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个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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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个屁呀
我们一起回鱼头家。在路上,鱼头对M喊:“老师,老师,您放开我,我不跑。”老头不松手,只是死死抓紧了他,一路拖回去。半路上我几次动了心思向M介绍自己,可话到嘴边都停了口,他的表情严肃而又冷峻,貌似公正严明的执法人员,鱼头被他捏在手上,如被抓了现行的犯嫌,默然垂首与我相对无言。
鱼头的父母住在一栋老旧的红砖房里,与我们以前的学校相距不远。M将鱼头拖上楼,来开门的却是钉子。相隔数年未见,这位女同学的变化也不小,随意地画着淡妆,身材更加饱满,很像超市里负责熟食制品的营业员。上臂浑圆,带着类似生产过后的丰腴。她让进M和鱼头,看见我时愣了一下,然后变得满脸笑意,这让我觉得很温暖,马上意识到自己喝了不少酒,羞赧地笑了一笑,开始有些不好意思。
“老于!把孩子给你领回来了!我走了!”M老师把鱼头往屋里拉,同时高声招呼鱼头的老爸。鱼头的妈妈先从里间走出来,感谢过将她儿子捉拿回来的人,迎着鱼头走近,手在他胳膊上扶了一下,侧身让开,将儿子送进里屋去。我就站在中间客厅,没跟着往里走。钉子关好门,来到我身后,轻轻说了一声:头妈妈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忙回过身来客套:“快请坐,快坐。”
“走个屁呀!”里间屋传来一声响亮的回应,“这混小子欠教育,老师您得多帮帮我!进来坐,进来坐!”
推了一把鱼头,让他先进去,自己像押送似的跟在后面。我顿了一顿,向鱼头妈妈和钉子点点头,也跟着进去了。里边房间面积不大,至多二十来平方的样子,挤满了诸如立柜、写字台、沙发、茶几之类各式各样的家具,同时摆着一张床。鱼头的老爸就坐在床上,倚着被垛,手边有个小型的旧式收音机,正在播放某个节假日后即将施行的新的法律法规。见我们进来,老爷子把广播的音量调小了一些,可是没有关掉。我们都在沙发上坐下,鱼头妈妈和钉子忙着倒水,M老师还没有注意到我,只是面朝鱼头他爸说话。
“感觉好点没有,老于?”老M向老于致以亲切地问候。
“好个屁呀!这身子,完了!反正也没打算活大岁数,有现在这些年,够本儿!”
鱼头的老爸,以前在一家国企的机修车间当过车间主任,说起话来声若洪钟,直来直去,跟人对话时几乎每句后面都会附带着“个屁呀”,显得气势磅礴,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种说话方式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感觉格外亲切。拿起茶几上的水杯来我想喝口水,碰到唇边发现太烫,如果强咽下去能把我的喉管烫成排气筒,只好吹了两口再放下。鱼头妈妈已经和钉子出去,到另外一个房间小声说话。我竖着耳朵听了听,根本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
“也不能这么说,你这才多大年龄,多注意保养是真的。”M老师拿起水,品酒似的滋溜喝了一口,把我馋够呛,当时狠狠地咽了一大口唾沫。
“腰,腰不行。”老于侧弯身子,指指自己,“年轻时候干重活累坏了,保养个屁呀!”
“回头我帮你找个偏方,听说后街还有个会推拿的盲人,手艺特别好,哪天你去试试?”
两位长辈热烈讨论他们的话题,完全把鱼头和我抛在一边,仿佛我们压根不存在。我看看鱼头,他翻起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扁了扁嘴巴,没有出声。
“你说你将来怎么办吧,玩到多大才算长大?”两位老先生终于把话题转到了鱼头身上,老于紧盯着鱼头发问。根据多年前的经验,我注意到鱼头嘴唇翕动,可能马上要脱口而出“我玩了么”之类顶嘴的话,急忙端起水杯,用力咳嗽了几声。鱼头哏了一下,说:“去养老院。”他指指我,“我们哥几个说好了,都是独生子女,将来也不用别人照顾,一起去养老院。”
“你养个屁呀!”果不其然,于老爷子当场暴怒,“我还没老你先养老?你这混小子……”他后边的话“算什么玩艺儿”被老M截了下来:“养老院那么好呆啊?我父亲那时候在养老院,一天只给吃一顿饭,怕尿裤子里边不让喝水,晚上担心掉到床下边把你固定上,杨峥小说说白了就是捆在被子里,你以为都像你想的那么好?不是自己亲生的……”说这话当口M注意到我,停住话头,问,“这位是?”

