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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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九月,武则天突染风寒,加之夜不能寐,身体一直没有恢复
过来。但女皇政务却毫不懈怠,朝议、批折,都没有耽误。
秋意萧索,一件大事已经开始酝酿了。
凤阁鸾台平章事魏元忠与二张素有嫌隙。上个月,张昌宗家仆滋
事被捕,魏元忠下令将张昌宗家仆当众鞭挞。后来,张昌宗有一弟昌
期指使百姓犯法,任意胡为,肆无忌惮。魏元忠在昌期的属员面前,
斥责了他一番,并且阻挡昌期另调一肥缺。更是想女皇上奏称:“臣
承先帝之顾,且受陛下厚恩,不能徇忠,使小人在君侧,臣之罪也。
”不言而喻,“小人”指的就是二张。
魏元忠是武则天一手提拔起来,仕途几经坎坷,曾被酷吏周兴诬
告,流放岭南,不久即召回。因为性情刚正不阿,又被来俊臣诬告,
又流放费州,后来俊臣处死,一干诬告的重臣都被召回,为御史中丞
。魏元忠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刚说敢为,却欠缺圆融。
二张对魏元忠恨之入骨,女皇年事已高,加之痼疾缠身,生怕女
皇死后魏元忠先拿他二人开刀,便打算先下手为强,就诬陷说:“魏
元忠曾与司礼丞高戬私下议论陛下的身后事,说:‘皇上老了,不如
挟持太子,以为长久之计’。”女皇最恨谋逆,而且魏元忠敢作敢为
的性格,又是太子的左庶子,便有了几分相信,将魏、高二人下狱。
女皇年老并不糊涂,便令太子、相王及重宰相在朝廷上对质,双
方各执一词,女皇做不了决定。二张又背地里拉拢凤阁舍人张说,证
明魏高二人有谋逆之心,以高官为诱,张说便同意了。二张做得很招
摇,朝中大臣都知道,却苦无把柄。
明日朝堂对质,今晚二张在寝殿更是大吹枕头风。敏守在长生殿
的外殿,隔了一道门,又点着炭炉,倒并不觉得冷。敏抱着剑靠在墙
上,见高力士从内殿退了出来,一干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敏却对着
他道:“皇上歇下了吗?”
高力士已升为有品级的太监,穿着、气度都不似以前,只是对于
敏仍是敬畏。欠了欠身,道:“是,奴才已为陛下卸妆梳头了,陛下
等会儿就安歇了。”
敏微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你随我出来。”说完便往殿外走。
高力士也跟了出去,两人在大殿一侧的长廊下站住,此处并没有
太多守卫。敏背对着他,轻声道:“这些天有什么异常吗?”
高力士微微欠身,几不可闻的道:“大前日,殿内有细微的说话
声,因为很小,奴才又在殿外,听不清楚。不久,陛下就会惊醒,哭
喊着,而两位张大人却一无所知。奴才一直盯着殿外的动静,发现守
卫换班时,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非常快,奴才留意了,才能察觉。
如果是打瞌睡,或是走神,根本就不会发现。奴才还注意到她是从守
卫最少的西殿进来,而女皇惊醒时,奴才却没发现有任何可疑人出殿
。奴才只能注意到这些了。”
敏对那晚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正好高力士调来,有时会随侍,她
不能盯着的晚上,正好由高力士盯着。而恰如她所想,那个“女鬼”
总是在魏沣值夜时来,却从没在她值夜时出现过一次,这太蹊跷了。
“你辛苦了,这些日子都没能好好休息。今晚你回去吧,睡前喝
点安神茶,好好睡一觉。”敏转过身子,有些愧疚的道。
“女官说哪里话。奴才告退了。”高力士有欠欠身,便走开了。
敏看着他离开,又沉思了会儿,便围着长生殿,仔细的观察,西
殿地处偏僻,守卫的禁军的确比别的地方少,但要真想人不知鬼不觉
,除非她轻功惊人,或者是,她有内应!为什么偏偏要在魏沣守夜时
才会出现呢?
“太平公主到——”殿外守夜的太监突然高声禀告着。
敏一惊,急忙快步跑回正殿,太平公主已经进去了。太平公主是
武则天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因为“类己”,女皇甚爱之。
因为张昌宗是太平公主推荐的,因此,女皇从不避讳公主进出寝殿。
敏走进外殿,便听到太平公主的娇哼,“母皇,高戬对您一片忠
心,他怎么会背后议论母皇呢?母皇要三思啊,可别枉了忠臣啊!”
