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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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铁珊回到学校时已是晚餐的时候了。这里的晚餐要比家里早吃一个小时。无论春夏秋冬,必须在天黑以前把晚餐用毕。因为这里没有电灯,煤油灯全校也只有一盏。本来有两盏,一盏校长个人用,一盏三个老师共用。去年端午节一位教员从家里带来几只肉粽子放在桌上,引来了几只野猫,为争抢肉粽打起了群架,把一只煤油灯打得粉碎。校长在心痛一番之后,不得不把自己用的那盏灯拿出来公用。其实除特殊情况外,其他三位教师从不碰它。
殷铁珊发现,原来各人都端了饭碗在自己办公室桌上吃饭的习惯起了点变化。校长端了个饭碗,立在两位教员的旁边,一边吃饭一边在听一位老师说什么,他猜想一定又有什么惊人的消息从上街渔民的嘴里传来了。渔民从街上听到的道听途说,是这里知道外面世界消息的主要渠道。如果没有惊人消息,学校教员们是不会在吃饭时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
殷铁珊在遇到这种场合,一般是不去凑热闹的,他还照原来的样子盛了饭端了菜在自己桌子上吃,也不询问什么。
正在传布消息的汪老师看见殷铁珊无动于衷,稍候了一刻,有些按捺不住了,就说:“殷老师,你今天出去半天了,听到了些什么吗?”
殷铁珊笑笑说,今朝忙了一上午备课感到有点疲劳了,一个人散散心,没有接触什么人啊!
“古人说得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多少年来太湖的严家一直是为首的士绅,解放了,他们倒霉了,听说昨晚严家的人被抓了,还抄了家,你没有听说?”汪老师说。
殷铁珊毫无表情的说:“没听说,没听说。这个消息可靠吗?”因为他知道蒋玉敏和严家有一定的关系,如果严家出了什么事,刚才他应该透露点风声的。
“可靠,可靠,抓的还不止他一个人呢,还有那个日伪时期的镇长叫什么的,还有警察局那个局长叫李玉彬,还有些人都没有听说过,有十五六个呢?”
殷铁珊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好像是一个小脑萎缩的痴呆症患者,他不是在听,思维已经飘逸到遥远的过去。忽然他点了一下头,默默地吃完了晚饭,走回了自己的宿舍。他想严庆本犯的是什么罪呢?他是一直闲居在临海,靠着严庆堂每个季度的生活费和儿女们的资助活得很滋润的,他没有开过店,也没有开过工厂,抗战前后都没有在国民政府干过什么事,日本占领上海时他更没有做什么事。像这样的人是没有理由抓捕的。他继而一想,抓捕他也有理由,他严庆本在去上海前,严家几兄弟轮流做庄时,他收租的手段最狠,专门化钱调来不少警察下乡武装收租,虽然时间不长,农民记忆很深。况旦他严家在乡下有一千多么出租田,严庆堂掌管时,他是不下乡去的,每年派一帮人下去,每年还花钱调军警协助,在乡下的行为是可想而知的。农民不认得什么是严庆堂、严庆本,反正是你严家派人来作的恶。我们应该相信新政权不会无缘无故把他抓起来的吧,像钱寅生、李玉彬这两个人早就应该法办。抓了他们应该是顺应民心的,他习惯性地洗了脸洗了脚便上床睡了。
虽然已是五月的天了,该逐渐热起来了,可在这太湖之滨的水乡气温低得多。到晚上还是有冷意,需要盖上棉被,窗户上糊的白纸已经变黄,经过一冬天的风吹雨打,有不少地方已经破损,细雨中夹什着烟雾,从空隙中飘逸到房中来,使他感到了某种倦怠,但他毫无睡意,他沿着晚饭时的思维轨迹想着,感觉到世界自从有某些动物演变**类以后,变得那样的复杂,更奇怪的是随着文明和进步,这种复杂更加变幻莫测了。正在苦思冥想之中,他忽听得有人轻轻地敲门,还低声地呼唤着:“殷老师,睡了吗?”
