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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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风凄凄,这个夏天老是这种阴死怪样的天气。本来应该在凌晨五点钟就贼亮的苍穹还是灰蒙蒙的。忽然在西南角初一的教室里传来了惊叫声,转而一片乱糟糟的声响。殷铁珊一向是不愿去管闲事和凑热闹的,更不愿在这种场合去东张西望。他伸出臂膀看了一下手表,刚五点一刻,他翻了个身继续睡觉,然而那边的声音越来越乱哄哄了,夹什着很什乱的脚步声奔向那个方向,本宿舍的老师也有许多冲出房门奔过去了。殷铁珊爬起床,走到教室门口向那里望去,已经有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集训的教师大部分已经跑到那里去了。接着吴九声急匆匆的来了,蒋玉敏也来了,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有些怕事的人陆续的走回自己宿舍,有沉默寡言的,有低头不语的,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
早饭后,全体集训老师被集中在礼堂开会。会场的主席台上只有吴九声一个人,他神情很严肃很气愤,怒目扫视着整个会场,还不断的吆喝着:“请各校长清点人数……。”
“今天把各位找来,是想告诉大家一件事,就是银山乡中学的校长今晨上吊自杀了。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他为什么会走上自绝于人民的道路?他过去在日伪时期,在反动派统治时期,都干过不少危害人民的事。这次总结经验本来是他自我悔过的好时机,他却坚持反动立场,竟诬蔑这是**的洗脑,竟伙同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煽动该校的老师予以抵制和反对,理应受到大家的严肃批判,他不仅不知悔改,还以自绝于人民的方式顽抗到底。
他顿了一下,环视了会场上静悄悄的老师们,继续说:“我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身上或多或少沾污着一点脏东西旧观念,通过总结,吸收经验教训,更好为新社会服务,这不是很好吗?反动派诬蔑说**‘洗脑’。衣服脏了要洗,手脏了也要洗,难道脑子脏了洗洗不是更好吗?”
许多老师惊呆了。坐在殷铁珊旁边的一位教师问:“吴九声当了局长,不同了,看问题是那么的深刻,过去他最提倡民主政治那种**怎么就一下子不见了?”
殷铁珊对他看了一看说:“你是教历史的,应该比我懂啊!我这个教国文的只晓得之乎者也的了吗呢。”
这次散会和往常散会不同,交头接耳的,大声喧哗的,横冲直撞的已经看不见了;大家都沉默着,心中象压了块铅。天空中的乌云压得低低的,弥漫着的潮湿的空气象是要凝固了,人流默默的离开了会场。
殷铁珊在快进教室的时候,后背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他习惯地转过头来一看是吴九声笑咪咪地看着他,对他说:“殷校长,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说完就转身走了。殷铁珊忽然觉得吴九声这个人有点可厌起来,他在原地使劲地在脑海中搜索他与吴九声同事时的情景,可怎么也不能和眼前的吴九声重影。他本想立刻跟随吴九声去办公室的,刚迈出一步,他醒悟到吴九声说了一声立刻离开的含意了,就是不希望殷铁珊伴随他左右,现在的吴九声一定要和殷铁珊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呆站了刻把钟,就朝原来是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坐在他办公桌后面的竟是蒋玉敏。吴九声没有在那里。
蒋玉敏很客气地请殷铁珊坐下,笑嘻嘻的说:“本来应该是你请我坐下的,现在反客为主,反而是我请你坐,你不介意吧?”
“不,不,不。现在这里是集训班领导的临时办公室。我还真没有想到你找我呢?”
“我听说你心里有些疙瘩,想听听你的想法。在这个集训班我也是领导成员之一么。应该说,你的情况我是知道不少的,你们父女两人对革命还是同情的,我就受过你们的保护。在那种环境下你能做到这些也是难能可贵啊。”蒋玉敏很诚恳地说。
殷铁珊一愣,对这个镇长的表述有点怀疑了起来。他觉得过去对蒋阿二并不热情,而且从内心里不愿与这种人打交道,现在他反而说自己保护过他,那是言过其实的。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只是有点感觉就是了,我并不想参与他们国共的是非而已。
蒋玉敏看到殷铁珊愣住了不开口,知道象这样年岁的人,阅历多,顾虑多,在没有弄清楚的事面前是不会开口的,自己也不能着急去解开他的疙瘩。“殷校长,你坐,你站在那里我不安哎!”蒋玉敏说着也站起来,倒了一杯开水送到了殷铁珊的前面,又顺便拖了一张椅子过来说:“殷校长,请坐。”
“蒋镇长,你家眷到太湖镇来安家了吗?”殷铁珊很不经意的问。
“她还在天堂,现在到妇联上班,可惜她不识字,工作很吃紧。”
“哪你们在城里的宝号谁在管呢?”
“那是我们党拿钱开的,我当时在那里作掩护,现在交还给党了。”
“喔,是这么回事。”殷铁珊自言自语着轻轻地说。
“难道你当时就没有感觉到点什么吗?”
“我只感觉到你本人可能是**,其它就没什么了。”
“那我几次去找你,不怕吗?”蒋玉敏问。
“其实当时我并不欢迎你来找我。”殷铁珊很坦然地说。
“但你也没有去举报!”
“国共之间的斗争我没有兴趣去参与。”
“现在还这样吗?”蒋玉敏笑咪咪的问。
殷铁珊感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从内心深处讲,他并不愿顾问这些事,但他不能这样回答啊!他思考了一刻儿说:“我只是个教书匠,目前只能努力去学习贵党的理论,尽快去适应新的教材吧!”
