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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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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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玉敏这次是去朱庄乡蹲点。因为朱庄乡的土改工作一直受到领导的批评。这个乡土改工作队的两个领导李广和和张梅林工作不协调,所以要蒋玉敏去负责全面主持那里的土改工作。
从太湖镇到朱庄要坐船从太湖里走水路。陆路只有沿太湖岸边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羊肠小道。这是由逮野兔打野鸡的狩猎人在一望无际的芦苇里踩出来的,泥泞不堪,常有毒蛇狐狸出没,除狩猎人很少有旁人敢走。
抗日战争前太湖镇到朱庄乡有定期乌蓬班船往返。一次日本鬼子在船舱下发现有一箱“盘尼西林”,就把船主抓去枪毙了。从此班船就停开,再也没有恢复。村民们要买日用品,都乘上街卖鱼虾的顺便船。
朱庄乡的土改工作队长叫李广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血性青年,解放前是上海一所大学的地下**员。上海解放那年他大学毕业,被留在本校当了青年团委书记。这次他来参加土改,是属于培养干部的范畴,让他们在暴风骤雨斗争中得到考验和锻炼。
李广和过去到太湖镇开会都是乡政府派专门小船接送。由于工作不顺利常挨批评,心情烦恼,一上船就独自一人坐在船舱里苦思冥想,从没有注意过船外景色。自从宣布蒋玉敏来全面主持这里的土改工作后,他心情特别舒坦,觉得戴在头上的那顶愁帽子有望提前脱掉。他去迎接蒋玉敏纯属借口,想趁机会搭乘顺便的小渔船前去,领略在碧波荡漾汹涌澎湃之中怎样捕鱼捉虾的,看看那浩瀚万顷变幻莫测的太湖景色。
亮晶晶的月亮还挂在东方天空,时钟刚指向凌晨两点,渔民朱阿小就把李广和喊起来上了小渔船。现在正是捕虾季节,也是“菜花甲鱼”最肥嫩的时候。成群成群的太湖虾聚集到水草茂盛的水域产卵。甲鱼也从蛰居洞**中苏醒过来四处觅食。在昨天傍晚,朱阿小把用竹片编成的虾笼一组组用绳子连在一起,投放到虾容易出没的区域;凌晨把虾笼依次收上船,把误入笼的虾倒在船的水舱里。这种虾在市面上出售时还活蹦乱跳的。在收回虾笼慢慢行船时,朱阿小双手拿着底部有木板如“T”字型的棍子,向河底不断的探索前进。捺住甲鱼后他就潜入河底,把甲鱼捉拿上来,从朱庄乡到太湖镇,他竟捉到了七只甲鱼。
从朱庄上船时,太湖还是黑洞洞的,散乱在湖面远处的点点渔火,与碧空的星星相映交辉。天是蓝蓝的,丝丝白云慢慢地从东向西飘逸而去,忽隐忽现的云中月,忽明忽淡的空中星,忽高忽低的湖中浪,忽停忽行的水中舟,相互交替呼应。不久,月光淡了,星光也淡了,湖面上被浓浓的雾气笼罩着,渔火已湮灭在白茫茫的大雾深处,俄而湖面从东方由远而近掀起了红色的波浪,太阳好似从湖中冉冉升起,上下两轮红日,不知若个是真底。红色的波光粼粼,跃入眼球也催人奋进。此时,朱阿小捕捞作业已经完成,他加快了船的进程,争取赶上早市好卖个好价钱。而李广和还沉醉在湖光美色之中,小船已驶过胥口直奔菜市,到靠岸的时候他还留恋在太湖深处。
蒋玉敏就坐着这只小渔船去朱庄乡。
在小渔船返回的途中,蒋玉敏很希望李广和把那里的实情谈谈,可李广和硬是不愿意,说这样会使你先入为主,对工作不利,况且我的工作还经常受到批评,自己还没有找到原委。
李广和在校读书时是个高材生,成绩一直优秀,他的参加**,纯粹是偶然促成的。1947年5月上海学潮风起云涌,国民党的军队在学校大逮捕,此时学校地下**的支部书记蔡大光是他同窗好友,从小学一直到大学都在同一学校读书,但他并不知道这个同学是本校地下**的负责人,他所以和李广和亲密主要是李广和的父亲李德林是一个区里的警察分局的副局长,可以从李广和的嘴里探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在这次大逮捕中,蔡大光是被列入了黑名单的前列,他实在无处藏身,就找李广和想把一个手袋寄在他家里。李广和笑笑对他说,你不如把人寄在我家里,我绝对保证你的安全。蔡大光躲在他家里将近一个月,在他准备撤离李广和家的前夜,他介绍李广和参加了**。
李广和虽然参加了地下**,但他的任务是长期潜伏,以灰色面目出现,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还要继续做一个好好读书的好学生。所以他对**的理论和政治斗争的理解很肤浅。
自从下派到朱庄乡搞土改,他自认为工作勤奋努力。一切都按照上级规定的步骤工作,按部就班,如步兵操典,秩序井然,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可他每次到上级开会汇报情况时,总会挨到批评甚至训斥,说他这项工作没有做好,那项工作简直糟透了。他很不服气也很感委曲,有时内心深处觉得这些批评他的人可能是变态者,心理充满着偏见、仇恨和强加于人的霸气。他不愿和蒋玉敏谈情况是怕在谈的过程中会流露出这种不满情绪,给蒋玉敏抓住了什么把柄。在两个多月的工作中他已经看到了政治斗争的倾向性和残酷性。
船刚上朱庄乡的岸边,蒋玉敏就一眼看到了站在岸旁的殷铁珊。他大步上前打招呼。殷铁珊很惊奇地说,蒋镇长怎么到这里来?有什么公干?
