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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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玄门紧邻长安城的最北面,依山而建,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就可以看到青翠的上岗,和西北连绵的群山。
敏站在重玄门的城楼上,眺望着夜幕中的山丘,今晚的月亮时隐时现,月光时而洒下,时而聚敛,而在这忽明忽暗的夜色中,敏的心情也随着起伏。
灼华走了,永远地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她赌赢了,赌女皇的爱才之心,而她也的确赌赢了。上历史课时,老师着重讲了女皇武则天在听到骆宾王的檄文时,对骆宾王的激烈言辞丝毫不怒,反而怪罪当朝的宰相,没有知人善任,以致让骆宾王为徐敬业所用。而对于骆宾王的文采,女皇更是赞赏有加。史书如此记载的,可是敏至今不能了解这位不凡的女人的想法。因此,她只有选择兵行险着,而她赢了。
灼华的曲、舞,风度、气质,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女皇爱才,即使是上官婉儿这样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罪臣之孙,都这样器重;对于辱骂自己的文人骆宾王,她也是只见其才,不论其罪。而灼华又确有冤屈,何况,女皇迟迟不肯定她的罪,亲自审她,很明显女皇爱惜她的才华。
敏不知道女皇与灼华说了什么,不知道灼华的隐衷,不清楚女皇的心态。可是,灼华一定会唱那首歌——《传说》。这首唱慈禧太后的歌,却是真正适合一代女皇的。女皇孤独的帝王之路,在几千年的男权世界中,她的卓越不凡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这路上的艰辛与苦涩,又有谁能懂。不说悲,不说愁,一生故事独自守;不辨情,不辨忧,有心的人会懂。没有比这首歌更能体味女皇的心理了。
女皇饶恕了灼华,放她出宫,从此,世上再无胡姬朵伊,只有一个孑然一身的重生女子。敏亲自送她出宫,就在这重玄门。胡姬朵伊在灼华她出宫门时,就以行刺太子之罪被处死,背后的主谋是前朝废太子李忠的余党,陷害武三思,谋害太子。这位已经去世多年的皇子又被拿出来顶了罪。女皇一字千金,无人可以违抗。一场轰轰烈烈的行刺事件,就此烟消云散。
“姐姐多保重,以后的日子再苦,也请姐姐以自己的方式活着。仇,已经报了,而朵伊也已经正法。现在的灼华要好好的活着,不要再被仇恨所牵绊了。”敏将她送出宫门,送她踏进密林,握着她的手嘱咐道。
灼华一身侍卫的装扮,帽沿压得很低,苍白的脸上写尽了不舍与感激。“妹妹,此生得一知己,我已无憾。如今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要我好好的活着,我一定会好好的。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我的琵琶和你的歌,我会一辈子守着。”灼华抱着那把沾着敏的血的琵琶,再也止不住泪。
敏咬住下唇,不让自己落泪,轻轻擦去灼华脸上的泪,道:“姐姐的命是自己的,不是我的,也不是别人的。请你只为自己而活!再多的不舍,也请姐姐留在心里,赶快离开这里,女皇的心意随时会变,姐姐留在这儿仍不安全,尽早上路,以策完全。我相信,总有一天你我还会相见,到时再与姐姐履行昔日之约。”将头上束发的玉冠,与衣带上的珍珠卸下,塞在灼华的手中,“事出匆促,没给姐姐置备盘缠,这些留作路上急用。我会守在这儿,尽量为姐姐拖延。快走吧!”