张昌宗道:“公主此言差矣。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知道高戬
没有谋逆之心呢?何况人证俱在,明天朝堂对质,一切不都明白了吗
?”
张易之也随声附和道:“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公主不用过
于操心,明天自见分晓。”
女皇慵懒而缓慢的道:“月儿,朕最厌恶什么,你不是不知道的
。他们竞想挟太子以令诸侯,真决不会放任不管。显儿的位子刚稳,
真不想再生事端,但是,如果那些自以为是的小人,撺掇显,朕也必
不轻饶。你做妹妹的,还是要劝着些,别让那些怀着异心的人离间了
我们的母子之情,你明白吗?”
太平公主噎在那儿,许久才道:“母皇的意思,儿臣明白。”
女皇又道:“女人的心事,母亲又怎么会不明白呢?只是,如果
他真犯了,真也是没有办法的,只有办了他。月儿,你要体谅朕这母
亲的心。”
许久,太平公主才道:“是。”她的声音微带着颤音,“儿臣扰
了母皇休息,儿臣告退。”
“你回去吧,好好歇着,想想清楚。”女皇的声音疲惫不堪。
太平公主颤巍巍的走出来,容貌与女皇有六份相象,年近四十的
她,保养得仍如二十多岁的少妇,体态丰盈,姣好的脸上看不见皱纹
和斑点,妆容不淡也不艳,正衬着她白皙的皮肤,闭月羞花之貌。夺
眶而出的泪珠,在她微一扬手间,落在手绢中,不见了踪影。
敏欠身恭送太平公主,因为秋风很大,外殿门口挂着一张巨大的
帷幕,敏正好站在帷幕一侧,太监掀起帷幕时,正好会挡住她。
她时常进宫陪伴女皇,高贵、不容人亵渎的气质,让她不可一世
,对敏不屑一顾。而敏也从未和太平公主说过一句话。而今日的公主
也与平日的不同,眼泪虽已擦干,可脸上那背上的神情却是掩饰不住
的。
太平公主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一脚刚迈出门槛,张昌宗竟跟了出
来,柔声道:“夜路难行,皇上命昌宗送公主出宫,也好解个闷。”
太平公主冷笑一声,娇声道:“六郎言重了,怎敢劳您大驾?”
张昌宗往前一步,瞪了撩帘太监一眼,小太监立刻放下了帘子,
敏顺着帘子落下时藏到了帷幕后面,没让两人看见。
张昌宗紧贴着太平公主,轻声道:“公主,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昌宗可从未忘记您的知遇之恩啊,时时刻刻都想着公主,可如今看来
,公主早就把昌宗给忘了。眼里心里只有那个高戬,真是令昌宗伤心
啊!”
太平公主冷笑着,转过身子,媚眼如丝,娇声道:“原来六郎是
吃醋了,怎么不早说呢?你如今是母皇身边的人,我想单独见你一面
都难呢?你又怎知我的相思之苦呢?何况,我可不想让你给害了。”
张昌宗闷声笑着,道:“公主此话怎讲啊!我可从来没对您起过
坏心呐,何来加害之意呢?”
太平公主的玉手搭在张昌宗肩上,轻扯着他的领口,道:“婉儿
额头上的伤疤,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呢?你敢说,那不是你害的?”
张昌宗握住公主的手,一脸无辜,道:“那可真是冤枉我了,婉
儿是一厢情愿,我也没有办法啊。皇上误会了我,我都无处喊冤啊。
何况要不是我为婉儿求情,婉儿就不只是额头有伤了。”
太平公主娇笑起来,打了他胸膛一下,“你真是坏呀!谁不知婉
儿心里只有李逸,明明就是你引诱不成,害了婉儿的,现在还贼喊捉
贼。咦,怎么不见你对那个慕容敏出手啊,她可是朵带刺的花,你怕
是挨刺了吧!”