殷铁珊应声开了门,是一个渔民从太湖镇带给他一封信。他不愿意再跑到校长那边去取灯,只得将信捏在手中想寻一处能看到信封上的来信人是谁,可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殷铁珊是一个讲究务实的性格。他自从做教师以后,从不刻求什么理想,对自己唯一的追求是教好每一堂课。他对任何一件事的发展前途,总是迷迷糊糊从不刻意琢磨。但对这封信的来处,却左猜右猜使他大脑的兴奋闸开启了。他最快排除的是吴九声来信,这个有几十年同事经历的新贵,现在已不屑和自己交往。他也不愿意是老伴的来信,这种家信多半是惹人烦心的,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就是有了什么病痛。他估计最大可能是还在担任太湖中学副校长顾飞的来信,说说学校的近况,给个安慰,实际上对太湖中学的情况我是最不愿意知道的,激起痛苦的回忆,使人揪心。人的情感是奇特的,最有感情的人和事,一旦分离,虽内心牵挂,却又最不愿意在人前流露。他最迫切希望也最惧怕的是大洋彼岸女儿宝芬的来信,他清晰地记得在八个月以前,吴九声找他到办公室去,当面交给他一封女儿的来信,并且告诫最好现在打开给组织先看看,以免产生不良的后果。所谓“组织”,自然是指吴九声本人。不过吴九声声明这要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上,殷铁珊听后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半响才从嘴巴里蹦出一句:“那我不想收这封信了!”
吴九声阴阴的说:“不要和组织对抗么!我想你这封信还是要的好”。
殷铁珊手抖抖地把信撕开递给了吴九声,信写得很简单,只两行字:“许久未写信给双亲问候,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望勿念。祈双亲多加保重,恕女不能奉持,恭请祺安。”
信还是半年以前写的,曲曲弯弯的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有了信也安了心,他正想拿着信离开。吴九声很严肃地说:“铁珊啊,你应该狠狠的批评宝芬,什么叫这里一切都好,美国的社会只是富人一切都好,穷人呢,黑人呢,工人农民呢,他们好得起来吗,叫一切都不好,糟透了。”
殷铁珊支支吾吾地说:“吴局长,你可能忘了,你早已告诫我不要再写信到美国去,我没有办法批评她啊!”
他虽然那么思念女儿,却不愿这种有损人格的事重演。
天还朦朦亮。殷铁珊来不及梳洗就拿了信直奔室外,借着天空微弱的亮光,认真辨认信封上的上下款。只见下款只有两个字:“内详”。他迫不及待的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看最后的具名。他万万没有想到写信给他的竟是他日夜思念而又多次打听不到的曹达。

曹达在信中邀请他到天堂去一趟,有件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因为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所以在信中就不讲了,务请在下个星期天到养育巷——弄五十二号敞舍会晤。
殷铁珊像孩子在外面受人欺侮要回家向父母诉说的感觉,又似在沙漠中长途跋涉遇到甘泉那种心情去见曹达的。
年近花甲的殷铁珊在看见曹达的一刹那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立刻从口袋中掏出手帕去揩抹,还是被曹达注意到了,殷铁珊苦笑了一下说:“我怎么啦!”想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窘态。
曹达的两眼也有点湿润,他安慰殷铁珊说:“久违的老朋友相见,流泪表示比笑更从内心发出的欢喜”。曹达紧紧地握住了殷铁珊的手,他发觉老友的头发已经大半白了,脸庞上布满了如刀刻的皱纹,苍老、伤愁、苦楚显露无遗。
殷铁珊说:“我想得你好苦呀!这几年我一直打听你的去处,总没有个结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现在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吗?其实我还在天堂的周围,不过因为身份的特殊不便见熟人,我也很想念你们!说起这段经历很长,以后有时间细谈,现在想找你商量一件有关你工作的事,务请慎重考虑。”
“一定,一定!”
曹达说:“现在我正在筹建市的一个民主党派。你知道它是全国政协的一个组成成员,需要在有影响的城市建立市一级领导机构,以便把这个党的成员组织起来,团结相关人员,为建设新中国出力,我想到了你,希望你帮助我。”
殷铁珊沉思了良久,觉得很为难,他支支吾吾地说:“照我们的关系,我是不能推却的,可你知道我几十年没有和党派打过交道,行将入木了,再去掺和?”
“铁珊,你怎么这样悲观呢?观念转变了,你就会变得年轻的,你几十年教书看似远离了党派,实际上党派是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在干预你的生活,你不过游离其中而不自觉罢了!”