灼华攥着晶莹剔透的玉冠,和温润夺目的珍珠,眼中太多的情绪,无处宣泄。望了下远处的宫门,点了点头,紧紧握了下敏的手,“大恩不言谢。妹妹多保重,神明一定会保佑你的。”说完缓缓放开敏的手,仔仔细细的看了敏一眼,才转身快步往密林里走,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林间只隐隐传来,“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昔日可怜偏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关,好将歌舞借人看。意志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留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敏站在原地,看着翠绿的连成一片的树林,心中百转千回,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会一直等待着重逢的一天。”
敏从傍晚一直站到天黑,山上的夜风吹来,吹动着她披散的长发,原来及肩的头发,现在已长到后背了。一晃已经两年了,如果此时在学校的话,面临的是高考,而现在她却面对着错综复杂的纷争。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平凡的生活,只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这并不是奢望啊。
可是如今,明日就是吴名成亲的日子了。多想现在就去问问他,他究竟还记不记得他的承诺,还是他早就忘了,忘了她这个人。不论是什么,她都要弄清楚,即使大闹婚礼,她也再多不惜。她不能放弃自己的幸福,绝不可能。
从城楼下来,缓步走回宫中,要向女皇复命。瑶光殿的回廊九曲八弯,如同一个迷宫一般,敏摸着每一颗柱子,借着月光,缓缓走着,太液池的千叶白莲已经开放,一池的白,圣洁而美丽,纤尘不染。
观风殿外守卫森严,女皇处理政务的地方。她缓步走进殿内,御桌上的的奏折有的摊开,有的合上,层层叠叠的堆放在那。女皇站在一幅画前,静静地注视着画中人。上官婉儿站在女皇身后一丈,也盯着那幅画,陷入了沉思。
敏也曾注意过那幅画,是一个绝色女子在月夜花中舞剑,眉宇间的英气逼人,手握长剑,左手捏了个剑诀,竟有一剑挑江山之势。月光洒在她身上,花瓣被剑气激起,围绕在她身边,如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画附诗:“月色溶溶夜,寒光霍霍时。手持三尺剑,为护好花枝。但得人同乐,何辞我独疲。此中有真意,国土属娥眉。”一个女子竟持剑护花,有悖于男子护花使者之名。而诗中明显提出这个国家就是属于女儿的,口气很大。
敏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但自她第一次见到画中女子时,钦佩油然而生。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不将万物放在眼中的气魄,和这一剑挑江山的气势,都让她心生感佩。真正的女侠,就应该是这样的吧!虽然没见过她,却又似认识她很久很久一样。
女皇长叹口气,“霜儿,你此刻在何处呢?可曾想过姑母呢?”
敏这才知道画中人竟是女皇的侄女。武氏家族人人受封,封号极高,也时常出入皇宫,却从未见过她。又听女皇的话,这个女子应该在外未归,心生神往结交之意,也盯着画细看。
女皇缓缓转身,看到站在身后的敏,愣了一下,才塌下眼,轻声道:“走了吗?”
敏猛地回神,躬身道:“是。”
上官婉儿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们的对话,眼睛依旧盯着画中人,眼神很复杂,似有想念、又有遗憾、还有嫉妒。
武则天看了看婉儿,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敏一眼,拿下画轴旁边悬着的一把剑,就是画中人手中所持之剑。女皇豁然拔剑,只见一道青光闪过,剑尖直指敏的喉咙,架在了敏的肩上。
敏并不是不能躲开,只是看着女皇的眼睛,女皇对天下事了若指掌,她的什么事也不会瞒过武则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站在那一动不动,眼见长剑直指过来,架在肩上,耳边的一缕头发触刃而断,跌落在地上。

女皇盯着敏,嘴角微微上扬,浅浅笑了起来,“好,很好。敏儿,舞剑给朕看看。”说着长剑已送了出去。
敏一个旋身,反手接剑,背于身后。低头道:“是,奴婢遵旨。”向后退了一大步,退到了熏笼后面,右手挽了个剑花,持剑舞了起来。其实敏只学过基本剑招,并没有学过整套的剑法,此时只是仗剑随兴而舞,根本没有章法可言。此时,与吴名的回忆翻江倒海的涌来,心中堵着莫名的情绪,郁积不出,手中的长剑便成了发泄的对象。剑越舞越快,烛光映照在剑上,闪着银色的光。
女皇缓缓坐下,静静地看着她舞剑,嘴尖沁着浅浅的笑,慈祥而温柔。
上官婉儿也缓缓回过神来,看着上下翻飞的敏,三尺长剑在她手中如蛟龙飞升,她的衣裾和长发随着她的身形飞舞着,飘逸而潇洒。
敏一剑挑起台上花瓶里的鲜花,长剑翻转,一片片花瓣捻成碎花飘然而落,花香四溢,敏落地背剑,漫天的花瓣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如花中仙子一般。几片花瓣贴在微汗的额头上,更显得妩媚动人。
敏屈膝跪下,双手托剑捧给女皇,有些喘地说:“奴婢献丑了。”
女皇怔怔地看着她,抚摸着剑锋。这把是青钢宝剑,剑刃锋利无比,女皇的手指轻轻滑过剑锋,手指立时划了一道长口,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
敏看着女皇的手指,立刻抛下长剑,握住女皇的手指,压住手指上方,低下头将脏血吸了出来,再将手指向上举起,看了看伤口不深,从衣袖中掏出随身的药瓶,轻轻为她抹上,才拿手帕将伤口包了起来,一边包一边道:“先这样包一下,一会儿再让大夫看一下会比较好。”敏不经意的抬头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武则天。蓦地缩回手,往后退了退,惶恐地道:“奴婢冒犯了,请皇上赎罪。”
女皇却平静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温和,柔声道:“你为朕疗伤,何罪之有?”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胳膊,让她站了起来,笑着道:“如果霜儿看到你刚才舞剑的样子,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她最爱结交英雄豪杰,见了你恐怕要有一车的话要说呢!”