张昌宗冷哼了声道:“凡花岂能入我眼,那不是折了公主的身份
吗?我的心里只有皇上和公主,再也容不得其他人了。”
“说得好听。行了,别跟我贫嘴了,我要回去了。”太平公主笑

着打了他一下。
张昌宗握着柔荑,贴在胸口,郑重地说:“公主明白我的心意就
好,我对公主此志不渝。”
太平公主含羞的笑着,道:“行了,我知道了。快回去吧,母皇
还等着你呢——唔——”
许久,张昌宗才放开公主,一双勾魂眼仍瞄着公主,一步步退了
回去。
太平公主笑看着他离去,张昌宗的衣角消失的瞬间,公主的笑容
缓缓转为冷笑,举起手帕擦了擦嘴,声如蚊嘶,“总有一天,我要将
你碎尸万段。”声音冰冷刺骨,“开门。”
外面的小太监立刻把门打开,撩起帷幕,太平公主头也不回的走
了出去。帷幕落下,敏从帷幕后面缓缓走出,冷眼看着这个宫殿里的
一切——
翌日,朝堂对质。
敏一如平常站在含元殿外守着,看着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先后进
去。远远的凤阁舍人宋璟与几位大臣走了过来,因为这里是大臣们等
候的前厅,没一会儿,张说也过来了。宋璟等拦住了张说的去路,厉
声道:“你可是一个读书之人,非同无耻小人,名义至重,鬼神难欺
,不可以趋附奸邪而诬陷正派之人以求活命!若是获罪流窜,也博得
个好名声,万一有不测,我宋璟会扣阁力争,与你一起死。这次就看
你是什么样的人了,是让万代景仰,还是背负诬陷阿附的名声,你可
要选好!”说完阔步走开。
殿中侍御史张廷珪瞪着张说道:“朝闻道,夕久可矣!”也随着
宋璟进去。
左史刘知几也扔下一句话,“无污青史,为子孙累。”
堂前只有张说一人,他一人站在当地,只觉脚有千斤重,竟迈不
开向前走一步。
敏敬魏元忠的耿直,看着张说已经动摇了,似是而非地道:“水
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一时的不代表一世的,墙头草总有一天会被
连根拔起,不如尽早站在强势的墙下,更安稳些。”
张说转头看着她,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会不知敏的身份,很多
人都想从她口中得知圣意,可让她开尊口却是难上之难。张说似是下
定了决心,快步走进朝堂,走过敏的身边,微欠了欠身,就进去了。
虽然张说翻供,但女皇的戒心不除,加之二张的狡辩,魏元忠终
被贬到广东当一个小县尉,而高戬与张说被流放岭南。
魏元忠出发那日,特意进宫向女皇辞行。
只见他颤巍巍的走进殿内,对女皇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跪在下殿
,言辞恳切的道:“臣已年老,今到岭南,恐怕回不来了,陛下将来
会有思念臣的时候的。”
女皇倒有些纳闷,问道:“卿何出此言?”
二张就站在一旁,魏元忠指着他二人道:“此二小儿,终究要成
为祸乱的根源!”
张易之和张昌宗听得,大惊失色,赶紧下殿叩头,连连喊冤。
女皇却瞪着二人,眼中有着厌烦却仍有不舍,对着魏元忠道:“
你去吧!”
魏元忠含恨的又拜了一拜,才缓缓起身,躬身退了出去,女皇看
着他,也从龙椅上站起来,踉跄了几步,望着魏元忠,只是喃喃:“
元忠去矣!元忠去矣!”
这件事并没有结束。魏元忠离去时,太子仆崔贞慎等人在郊外为
他饯行,又引出了事端。张易之伪造了一封名叫柴明的人的告密信,
污蔑崔贞慎等人与魏元忠共谋。武则天派监察御史马怀素审理此案,
命他尽速处理。马怀素认为这是诬告,与武则天据理力争,晓之以情
,动之以理,终于说服女皇,判那八人无罪。这件谋逆案才真正结束

九月二十五晚,长夜无月亦无星,整个大明宫陷入了一片黑暗。
而长生殿的外殿内,上官婉儿与敏坐在榻上,睡意全无。
那日太平公主与张昌宗的话一直在敏的耳边回响,却总是问不出
口。今晚上官婉儿与她一起值夜,她却是话在嘴边说不出口。
上官婉儿看着局促不安的她,笑了起来,“你怎么像热锅上的蚂
蚁,坐立不安的?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必忌讳。”
敏咬咬嘴唇,抬眼看了看她的额头的梅花妆,还是说不出口。
上官婉儿捕捉到她的眼光,抬手轻抚左额的伤疤,哭笑起来,“
原来是这个疤。那晚公主进殿怕是说了什么让你介怀了。”她用手帕
蘸了些茶水,在左额轻轻擦了几下,三寸来长的疤便露了出来。上官
婉儿平静的道:“这是皇上用那把龙凤宝剑刺的。她原本想斩下我的
头,却只是伤了这儿。”
敏瞪着那个伤口,心里说不出的愤怒,那样一张精致美丽的脸上
,却有了这样一道伤疤,显得格外不协调。“是,是张昌宗?”
