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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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玉敏到朱庄乡以后,张梅林就马上来见他了。
张梅林说,蒋书记好呀,本来我想到太湖去接你的,李队长说,他要亲自去,那也好呀,表示更加迫切希望你来加强领导么。我们这里的工作,老受到上级批评,有你来了,就好了。
蒋玉敏笑了一笑说,你是到火热斗争中来锻炼培养的!上级的表扬也好批评也好,都是对自己的锻炼考验么!
蒋玉敏又说:“你在这里,我原来一点也不知道,你不在,学校由顾飞一个人工作,就吃力了。不过土改的确也能锻炼人。”
“我是教育局的人,由教育局管,吴九声局长把我的名字往组织部一报,不就扫地出门了!顾飞是他的老熟人,有他撑着,没有我,工作一样能做好的。”
“据我所知,吴九声局长是很看中你的,他是有意识要培养你,土改回去更好重用么!”蒋玉敏说。
“我的感觉,土改后我是回不到教育局了,如果你蒋书记看中我,我就请求到太湖镇去!”张梅林说。
“我们的庙小,可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你也不要吊我们胃口了!”
“谁骗你做小狗。”
“我问你,人家为什么要把你这个干将逐出家门?讲清楚,我收留!”
“也只是猜想而已,不过以事实为根据。”
“你是猜想我就不想听了。”蒋玉敏故意这么说。
“我不是也说有事实根据么!”张梅林有点急了,接着又说:“我讲给你听,请你也分析分析,我的猜想可合理!”
蒋玉敏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抗日战争期间,太湖中学有两个学生被日本鬼子杀害,是学校的田家训告的密;抗战胜利后,吴九声带了两个学生的家长去找过田家训,没有结果,去年家长又找到学校来了,我就向军管会教育组负责人汇报了这件事,还提出了对吴九声的一些看法。后来任命他当教育局长时,组织部询问过他这件事,他作了许多解释,虽然组织上只是询问一下,可他多心了。他知道从询问的内容只有我和殷铁珊知道。殷铁珊和他是几十年的老搭档,知道他是不会去讲的。当然他就能猜到我头上了,还不恨死我了,不把我赶出教育系统,他能甘心吗?”
蒋玉敏听了他一席话,从心底里是相信他的猜测的,而且也摸到了吴九声为什么如此不容殷铁珊的原因了。可他也看到了张梅林的心机不正派的一面,所以他觉得在这里只能对张梅林说:“梅林同志,不要乱猜疑,我不相信吴九声会这么做,把干部放到土改中来锻炼是党中央的指示么,全国恐怕有几十万干部大军到了土改第一线。是培养么,锻炼么,是帮助几亿农民闹翻身么!”接着问张梅林:“你说吴九声和殷铁珊几十年搭档,可殷铁珊不也到这里来了?”
张梅林说:“这就是吴九声的高明之处啊,根据我的观察,殷铁珊是迟早会出事的。吴九声早早和他划清界限,一者立场旗帜都鲜明,二者今后殷铁珊要有个什么事,他就好说话了,甚至还可以说,我早就看清他真面目了!”
张梅林把话匣子打开后好像收不拢了,他的情绪也随着话音的高八度而激动起来。他对蒋玉敏说:
“蒋书记,讲句你不中听的话,我刚才只说了他高明的一面,还有一面呢,他又对殷铁珊留了条后路,按照殷铁珊当过国民党的局长、日本人的镇长,不应该抓起来吗?可吴九声把他贬到这个穷乡僻壤最不显眼的学校来当教师。这是为什么?他怕殷铁珊抓起来后会供出他们过去一起干的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保护别人是为了保护自己么。再说回来,今后万一殷铁珊有个重返太湖中学之日,吴九声就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亏得那时我保护了你,否则你不登大牢才怪呢!”
蒋玉敏想制止他再讲下去说,“梅林同志,我们不谈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吧!”
“不不不,你听我讲,就说你蒋书记吧,要不是丁炳昌开了枪,要不是高俊杰在背后捣鼓,你能到朱庄来吗?你能说你也是锻炼培养吗?你在太湖当书记,领导七八个乡的土改不能锻炼,非到这里来锻炼?逻辑上说不通么!”
