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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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三年闰四月,新罗王金理洪薨,其弟金崇基登基为王,派来使向女皇朝拜。
侍棋一早起来,就到书房给表上劲儿。书房卫生不用她打扫,专事打扫的下人会来收拾。她的职责是伺候少爷,尽管自己并不会伺候。两年来,她一直玩儿,想方设法的玩儿,张苒也任着她玩儿。似乎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他的不学无术。侍棋摸清这一点之后,更加肆无忌惮地玩儿。府中很多丫头都希望来小院伺候孙少爷,可是,张苒一律不准,身边只有侍棋一人。
在别人眼中,张苒玩物丧志,是个纨绔子弟。可是,侍棋知道不是的。两年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了。特别是知道了三郎的身份,她更加笃定张苒是在演戏。为的是给三郎制造烟雾弹,遮挡住那些探寻的眼光。而且,他还有那样的过去——
弯腰打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取出檀木盒子,用手帕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仔细端详了上面的杜鹃花,看了一会,才将盒子放回原处,推上抽屉。坐在桌角,将手表拿出来,上满了劲儿,看着表盘上走动着的秒针,还有两个多月,来这就整整两年了。那个时代的东西除了那一身衣服,就只有这块腕表了。现在真庆幸,这是块机械表,否则,电池耗光了,表就等于报废了。
将表贴在耳边,“嘀嗒嘀嗒”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自己究竟会在这呆多久呢?她们三个还好吗?是不是也在这里呢?就在这的一个角落里生活着呢?又看了看表,摇摇头,算了吧,无谓的猜测等于是在浪费生命,自己可不想英年早逝。将表放进木盒里,从桌上跳下,“咕噜噜——”,侍棋摸摸胃,五脏庙犹大唱空城计了,赶紧补货最为紧要。
一出门,便望见绿油油的槐树,长势喜人哪!等到夏天,槐花满树,肯定非常漂亮,风吹过,就像下雪一样。而且,槐花蜜最好吃了!咂咂嘴,快步向厨房走去。
吃完饭,自然是去叫宝贝少爷起床。今天打算好好观赏一下他的睡颜,那样的帅哥,就天天在眼前晃,怎能不幸福呢?呵呵,不自禁的笑笑,便加快了脚步。
推门而入,故意放轻脚步。张苒睡觉很轻,一丝动静都会吵醒他,今天既然要看他的睡脸,自然不能让他醒了。可是,轻轻撩开纱帘,床上却空无一人。被褥已经叠好了,看看屏风上,他常穿的衣服也不在了。枕头上也没有给她留纸条。
“这么早就出去了?真是奇事了!”侍棋有些失望,可猛地一拍脑门,惊叫:“我怎么忘了!去年今天也是失踪了整整一天呢!”两人虽是主仆,张苒对她却极为尊重,如果有事出去,总会告诉她一声,否则,也会留张纸条。唯独一次,张苒莫名的失踪了一整天,就是去年的今天。
侍棋突然觉得好无聊。自个趴在榻上,下起了围棋。从小父母就报了很多补习班给她上,围棋、舞蹈、唱歌,钢琴、奥林匹克,可是,自己根本没有耐心,什么都学了个半吊子。刚来时,出于好奇,经常与张苒下棋,才发现他的棋艺真的很好,好到自己虽然总输,棋艺却在不断增长。现在自己的水平,虽称不上九段,可是,七八段总有了。如果张苒来到现代,绝对会成为围棋宗师的。
自己跟自己下到僵局,突然失了兴致,推开棋盒,在屋中转了几圈,摸摸这,蹭蹭那,还是没发现有什么好东西可玩,最后决定到花园里,赏赏景,陶冶一下自己的情操。
张府不大,中间的花园也不大,景致却很好。这是因为张苒生母生前很喜欢花草,闲暇时就回到花园里修修剪剪,种些奇花异草。但她死后,花园就由园丁打理。
步出东院,就进入了花园。满眼的春意盎然,花红柳绿,群芳争艳,心情不自觉地感染了,沿着小花圃,走走看看。辰时刚过,各房女眷刚刚起床,正在梳妆,没有时间逛花园,自己就可以独享这美景了。没有农药,没有化肥,纯天然的呀!