上官婉儿抿唇一笑,却不答话,只是望着窗外。
敏紧咬贝齿,一字一句的道:“怪不得你要我提防他,他真是无
耻。”
上官婉儿笑着,笑容中突然有抹无奈,柔声道:“你把他吓得不
轻呐,他不敢再动你了。”又长叹了口气,“有时我真羡慕你和玄霜
,挑剑畅看不平事,何等的潇洒,而我,却只能在这儿。”
敏突然想到了武玄霜,便道:“那位武郡主现在在哪儿?”
上官婉儿扭头看她,甚是惊讶。
“国老,国老,留步,国老——”殿内传来女皇惊叫的声音,敏
和上官婉儿对视一眼,立刻冲进内殿,只见女皇半坐在床上,双眼圆
睁,两手伸出床外,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自魏元忠的案子,女皇的身体日益衰弱,不喜欢二张总在耳边聒
噪,这些日子便没有同房,独自一人睡在长生殿。
上官婉儿上前扶住女皇,女皇虽然喊叫,却没有醒,显然是被梦
魇住了。“皇上,皇上——”
武则天突然浑身一颤,在微亮的殿内寻找着,“国老呢?国老,
怀英,怀英去哪了?”
婉儿轻轻拍着武则天的背脊,轻声道:“皇上,梦见国老了吗?
国老狄公已经去世整整三年了。刚过子时,九月二十六是国老的忌日
。”
武则天听了上官婉儿的话,突然扭头看着她,许久才道:“已经
三年了,怀英竟已离开朕三年了。朕竟从没去祭拜过他,怀英,你是
不是怨朕忘了你呀,今晚才托梦来见朕,朕贬谪了元忠,你若在世,
肯应又要劝谏了。”
敏这才知道今天竟是一代名相狄仁杰的忌日,而现在看来,确如
历史所载,狄仁杰深得武则天的信任,他在女皇心中是有一定地位的

女皇似乎恢复过来,松开婉儿的手,硬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踉跄
的下了床。婉儿想扶住她,“皇上,你要什么,婉儿替您做。”
武则天并不答话,甩开上官婉儿,径直往后殿走去,婉儿看了敏
一眼,两人跟在武则天身后,看着她走到后殿她处理政务的书桌,她
缓步过去,从一叠奏折中抽出一封已变了颜色的,轻轻摊开,双手撑
着桌子,两眼直盯着那本奏摺。“怀英,你在怨朕么?你若在朕身边
,该有多好啊!”
敏本想再走近一步,上官婉儿却冲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靠近
。两人就站在寝殿与后殿的交界处,看着武则天撑着桌子看着那本奏
摺。
敏第一次看到一代女皇脆弱的表情,垮下的双肩似是有千斤重,
仅靠着双手在支撑。敏不知道那本奏摺上写了什么,只是武则天满脸
的忧伤和疲惫,让她莫名的心疼。她眼中的女皇是个坚强勇敢,不让
须眉的女中豪杰,总是胸有成竹,志得意满的,不会像现在这样。
许久,女皇缓缓直起身子,将奏摺合了起来,又塞进一叠奏折之
中,缓步走了过来,脚步虽然无力却坚定,脸上又是自信而骄傲的。
婉儿上前一步,扶住武则天,将她扶回寝殿。女皇坐在榻上,斜
靠着软枕,才道:“婉儿,你去传旨,朕今日要去狄府拜祭国老。”
上官婉儿低首轻应了声。女皇又转头对敏道:“敏儿,你明日陪
朕一起去。”
敏欠身应了声。心中也很期待想要拜祭一下这位至今仍成为神探
的国老。
殿外一阵冷风吹过,命运的齿轮又在旋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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