“喂喂喂,梅林同志,不要越说越没有谱了,丁炳昌的事,我确有责任么!”蒋玉敏说。
“好啊,好啊,你终于承认是在丁炳昌的问题上犯了错才贬来的!好,那我就胜利了。精神胜利了!这叫精神胜利法。当然你不要把我当成阿Q的精神胜利,我和他绝不相同。”
“梅林同志,我们不谈这个好吗,我想听听你对这里土改的看法!”
“那应该先听李广和的呀,他和我的看法有分歧,他是队长,我并不想影响你什么。”
“那也好!”
蒋玉敏吃过晚饭后,约李广和到附近村庄走走,算是访贫问苦吧!
李广和说:“有这个必要吗,现在天还下着朦朦细雨,这里渔民这个时候是找不到他们的。当然你要去,我陪你走走。”
他们走出住所发现整个村落是黑洞洞的,天空的云像是一块沉沉的铅压在头顶,地上的房屋似一座座阴宅没有一丝光亮。蒋玉敏问李广和:“这里怎么早就闭门睡觉了。”
李广和说:“该睡的都睡了,不该睡的还在忙着呢!这里的妇女劳力早早的吃了晚饭就下湖放钓下笼去了。家里只有老人和小孩,他们是不点灯的,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呢?你看我们还去访贫问苦吗?”
蒋玉敏说:“那就不去吧,在这黑呼呼的夜晚,我们就在这里站一会,透透气,清醒清醒头脑,也是一种享受呢,镇上人,城里人还没有这个福气。”
李广和说:“蒋书记,你很会自我陶醉自得其乐。我知道你到这里来搞土改,会很吃力的。这里是个土改落后乡,全天堂都知道,弄不好你会挨批评的。过去是批评我,以后就是你了。”
蒋玉敏很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那样不自信呢?”
李广和说:“这与自信是两回事,譬如,他们强调要开这个会那个会,简直一天要开几个会,我们能开起来吗?那个张梅林要派人守住在湖边,不准人下湖捕鱼去,把人都拦回来开会。我不同意,我认为渔民不去捕鱼吃什么喝什么?镇上人城里人饭桌上就会看不到鱼和虾,这行吗?”
蒋玉敏说:“我们不开那么多会,少开一些总可以吧。农民也是要种田,也不能天天开会的。”
李广和说:“渔民和农民有区别,农民晚上不种地,雨天能休息。渔民就不行!况且我觉得要开这么多会干什么?土改不就是平均地权么,只要把这件事做好了,其它的事都是次要的,甚至是无须的。当然这是我的想法。这也就是我在这里经常引起某些领导和同志的不满和批评的原因。你来了就好了。我长期在学校,与这里环境不同,我厌烦这种工作方式和方法。我很想回学校,把我们放到这里来,简直就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浪费青春,糟蹋年华。”

蒋玉敏感到这个李广和很有主见,很固执,年少气盛,会犯错误的。想规劝规劝他,却不知从何处说起。却冒出了:“你还要躲进象牙塔里去啊!”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对头,拍了一下李广和的肩膀说,说了句笑话,你不会生气吧!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优点,不爱生气是我最大的优点。而且我觉得躲进象牙塔这句话不象有些人那样认为是贬义。我觉得这是一种工作的方式、方法和态度。资冶通鉴,康熙字典,四库全书,如呆不躲在象牙塔里努力,能搞出这么旷世巨著吗?”李广和说着又有点激动了。
蒋玉敏赶紧打断他的话头说,“喂喂喂,你怎么欢喜抓住人家一二句话就说个不停哎!我只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怎么样把这里的土改由比较被动转变为比较主动一点。就是走过场也能过得了场么,连场都走不过,总不行吧。”
李广和对这种评语并没有反感,也不否认,还乐于接受似的说:“我的一套确实在这些领导那里是走不过场了,但我从思想上到行动上就是改不掉也不想改。只能靠你了。我的看法和想法已经越级写了封信给领导,算是尽我的责任吧,我还有底稿,你想看吗?不看也行,省得对你有不好的影响。”