上官婉儿刚才见女皇受伤,刚要喊人,却见敏竟为女皇吸血,上药,竟愣在那说不出话来,又见她抬头看到女皇的惊慌,心中五味沉杂,又看了看画中人,长长的叹了口气。
敏刚才一见到鲜血,脑中第一反应就是止血,早将她是女皇忘得一干二净了。当她抬头看到女皇温柔的样子,当真吓得魂飞魄散了,不敢再说一句话。今天女皇一直在说画中人,这个叫做霜儿的人究竟是谁呢?女皇竟对她感触这么深,刚才她一剑挑花,也只是脑中她花间舞剑的印象太过深刻,才会一时兴起将花瓶中的花挑碎,此时花瓣铺了一地,敏是后悔莫及。
女皇轻轻地笑着,抚摸着敏的长发,道:“以你的岁数,可以作我的孙女了,你却总是拘谨自持,朕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的。你究竟在怕什么?还是你做了亏心事,怕朕知道吗?”
敏心脏猛地收缩,僵在那儿,不敢说话。难道她知道了她和灼华的事吗?
武则天捡起长剑,握着剑柄上的图腾,对上官婉儿道:“将剑鞘拿来。”
上官婉儿从桌上拿起剑鞘,缓步走了过来。女皇接过剑鞘,将长剑插了回去。轻轻抚摸着剑鞘上的龙凤图案,突然一瞬间帝王的气魄应然而生,俯视着万物。对着敏正色道:“明日你师门的接任大典,这把剑朕赐予你,你再转赠你师门的掌门吧。”
敏跪着接剑,将长剑捧于掌心。“是,谢皇上恩典。”
上官婉儿一惊,瞪着那把剑,不敢置信。
女皇揉着太阳**,脸上稍显倦意,道:“婉儿,摆驾长生殿。”上官婉儿轻轻扶着武则天,敏跟在身后,殿外的宫女太监已打好灯笼,摆好布撵,上官婉儿扶着女皇坐在撵上,跟在一旁,敏则捧着长剑跟在另一侧。
月亮隐没在乌云后面,一点亮光也没有。宫女将灯笼打得很低,才能照清路,好让布撵通过。一路上,蛐蛐和知了的声音此起彼伏,似乎伴着脚步声交织成了音乐。一阵风过,刮起尘土树叶,脚夫都停下脚步,生怕迷眼颠了轿子。风声很响,像是吹响了什么,似是女人哭泣的声音,又似是猫叫。
武则天蓦然睁开眼睛,惊恐得四处看着,可是周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风停了,四处静的只有蛐蛐和知了的叫声,在漆黑的夜里格外响亮。女皇惊恐得低头,对着上官婉儿道:“刚才是什么声音?是什么声音?”
上官婉儿平静地看着女皇,声音轻轻柔柔的让人很舒服,“是风声,皇上。您太累了,快些回宫歇息吧!”上官婉儿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让人心安。
武则天看着婉儿坚定且温柔的目光,长出了口气,点点头,道:“朕真的累了,快回宫吧。”
“是。”上官婉儿点了点头,示意脚夫起轿,脚夫加快脚步,往长生殿行去。
敏却没有立刻起步,她借着微弱的光,留意着四周,那不像是风吹过石头发出的声音,声音怎么那样像哭声。此刻侧耳倾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可能真的是自己听错了吧。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又是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长生殿外。月亮终于从乌云后露出了脸,月光倾泻而下。
敏与上官婉儿送女皇进殿,便退出门外。二张的声音传了出来,一阵嬉笑,便没了动静。
敏只当充耳不闻,低头看着手中的剑。
上官婉儿却看着她,许久悠悠的道:“今天不是你当值,快回去歇着吧。明天不是要出宫吗?”
敏的心陡然沉重,似有千斤大石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一句“是”却堵在嘴边说不出口,只匆忙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嘴角闪过一丝嘲讽,瞪着她手中的长剑,道:“刚才我真以为是玄霜在舞剑。你有时候的神态真的很像她。”
敏脑中已接受不到任何信息,只知道她在说话,却体会不到她话中的意思。脑中混乱一片,吴名的事,灼华的事,女皇的事,自己的事,一时全挤在脑中,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脑袋似乎就要炸开一般,以前的事,今天的事,好友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搅在一起,她的头好疼,好疼。她只想逃,逃开这个压抑的地方,逃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她要好好想想,仔细得想一想,明天该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办?
胡乱点了下头,转身匆匆地跑了。
上官婉儿看着她的仓皇的背影,自嘲的笑了笑,眼中尽是苦涩。“你和玄霜真的很像呢!”说完转身往自己休息的处所走去,长长的纱裙在身后拖曳。
风起,一片乌云又掩住了月光,寂静的大明宫又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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