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十四章 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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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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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九声终于当上了教育局长。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太湖镇来进行全员教师集训。今年的夏天特别凉爽。据一些老人回忆。是近三十年来没有过的;雨也下得特别多。太湖里的水,已经容不了小河小沟里淌下去的水,使许多雨水滞留在稻田里,抑制了禾苗的成长。
太湖中学的操场上积满了水;所有的学生已提前放假,所有的教室都住满了四周乡村来参加集训的老师。大家都是用席铺在地上作睡铺的,旧的砖头地因雨水过多回潮了,使铺在地上的席子湿落落滑几几,人睡在上面很难受。水多天凉又孳生了蚊虫,成群结队的袭击着这批文弱书生。使这些原本睡眠不佳的老师在地铺上翻来覆去。久经失眠考验的人还比较安静,躺在床上摇着扇子赶蚊子,听着窗外唰唰的雨声,思考着明天将要发表的学习心得。来参加集训的老师们大多很迷惑,作为专业课的老师,数理化文史地生物外语,和政治不搭界。可就是要学习**的«;论人民民主专政»;,难道要把我们所教课程改成“苏联版”的,否则要我们什么“一边倒”。这关我们教书匠什么事?有些老师在休息时找到殷铁珊询问这个问题。殷铁珊也很迷茫。他对这些老师说:“上级布置我们学习,总有道理吧!我看是要我们注入新的思维方式,新的理论观念,才能教好学生啊!旧桃换了新符,要跟得上么。”
殷铁珊晚饭过后,撑着一把雨伞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他思考的问题更多一些。他当过国民政府的市教育局长,当过日伪时期的镇长,他有一个女儿在解放前夕远走美国至今未还。那些人民日报的社论拙拙逼人地指责着美国,更给他带来了一层阴影。他本来觉得自己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也无愧于祖先和国家,可是从**的文章中可以嗅出其强烈的政治含义,他们是很注重类似的此种过节的。他必须摆脱目前的困境。一种方法是学习郑板桥的“难得糊涂”,过去的一切一概不去想;还有就是辞去这个校长的职务,使自己摆脱引人注目的位置。他决定再去找吴九声把自己的想法和他交流。上次找他时,他没有当局长可以推诿,现在权在手令可行了。再说,无论是在抗战胜利前还是胜利后,在我有能力的时候毕竟保护过他。而且在宣传抗战的艰难历程中同甘共苦很长时间,应该算是莫逆之交吧!
殷铁珊找到吴九声。他实在太忙了。一个二百多名教师的集训班,在表面上很认真学习的气氛中涌动着一种反对学习的暗流,动机是各种各样的,细细涓滴汇成了一股奔驰的洪流,从山顶直奔而下。他要堵住每一条涓流,找出涓流的源头,卡住其出路,这是多么艰巨和繁杂的事啊!他感到疲倦了,也隐隐的有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感受。这二百多名教师中,一半以上是他熟悉的,当然也不是深交的,偶尔碰到也只是之乎者也一番,客气有余,并没有什么肺腑之言。常言道,人在世上有一二知巳足矣。殷铁珊可以算是一个吧,只可惜他政治上和我有分岐。
吴九声问殷铁珊:“为什么不少教师实际上都反对学习呢?”
殷铁珊听后大吃一惊。现在学习的唯一文章是**的《论人民民主专政》。反对学习,不就是反对**的领袖吗?殷铁珊说:“吴局长,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不都把他们推向了被专政的对象了吗?不能这样,这不是事实!”
“你讲为什么不是,哪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在学习讨论时,只是照本宣读,从没有自己的只言片语?你不要低估了敌对势力的影响了。”
“九声局长,你应该知道,大家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茶馆酒楼一切公共场所都贴满着‘莫谈国是’的标语,使人们养成了不谈政治的习惯,人人都怕,怕惹火烧身,怕惹事生非,怕说错了话,现在你要大家在众人面前说自己的看法,能行吗?我就不敢。”
“那这个学习任务怎么能完成呢?你们,当然也包括我在内都是旧知识分子,满脑子的旧思想旧观念,怎能为新社会服务?要改造社会必须要改造自己改造自己的思想,不然明年的课程怎么教?”
殷铁珊听后打了个寒噤,他赶快声明:“九声局长,我找你不是为这个。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觉已经跟不上形势,几十年的风雨,多少回的磕磕碰碰,我想安安逸逸的教几年书,请你能尽快的派校长来接任,我确实无力再担任这个重担了。”
吴九声看到殷铁珊这个态度,心里感到有点不舒畅,这分明是要和我划清界线么,他带看一点气愤的语气说,“铁珊呀,我很坦率的说,如果你停留在这个思想认识上,确实很难把这个校长当好了。在这次集训最后是要宣布人员调整的。现在的规矩是服从上级安排,不兴什么辞职之类的个人选择。作为我和你几十年的同事,我很想保留你这个职务,毕竟你在领导岗位多年,有经验么。但确实也有人有不同的看法,认为你的经历比较复杂,又渗杂了一些敌伪的职务,解放前夕女儿又仓促去了美国,我也很难帮你解释清楚啊!“

殷铁珊愣住了。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自己的知难而退,与在这种情况下被免除职务是完全不同的范畴,不同的结果,会带来不同的命运。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说:“我还是想先辞职,我回去后就把辞职书送来。上次到天堂去,我已经向你表达过的,你是知道我的想法的。”
“不,不,这不行,人家以为我透了风给你,包庇你什么的!”