蒋玉敏从对李广和和张梅林两人的谈话中,已察觉这两人的基本思想,他们的对立之严重是超出他的预计的。这两个年轻人都有自巳不同的追求,而且对自巳的追求是那么的固执和直率,甚至还有点蛮横。他们是观念上的不同引起了行为上的冲突。这种冲突是好事还是坏事?蒋玉敏觉得自己无法判断。从领导要求看似乎张梅林离“对”近一点,但这个人似乎权欲旺盛,太咄咄逼人,使人感到与这个人少交往为好,免得有朝一日被他反咬一口。李广和的思想不太合时宜,还停留在博爱平等自由的时代,那是早期资产阶级的革命口号和追求目标,我们**人早已摒弃和剥开了这个虚伪的骗人口号的皮,领导是决不会同意这种观点和这种做法的。但李广和这个人比张梅林要“天真”,权欲也不强。他想到这里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位上级领导的话:“不要怕左,这不过是思想和工作方法上的偏面性,容易纠正甚至不需要纠正。要警惕右,这是立场问题,他帮助地主阶级资本家讲话,是党内敌对势力的代言人。”但蒋玉敏看不出李广和对人有什么恶意,他思想敏捷,待人憨厚,就是对张梅林的思想和行动有很不同的意见,可从来没有对他有什么人身攻击和暗中算计,与这种人交往不需要有什么提防。
其实李广和给领导的信,领导已给蒋玉敏看过,他在信中说,土地改革是进步的政策,他的理解土地改革就是平均地权,但对有多余的土地,采取没收的做法就不合乎世界的常规。当然这样做可以理解,目前国家无财力收购,使人难理解的是把农村的人划分了各种成份,区分什么依靠对象、团结对象和专政对象,这完全违背了人人平等的原则。我们不是标榜自己是“民主政府”而把国民政府说成是“独裁政权”吗?怎么我们公开标榜自己对一部分人要独裁呢?这是幽默还是真正要这么做?使我们这些跟着**为民主而奔走甚至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不可理喻啊!
蒋玉敏清楚,一场对李广和批判就要开始,而他本人还一点也没有察觉。蒋玉敏不知道“批判”是一种怎么样的处罚?还是善意的帮助?他只听过一些老区来的参加过批判的同志说过,批判是一个有弹性的字眼,完全视领导的意图行事,从学习教育到判刑坐牢甚至杀头都可以从“批判”开始。蒋玉敏很为这个年青知识分子担心,不知道要把他批判到哪一个“档次”?他想透露点意思给他,使他有个思想准备,及早承认错误或许有用,可是他那种执着的态度使蒋玉敏觉得无从启齿。他对李广和淡淡的一笑说:“不要再坚持自己的什么观点了,我们没有学过马克思这些老前辈的著作,我们不理解无产阶级革命是怎么样的革法,所以跟着领导的部署和要求去做,就不会犯错误了。”
李广和说:“我不赞成你的这个说法,在任何一种制度下,领导都不会是最高明的,所以也不会是样样正确的。我们不能像马戏团里的大象狮子狗熊那样只能跟着驯师的电鞭活动吧!”
蒋玉敏说:“你这种比喻太不确切和太不妥当了,大至一个国家小至一个家庭,总应该有个秩序吧,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也得有个人先拿主张,否则不成一盘散沙了。再说,你也不能把自己看成是正确的化身,也要听听别人的意见,集思广益么!”
李广和说:“这是一个很广泛很复杂的题目,我们是说不清楚的。但我有一个总的看法,不能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不然我们就退回到了成吉思汗、爱新觉罗的时代去了。天赋人权,人人平等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目标。试想,在一个家庭里,采取依靠大儿子团结二儿子对小儿子实行专政还能算一个家?还能有一个团结和睦的家庭,这个家还能搞得好吗?推而广之一个国家不也如此吗?
蒋玉敏觉得李广和说的也有道理,可道理不是领导的意见,这两者之间有差异的。他无法用道理来驳倒李广和,只能说,胳膊总扭不过大腿吧,我劝你快把你这一套埋藏在肚里,省得被人说成是反动思想帮地主老财鸣冤叫屈,把自己也像地主阶级一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蒋玉敏讲得这么严重,是想对他猛喝一声,以使他知道问题严重性,免得到时真正走上这条绝路。
李广和并不清楚蒋玉敏的良苦用心,当然也更不会领他的情。只是说,“蒋书记,你真会赶时髦啊,手里拿着一堆帽子到处往别人头上扣。”说完他就迈步走回了宿舍。(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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