我赶忙做自我介绍。M愣了半天,指着我说:“这,这,这……”老于猛拍了一下床板,大叫:“快过来,快过来!”我走过去,老爷子一把拉住我的手,同时喊鱼头他妈过来,说:“走到街上一点也认不出来,变化太大了。听说你现在在南方整得不错呗?”鱼头妈妈走过来,也说同样的话。我注意到钉子没有过来相认,不知在隔壁房间做什么。M在旁边附和,追问我近些年的经历,在做什么工作,单位规模有多大,具体是什么行业,问得特别详细,最后好像怕我遗忘了似的补充一句:“我还教过你们呢。”
“对,你看这儿有你们合影。”老于招呼M帮忙打开床头柜,下面塞着厚厚一摞影集,“这是我们老于家全部的影集,我都存着,就等将来老了有个念想。”鱼头妈妈这时把鱼头叫了出去,说是要让他帮忙做什么事。我顺了一句“我来吧”,他妈连忙摆手:“不用你不用你!”带着鱼头出去了。老于小声对我说:“从儿子出事,他妈就把影集藏起来了,不让他看这些东西,她自己也不看,怕看见难受。”
影集缓缓打开,仿佛岁月的另一端在我面前悄无声息地桢桢呈现。我很快找到了我和鱼头、缎儿不同时期的合影,我们在不同的年级、场景、节日摆出各种不同的造型,身边有时会有很多人,但是我们三个人总是在一起。我翻到了当年我们春游时和M在一起喝啤酒被他灌醉的照片,我记得鱼头和缎儿为了显着亲近,不管他叫老师而叫大爷,过后我们私下在一起时两人比赛着互相喊操你大爷。我觉得有东西在眼眶里打转,为了掩饰,我端起水杯,猛喝下去一大口,为我们年轻得有些模糊的面孔干了一杯。
当然还有钉子的照片,侧面的泳装照,皮肤洁白得像天使,姿态婀娜。这是一张远距离的偷拍照,作者是我,没想到被鱼头偷偷留着。我赶忙把这张翻扣过去,后面的一张是我们在学校体育场参加手球比赛时的照片,鱼头正在跃起扣杀,我和缎儿分别护在他的左右,裁判是M老师,球场边上是钉子和几个女同学充当拉拉队员。这张照片让我骤然想起一个人,就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凌凌柒,她那时也在场的,但是照片没有她。那时她年轻活泼,不单号召、组织我们参与各项文体活动,自己也是身体力行,加入到我们的各项活动当中,和同学们打成一片。那一刻,我回想起她在教我们跳集体舞时,手拉手时的那份温存,依然让我感动。我把整本影集翻了个遍,却没有看到她的任何一张照片。仔细回想她的模样,竟如同文本中简短对话后面出现的省略号一样,不知道还存在一些什么样难以言表的内容。
鱼头和妈妈在隔壁房间对话的声音高起来,好像在说关于结婚和孩子的事。“吵个屁呀!”老于在这边大喊,“不知道家里有客人吗?老师,您帮我去说说。”他坐在床上没挪窝,请老M过去劝阻。我这时注意到老爷子放在床边的鞋,是那种鞋底很厚的黑布棉鞋,上面落着一层浮灰,似乎有阵子没穿过了,被踩得憋憋屈屈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样子。老师把鱼头拉过来,鱼头还在挣扎着大声喊出半句话:“我不想耽误人家一辈子!就这样!”
房间里变得安静,老老少少几个人都不出声。我觉得气氛尴尬得像是把大家都箍在铁桶里,连忙收起了影集,小声说:“于叔,要不我和鱼头先走?我们晚上还约了人。”老于没说话,两个眼睛气鼓鼓地盯着鱼头,眼神里浸满冰冷、气愤,还有爱怜。后者也不做声,和小时候一样脖子拗着,脸望向天花板。M突然跳起来,叫道:虫子!一只甲虫从老于的鞋里慢悠悠钻出来,探头探脑张望一番,开始往前爬。我没有犹豫,立刻去踏了一脚,没有踩到,正准备来第二下,M比我脚快,咣的一跺得神准,我听见那小生灵嘎吱嘎吱骨断壳裂的声音,一些黄浊的汁液涂抹我当年温文儒雅的授业恩师的鞋底。
“找点纸擦,看弄脏了地。”老M向后一倒,坐到沙发上,用手指着自己跷起的一只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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