蒋玉敏说:“殷老师一向可好,我是派到这里来协助李队长搞土改的。”
李广和说:“蒋书记,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殷老师,他是来加强领导,全面主持土改工作的。”
殷铁珊说:“失敬失敬,今天是星期天,学校没课,到太湖边上来散散步,不期遇上蒋镇长,欢迎欢迎啊!”
在殷铁珊的心目中,蒋玉敏虽然出身低微,长期在**内工作,却心地善良,待人厚道,不是他的干预,我殷铁珊的晚年可能要更加凄凉。
原来在去年全体教师集训的后期,教师被大部分抽调到农村抗击水灾,回来以后,集训班就对各学校的领导班子和教师进行了全面调整。那些劣迹斑斑的被清除了出去;那些有这样那样间题的,被调整了职务或教学岗位。殷铁珊理所当然的被免去了校长的职务,按照新任的教育局局长吴九声的意见,他有严重的历史问题和重大的海外关系,他的亲家和女儿都在敌视我国的美国,根本不适宜担任人民教师,以免毒害青年学生。蒋玉敏持反对的意见,认为殷铁珊虽有这样那样的关系,但毕竟还掩护过地下的**人,他明知道我蒋玉敏和你吴九声是什么人,但从未加害过我们,甚至在某些场合还加以掩护,而且他从事教育几十年,有丰富的经验,所以校长可以不当,教书还是可以的。这样他被留在太湖中学教语文。
新学年开学后,市教育局抽调了一批资深教师到市里学习《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作为骨干培训,然后由他们示范讲课,使所有教师都能深刻领会这篇交章,再通过他们讲授给广大学生。
殷铁珊为了讲好这篇文章的示范课,在市里学习回来后,又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准备。在这十四天中,他博览了近期全国各地有关报纸登载这篇文章的学习材料,还做了资料卡片备查,他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可是他没有想到,就在他刚讲课还不到半小时的时候,一位也坐在课堂上听讲的教育局督学就站起来叫他不要再讲了,指责殷铁珊讲的所谓正面的东西全是从报纸上东拼西凑来的,更可恶的是在这些官面堂皇的语言后面,还夹什着他自己反动的真货。什么民主就是可以发表不同意见,可以自由的讨论问题,这是典型的从资产阶级帝国主义垃圾堆里捡来的货色。我们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观点是,民主和自由都是为阶级斗争服务的,没有什么不含阶级斗争内容的民主和自由。如果再让你讲下去,就会毒害更多的人们,这个督学还建议立刻对殷铁珊的讲课进行讨论,不能把这种腐朽的错误论点带回去。

这位督学如吼如骂的发言惊恐了四座,殷铁珊站在讲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位督学,不知所措。
殷铁珊在几十年的教学中受惯了尊重,即使有人有微词,讲的人也先会“之乎者也”一番,然后讲到正题时还要先肯定之后再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不仔细听慢慢嚼能使人坠入云里雾中,如今这位督学语言尖刻蛮横武断,犹如一棍猛击在头顶,殷铁珊被朦住了。
课堂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坐在后排的一个年青教师猛然站起来说,“请这位督学同志遵守课堂的纪律。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一支讲纪律守纪律的队伍,督学在这里旁听讲课怎么不守纪律?”这位教师话刚说完,全教室哄堂大笑。谁知这位教师又厉声高喊,请大家不要鼓掌,也必须遵守纪律,示范给这位督学看看。教室又沉寂了。
殷铁珊陷入了困境,走下讲台不能,讲下去也无能了,站在讲台上干什么呢?
这位督学来自江北解放区的一个小学校长。自从到市教育局当了这个督学之后,认为现有学校的教师都是旧知识分子,头脑装满了资产阶级的封建主义的污泥浊水,不经常给他们当头棒喝是不能改造的,所以他每到一所学校去督学都会有教师被他训斥;他痛斥别人的时候,总是高屋建瓴,毫无顾忌,从未遇到别人反驳,今天在阴沟里翻了船,一时也傻了眼。但他迅速回神过来了,继续坐在那里说,这位教师说得对,我们**人是最讲纪律也最守纪律的,但你忽视了一个根本问题,那就是我们讲的是无产阶级纪律,遵守的当然也是无产阶级纪律。这位殷老师竟然在课堂上贩卖资产阶级的货色,行吗?当然不行。如果我听到后不问不制止才是违背了我们**的纪律呢?这件事正好说明,在太湖中学这个课堂里迷漫着的是什么东西了!