“吴局长,我不当这个校长,还是包庇?能这么包庇吗?”
“铁珊,你的观念陈旧了,你不懂现在办事规则,你还是安安稳稳的把这次学习完成了。现在是第一阶段,叫总结经验,迎接新的任务。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还有时间交流!”
殷铁珊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模糊了陌生了。怎么一个几十年相知相交的故旧,刚才发迹就面目全非。他心寒心痛,他沉沉无言地起身离开了吴九声这间原本是自己的办公室,他抬起头来对吴九声看了看,又对那间昏暗的简陋的故居看了看,一切是那样的熟悉一切又变得那样的生疏,他感到孤零零的狐疑不定的离开了这里。校园里已经静悄悄,一个半园的月亮刚从薄薄的云层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使他更感到了周围的荒凉和荆棘载途。
传统是财富,也是包袱,是指向成功的钥匙,又是误导人的**药。殷铁珊和许多老师把总结经验当作提高自身业务水准适应新社会需要的必要过程,然而他们想错了。本次总结经验是从回忆自己几十年的经历开始的,要求大家必领要与一切的旧政权划清界限。先从自觉交待和自我批判开始,再过渡到别人揭发和别人批判,最终达到弄清各人的经历,以此作为新政权录用的依据。这使得那些一惯教育别人为习惯的老师们感到无所适从。殷铁珊自觉是坦然的,因为他的经历是众所周知的,无法隐藏的。使他痛心疾首的是张梅林不阴不阳的提问:“殷铁珊,听说你在山区时反对和阻止革命青年投向解放区,还向国民党反动派告密,把吴九声带回了沦陷区。”
殷铁珊听了如雷轰顶,这种聚蚊成雷的作法使人椎心沤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愤怒了,两只眼睛似有一团烈火喷射而出。但他无奈地沉默了,注视着那张梅林似笑非笑的脸,一语不发。
整个小组的会场寂静,有惊奇的有紧张的更多的以怀疑的目光注视着张梅林和殷铁珊。
张梅林说:“殷铁珊,你怎么不开口,没话可说了吧!”
殷铁珊觉得沉默不行了。沉默本来是一种无声的反驳,是一种对自身的保护。然而时间地点对象都不适合,这种沉默的方式在这儿不顶用。他从丹田里喷射出的一口粗气,冲出了:“对这种偷换概念而欲加之侮,我能说什么呢?”
“为什么不能说?这不是概念的不同,而是另一类的问题,我们称之谓立场的问题,阶级关系的问题。”张梅林说话时还那样严肃。
殷铁珊很淡淡地说:“张组长既然讲到了这个份上,我还能说什么呢?有的人习惯于自巳认为是园的,从什么角度看都是园的,是方的,从什么角度看也总是方的,两者决不会混淆。”
张梅林又很狡黠地说:“殷铁珊,你这是从物理学的观点来论述的,这是机械论的观点,我党现在推崇的是辩证唯物论。这以后再谈吧。我想再问你一个事实吧,抗战胜利后,你从伪镇长走马上任太湖中学校长后,就把吴九声排挤了出去,这应该是真的吧!”
殷铁珊又一次脸色铁青,嘴唇也哆嗦起来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是我建议施局长把他调走的,但不是排挤,而是对他的保护。他这个人做事锋芒毕露,很多人已经看出他是**,为避免他出事,我认为离开这是非之地会安全,现在怎么能如此颠倒黑白呢?”
“嘿,真还能倒打一耙呢!”张梅林丝毫不想放松,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架势。
殷铁珊无意和他说什么,现在也不是和他争论的场合,他冷静地对张梅林看了一眼,发现这个年青人得意的样子,象是一场什么战斗已得胜。他本能地感到这个后生很蛮横,也很可笑。
经过了这次会议后,殷铁珊的心情平静下来了,他已经事实上卸下了校长这个包袱。凡事想穿了,也就这么回事,自己辞职和被上级免职,形式上有点区别,性质上也有点不同,可对自己来说,就是一个样。有人劝殷铁珊不如装个病回家休息,免得在这里受这个冤枉气。殷铁珊自己却认为不妥,即使真有病,能坚持也要坚持到底,何况要装病呢!这是懦夫的逃避,决不是象我这种人的选择。(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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