采了几朵花,准备一会儿摆在张苒房中应景,走到小湖边,玩兴一起,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在水中打着水漂。一块太大了,水花四溅。
“啊呀!”脆生生的从湖旁花丛中传来。
侍棋闻声望过去,见一个紫衣女子从花丛中站了起来。身上穿着丫头的衣服,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身后,头发上、衣服上沾了些水珠。侍棋急忙奔过去,“不好意思,这位姐姐,溅了你一身水。”说着用帕子擦着水珠。
“没事的。我自己来就好。”声音柔柔软软的。紫衣女子缓缓转身,弯弯的眉,秀长的眼睛,樱桃般的小嘴,配着一张瓜子脸,说不出的秀美温婉,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却略显单薄。看到了侍棋的脸,却微微一怔。
侍棋也看清了她的样貌,急急行了一礼,恭敬地道:“见过二姨奶奶。”
二姨奶奶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伸手虚扶,轻声道:“不必多礼。”看到自己手上的泥土,硬生生的收回,背在身后。
侍棋也感到有些尴尬,平时的三寸不烂之舌,此刻却不知说什么好。僵了好半天,才道:“二姨奶奶种花呢?”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侍棋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二姨奶奶点点头,道:“是啊,闲来无事,就来花园摆弄这些花草。夫人生前极喜欢的——”她蓦地住口,有些羞愧的扭过头去。
侍棋只能随声附和,“是啊。”又接口道:“二姨奶奶可以带着小少爷玩玩!”
二姨奶奶脸色变得惨白,喃喃:“我哪有资格带他,”低着头看着草木,“我的菁儿——”
侍棋真想封了自己的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生怕再说再错,只得福身告辞。“不打扰二姨奶奶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二姨奶奶看到她手中的花,突然开口,“等等。”
侍棋有些错愕地回头看她,“二姨奶奶有事吩咐?”
二姨奶奶低了下头,似乎在犹豫着,忽然抬头,道:“你要插花吗?我给你选几朵吧!”径自走进花圃,剪下了几朵开得正艳的杜鹃花,递给侍棋,“这几天杜鹃开得正好,拿几朵回去吧。”
侍棋很不想伸手,可还是接过了花,轻声道:“谢二姨奶奶。”
“嗯,他,少——花瓶里的水天天换,花能活得久一些。”
侍棋点点头,转身飞也似的走了。
那一抹紫色混在娇艳的红色杜鹃花中,却显得格格不入。
侍棋拿着花,慢慢走回院子,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杜鹃花。娇艳欲滴、风华正茂,娇美可人、温柔贤淑——脑中闪现出所有美丽的代名词,自己却跟那些一点边儿也沾不上。人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唉,自己充其量就是一只小猫咪,自叹弗如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还是挥不去胡思乱想。
轻轻摸着花瓣,“要不要插起来呢?插起来的话,我不就成信差了?不插,不是我的格调。到底要不要插嘛!”心中两个声音在交战,插起来,张苒是高兴还是伤心呢?见到杜鹃花,肯定会想起她,这样对不对呢?真是的,他们两个人的问题,干吗掺和上她呀!真是烦!
猛地从石墩上跳起,又瞪了瞪杜鹃花,“真是麻烦!”转身进房拿了个花瓶,就往井边走去。
一整天,侍棋就对着那一瓶杜鹃花发呆。从烈日当空,到夕阳残照,她趴在桌上,看着花一动不动。什么午饭、晚饭,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酉时三刻前后,门房突然来院中找她,说是有人找。侍棋猜想是三公子,每回都是这样,让他的贴身侍从王毛仲来叫门找她,她再让张苒出去。可今天,张苒不再啊。没办法,只好当面跟王毛仲说清楚了。
一到后门,便看到王毛仲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
小跑过去,道:“王大哥,有虫咬你呀?”
王毛仲一张紫黑大脸,已憋得发青了,急道:“张少爷呢?公子急着见他!”
侍棋从没见过王毛仲这样着急过,道:“真不巧了,少爷今天不在。一早出去,也没交代去哪儿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王毛仲更着急了,跺着脚道:“这可如何是好?”
侍棋觉得有些不对了,忙道:“王大哥,是不是三公子出事了?”
王毛仲一愣,也不敢说话,看着她,脸愈发青紫了。
侍棋更着急了,拉着他的胳膊道:“你说话呀!三公子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怎么帮你想办法?都这时候了,你还犹豫什么?”
王毛仲知道张苒身边最贴心的就是侍棋,三公子对她也是另眼相看的。尤其每次三公子心情不好时,见了她,心情就会变好,而且是很好。此刻,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便道:“公子今天心情极差,我本想着他喝几杯就没事了,谁知喝得大醉,谁也劝不住。怕回府让老爷担心,所以一直在外面不敢回去。我想来想去,只有张少爷能劝,所以就过来了,谁成想张少爷竟不在府上。这可如何是好?”
