆摆谱,明明闲着,非让人家第二天来,第二天来了他躲到别的办公室聊天,显示自己重要。下了班吃饭喝酒打麻将,桑拿唱歌一条龙,天天如此,他真忙。”
鱼头说的这些事我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说话时的口气,起初我还以为他不是在说缎儿,因为你很难相信一个靠朋友帮忙有事做的人会用这种怨恨的语调、不屑的评价来描述帮助他的人。鱼头的受伤,改变了很多。
“他有公职所以不好出来当老板,把他姑妈的名字挂上去当空头董事长,让他狗屁不通的表弟来管工厂,这不胡扯么?!做事的全是我!D,要钱没钱,要成绩没成绩,累得屁死,好处全是他的,最后还落个他们可怜我收留了我!”鱼头愤愤不平,牢骚满腹。我估摸着他差不多到量,而且极有可能已经很长时间没这样的机会发泄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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