殷铁珊呆呆地看着他。
曹达清楚殷铁珊并不懂他讲的意思,接着又说:“在山区,你颇不赞成吴九声鼓动学生投奔**,这不是党派倾向吗?敌伪时温斯文任你当太湖镇长时,要我承认是我所属党派承认的,这又不是党派倾向吗?现在**已经解放了全中国,开始建设一个新中国,你为什么不能终止游离状态,认定一个方向投身其中,到那时你就会摆脱目前的困境,身心痛快地做新中国建设队伍中的一个实践者。”
殷铁珊疑惑地看着曹达,迟疑不决地问曹达:“在我的记忆中,你必定是**,所以那时要我当伪镇长时我要你答应是你们同意的,是为你做事的,现在怎么又不是啦?”
曹达问:“抗日战争时,不光是**有地下组织,国民党也有啊,不是有部电影叫天字第一号,就是讲国民党的地下工作者的,你怎么就论定我是**?”
“那当然只是从表面看的,也是从你人品上看的。”
“现在谈那时的情况一时还说不清,以后慢慢说吧!你要对我的提议表个态哎!”
“说心里话,经过几十年的跌宕起伏,风风雨雨,深感觅一知心朋友太难了,和你共事我是半夜敲门不吃惊的。只是我对这方面的事实在是一窍不通,怕误了你的大事。”接着他又吞吞吐吐地问:“作为你的一个老下属,我还想问,党不是应该有姓有名的吗?为什么冠以民主党派?是否意味着与蒋介石的独裁党不相混淆?讲起民主我真害怕。我讲课时说了一下民主,被督学批得好惨哎,并且以此为由把我调离了太湖中学。”
“铁珊,我的理解你是同意我的建议了,当然是勉强和人情难却。凡是开头难么,我们一起在摸索中熟悉,至于你具体干什么,怎么干,一方面请你自己斟酌,另一方面我们再商量一下,你问为什么叫‘民主党派’,也许你的理解是对的,我也说不清。那个督学么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好吗?”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格给殷铁珊说,你把这个表填一下,参加的日期可以追朔到在你当伪镇长前。那时我已经同意你为本组织的需要接受了伪县政府的任命。那时是非常时期,一切简化和不露痕迹为宜。如果不是那时的承诺,会说不清楚的。
殷铁珊点点头说:“表格我就在这里填吧,弄不懂的你可指点。我希望我的主要工作,还能留在教学岗位上,兼做着你们党的工作,请研究时尽量照顾到我这个心愿。”
殷铁珊从天堂回朱庄时中途在家里停留了一夜。他自从去朱庄后一直没有回过家。他想家又怕回家,怕碰见熟人问长问短,怕老伴问暖问寒,这次情况有了变化,他得告诉老伴,以免她牵肠挂肚。他对老伴说,答应曹达以后,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感到心绪有点乱。
老伴安慰他说,铁珊哎,我看你压抑得久了,一旦有点敞开,就犹豫起来了。你要信任曹达的为人,他不像吴九声,当然你也觉得不能再瞌瞌碰碰了,希望能从此顺起来,在这苍海桑田瞬息万变之中稳稳当当。
殷铁珊默默地一笑说,你一面劝我又一面多愁善感呢!
“哎,铁珊,你说我多愁善感,其实我还提心吊胆呢。前天半夜里,街上大捉人,抓去的人还真不少,连严家的庆本也抓去了,人家都弄不清他犯了什么罪。现在街上的说法多得很,昨天去买菜,还有人问起你,据说当过镇长的,当过连长的,当过巡长的…反正只要在汪精卫、蒋介石那里干过事的都怕得躲了起来,说实话为你我已经两个晚上没有睡着了。”
“喔,怪不得曹达对我说,那年当镇长是他们的主张,原来是这样。曹达可费了心机了,那时不是他劝,我才不去当这个镇长,现在他不说话,我也可能会搭进去呢!”
“他说了话,你就可以放心了。”老伴舒了口气说。
“这可是又放心又不放心的事,不要全往好的想,有曹达帮说清当时的情况,而且我也没有吮痈舐痔日本人,没有欺压老百姓,所以应该是放心的。现在是肃清残余势力,巩固政权,倾巢之下能有完卵?难免会玉石俱焚。只能随便吧,多想有什么用呢?”
殷铁珊回到朱庄以后没有和人讲起与曹达谈的事,静静地等待曹达的消息。(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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