“请你相信,我们能取得政权,我们也能把国家治理好,正如中山先生所说的努力奋斗救中国。这就需要我们团结一切愿意和我们合作的人,不管他是什么阶层,什么信仰,只要能与我们合作去努力奋斗,我们一定会以善相待。当然我们有些干部在实行过程中暴露出来的思想上工作上言论上的毛病,也不必去计较,一切以国家的前途为重。”蒋玉敏讲得很诚恳,也很实际。殷铁珊对眼前这个蒋玉敏也感到陌生了。他印象中的蒋阿二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苦力加上后来增添的小商人气息,现在时来运转了,当上了一镇之长。应是毫无疑问地一副小人得志盛气凌人的架势,但在实际接触的短短过程中,他已经发觉这个人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变得儒雅了,而且对前途充满了希望和信心,所以他没有那样急功好利,咄咄逼人;他也没有吴九声那样城府深沉,高屋建瓴。但他仍然捉摸不透这位新政府新任的新镇长这次找他谈话的真正目的,他迟疑了一会儿说:“蒋镇长,我在想象我这样一个一生中以教好学生为天职的教书匠,最近在集训班的学习中,我反省自己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从年轻走到现在的年纪,不仅看到了时代的动荡和变迁,更感到自己的变化也只能是雾中看花似的。刚做教师的时候,每天沐浴着初升的金色阳光走进校园,傍晚漫步在夕阳的余辉中回到家里,那种一心只教圣贤书,两眼不问窗外事的无忧无愁的日子,是多么美不胜收和心满意足啊,但不久就发现自己是那么幼稚可笑,在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和跌岩起伏以后,至今还不能如孟老夫子所说的随心所欲,知天命,不免仍旧是戴盆望天,重复着江心补漏的傻事啊!”

“殷校长,你谦虚过甚了,或者说是过份自责了。在教育这条战线上你是前辈,还应该尽可能的多发挥才智才是。”蒋玉敏说。
“是呀,我教书了一辈子,在尚可能教书的时候我仍然希望站在讲台上吃粉笔灰,所以我要恳请上级不要再让我当校长了。”殷铁珊在讲出这个话时是斟酌了用词的,他避开了“辞职”这个词,也没有用请上级“免职”这个词,用了这个“中性”的使彼此可以接受的用词。他的用心良苦确实也使蒋玉敏注意到了,但蒋玉敏并没有象殷铁珊想象得那么深刻和刻意,只是接过他的话头,用殷铁珊的用词,答应了他的请求。
蒋玉敏说:“我们确实研究过,仍希望你能当这个校长,当然也考虑过另外一种安排,就是尊重你自己的愿望。这事等集训以后再定吧!”
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殷铁珊的预测。他原本以为再有个把星期集训班要结束了。只要集训班一结束,他那顶校长的“帽子”就可以随风吹去,就会一身轻松,自由自在了。可是一场突发而来的暴风雨把他们的集训班打散了。随着这场暴风雨,长江的水猛涨了,已经有一些大堤被冲垮,许多房屋被洪水卷走了;太湖也告急了,与太湖相连的大小河道也卷起了浑浊的水冲上了岸,漫进了居民的房屋。蒋玉敏得到上级的指示,将集训班的教师,按原来的任教地派回去协助当地抢险救灾。殷铁珊年令较大,过去从未到乡下去干过什么工作,蒋玉敏照顾他留守在太湖中学,带领一些老弱残的老师保护学校。
殷铁珊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使自己的生活方式很单纯,除了看书教书以外,一无所能。所以他把看房子的任务看得很重,很认真,他从早到晚的带领一班老弱残的老师把全部的房子都要察看一遍,否则总觉得提心吊胆,徨徨然的。有个老教师很同情殷铁珊的举措,对殷铁珊说:“殷校长哎,巡视是得抓紧点,我看最好用两个泥水匠来一起查看,他们懂,容易看出隐患,真要是房子倒下来就不是花几个钱的问题了,看吴九声那架势还会追究什么呢!”
殷铁珊默默地注视着这位已经六十出头的老教师,微微的点了下头说:“你能否有熟悉的泥水匠请两个来,全面察看察看,该修的地方修理一下。这件事就费心你去做了。”
这天滂沱的大雨从傍晚一直下了一晚,操场上的积水已经漫到了膝盖,这一晚殷铁珊带领全体教师和雇来的两个泥水匠,分成四个小组各守一个区域。有个张老师很不理解这种做法,问殷铁珊:“殷校长,我们这里又不是江河的堤,哪里遇险抢修哪里。这里是房子即使被雨水冲塌,我们也只能干瞪眼啊!”
殷铁珊苦笑着说:“张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某种情况下,有时一种责任比事情的过程要重要得多,甚至这种责任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整整忙了一夜的殷铁珊看雨已经停了,操场上的水已逐渐退去,所有的校舍除了有几处漏水以外没有一间倒塌,他招呼所有的老师回宿舍休息,自己则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宿舍,坐下来,倒了杯水,点了枝烟,闭上眼睛,努力清除着脑海中不断冒出的各种图象,期待着脑海形成一片空白,但他越是努力越是不成功,毕竟来到这世界上已几十年了,尤其是近二十多年来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思念最多的是女儿宝芬和外孙女鸾红,她们远在大洋彼岸,而且已经成了两个敌对的国家。最近三四个多月收不到她们的来信。自己写出去的信邮局的老邮差也奉劝他不要发出为好。想到她女儿,他自己觉得不知怎么搞的,有时觉得真不该在这个非常时间让女儿送鸾红到美国去,以致于使自己和女儿都很担忧;有时觉得亏得女儿在这个时候去了美国,使她对还有几十年的人生道路有个自己的选择。(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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