殷铁珊的去留再次提到了吴九声和蒋玉敏的面前。吴九声说:“从任何方面讲,再把殷铁珊留在人民教师的队伍里,都是不适合了”。吴九声在讲到人民两字时话音提高了两度,以此提醒蒋玉敏现在的教师是有人民这顶桂冠的。
蒋玉敏说:“九声同志,我和你还有殷铁珊相识相熟应该有些年头了,他和你应该更熟识,你们是同事几十年,还一起随军进行抗日救亡运动,比我更应该了解他,也更有感情。他在教师队伍中是有威望的,在地方上也是有威望的,他的威望是建立在对事业的勤奋和优秀的基础上,是建立在待人正派和宽厚的基础上的,把这样一位资深教师社会贤达清除出去,会有损于我们新政权的形象。退一步讲,他年龄已接近六十岁了,也快退休了,何至于要做得如此绝情呢!”
吴九声说:“玉敏同志啊,说句心里话,我们和他熟识和有感情是不假,正因为是这样,更应站稳立场,否则别人会怎样看我们呢,上级又怎样放心把我们放在这个岗位上呢,我们两人都是从事地下斗争的,虽然也残酷,但总不如在前方和敌人真刀真枪的厮杀,我们的敌情观念,阶级观念很薄弱,我们要补这一课啊,不能在殷铁珊的问题上,被所谓熟人和所谓感情而丧失了立场。”
蒋玉敏说:“九声同志不要说得这么骇人听闻么,我想能不能把他搬一个地方?避免在太湖中学惹人现眼吧!”
吴九声说:“作为部门的负责人,我尊重地方领导的意见。”
于是殷铁珊被调到了朱庄乡初级中学担任语文教师。
朱庄中学是个初级中学,全校只有初一初二初三三个班,学生不足一百,教师只有四名,所以殷铁珊一人兼语文和历史两门课。语文虽是他的强项,可是他没有教过初中,教材又是新编的,尤其是历史,许多熟知的历史事件现在全部以新观念加以阐述,评价颠倒,很难理解,虽然在讲课时可以照本宣科以样画葫芦,但他的备课还是十分仔细和辛苦。在太湖中学的示范课对他的刺激太大了,教训太深刻了,他不能在暮年之时,摔死在这个偏僻乡下啊!
今天是星期天,他早晨起来就备课,一直备了一上午,吃过中饭以后他独自一人到外面散步,以此来消除烦心与苦恼。在乡村的小道上漫步,展望着绿油油的麦田,金黄色的油菜田,阵阵的香气袭来,他顿时感觉心情舒畅多了。他沿着小路走向了太湖边,沿湖边的渔市显得有点冷清。他眺望着这波涛滚滚的太湖,感慨万千。三万六千顷的太湖哺育着江浙沪三地上亿的人民,灌溉着千万顷良田,它调剂水量,大大减少了这个流域的旱灾和水灾,它装满了人民需要喝的水,饲养着人民要吃的鱼和虾,把三地人员往来物资交流都贯通了起来,真是大千世界有容乃大。人类社会不也是同样的轨迹吗?忽然在他眼前的水变成了深蓝色,湖面上点点渔船变成了硕大的海轮,太湖在顷刻之间变成了太平洋,而这苍茫大洋笼罩在凝重、窒息的云雾之中,勾起了他对异国他乡亲人的思念。他想问她们:你们知道老父的景况吗?我只想让流向太平洋的太湖水告诉你们一句话:老父是行将入木之人,一切都能放得下了,只希望你们在那里平平安安顺顺当当。他想到这里,忧愁的心似乎展开了,脑海中浮出了近千年以前的本地县令王禹称的一首《点绛唇》:
雨恨云愁,江南依然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蒋玉敏和李广和的到来打断了殷铁珊的思绪,使他回到了现实中来。
蒋玉敏向李广和介绍说,这是殷老师,殷铁珊,原来是太湖中学的校长,是一位资深的语文教师,到这里来有点屈就了。
殷铁珊说,蒋镇长这么说我就无地自容了,不过在乡村教书也自有一番清静,李队长我是听过你几次演讲的,年轻稳重很受人称许哎!
李广和苦笑了一下说,过奖过奖,还希望殷教师点拨!
殷铁珊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离去。
天空的云慢慢地聚集了起来,很快把夕阳的余晖盖得严严实实的,透不出一点光芒。
朦胧里,殷铁珊望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逐渐淡出他的视线。一个临海大学的毕业生和一个曾经是磨豆腐的苦力,现在一起亲密无间地走在乡村的小路上,他们要去完成中山先生“耕者有其田”的愿望。自己年轻时也为这个目标呼号过奋斗过。本是一件应该早已做好的事,却要在几十年以后才能付之实施。可爱的祖国积疾深沉,满目疮痍,自己也在这风雨中被鞭打得伤痕累累。他感悟到了人类灵魂蕴芷着一种巨大的潜意识,那就是执着的追求,尽管这种追求受着外力的催化而变得各色各样,当这种追求逐渐湮灭的时候,就会渐渐走入麻木和痴呆,自己正走在这个湮灭的过程中。(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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