侍棋心想,肯定是宫中受了什么气,排遣不了,才借酒浇愁吧。相交两年,他对她好得没话说,既知他的困境,哪能视而不见。拉着王毛仲的衣袖,道:“快带我去,我去劝他。”
王毛仲却犹豫了,前一阵子,三公子曾怀疑过她,此刻带她去,太冒险了。
侍棋知道他在犹疑什么,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推三阻四!想让他喝死么!”
王毛仲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回过神来,死马当活马医了。“你跟我来。”说着便出了后门,窜上辆马车,掀起帘子,让侍棋上去。侍棋一坐好,便驾车而去。
穿过几条大街,到了东市,再往东便到了常乐坊。到了一家不显眼小酒馆,王毛仲勒住马,让侍棋下车,将马车交给门口的伙计,便引着侍棋往里走。常乐坊是东市最热闹的坊巷,此刻酒馆里人声鼎沸,个个喝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两人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小包厢,包厢不大,一张桌子已经显得很满当了,此时,桌上地上都是酒壶、酒坛,还有一个七尺男儿,瘫倒在地上,显得更加局促。
王毛仲关上门,就过去扶三公子,“公子别再喝了——”
三公子本来光滑的发髻,此刻已经凌乱,整洁的衣袍上也满是酒渍。平时最注重仪表的他,此刻却如此狼狈,显然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他一把推开想扶他坐好的王毛仲,“你滚开,敢拦本王么?你不像要命了么?”
王毛仲和侍棋一听,都是一惊,三公子已经醉的胡言乱语了,要是被一些好事之人看见、听见,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侍棋走过去,一把拉住王毛仲,沉声道:“王大哥,你到门口守着,别让人靠近。要是让人听见什么,可不得了了。”
王毛仲已经三魂去了两魄半,听惯了命令的他,此刻不论谁的命令,都是绝对的服从。而他下意识也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便出门守着去了。
侍棋看着烂醉如泥的三公子,不,是临淄王李隆基,未来的唐玄宗。心中充满了同情和悲悯,没有发迹的他,此时就如一只困兽,志不能伸,愿不能图。心中一阵心伤,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靠着墙,道:“我和你把酒言欢,如何?”
李隆基歪着头看看她,都没有推开她,反倒笑了起来,“是猫儿啊——好啊,咱们不醉不归——”说着提起酒壶就往嘴边送。因为喝了太多酒的关系,舌头也大了,眼也花了,四肢无力,根本拿不住酒壶。

侍棋一把抢过酒壶,笑道:“酒都让你喝了,我喝什么?”说着,把酒壶靠在嘴边,抿了一口,登时辣的两眼冒金星,饮料她喝过,白酒可真是没喝过。吐吐舌头,哈了半天气,喉咙灼烧地疼,胃里更是翻江倒海。
李隆基看着她滑稽的样子,大笑起来,“猫儿啊猫儿,不会喝酒就别吹牛,受罪的可是自己。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自己的,就是抢也抢不到。呵呵,这就是命——”笑着笑着,眼角竟流下泪来。
侍棋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伸手轻轻擦掉他的眼泪,靠在他身旁,轻声道:“命是自己的,是自己来把握的。还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乾坤逆转也未可知啊!古语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也。’既然已经经历了那么多,还怕会有更苦难的事吗?”
李隆基转头看了侍棋一眼,用手指左右摇了摇,“哼!没你想得这般简单!再大的苦难,我也不怕。大丈夫能屈能伸,现在的嘲笑愚弄,他日,我必将十倍奉还。只是,今日的作为,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我不甘心,不甘心——”说着从侍棋手中夺过酒壶,灌了下去。
侍棋也不抢,只认他喝。后世的唐明皇,今日也有脆弱的一面,的确,他没有预知后世的能力,不会知道韦后乱权,他又有了一展拳脚的机会。今日的他,当着小小的右卫郎将,虽是近侍,却时时刻刻受到监视,父亲只是王爷,不是皇嗣,自己根本没有前途可言。何况,今日的李氏宗亲,人人自危,保全性命实属不易了。
如今,张氏兄弟掌握实权,武李两家都要看他们二人的脸色,一旦事有差错,就会像堂兄崇润和永泰郡主一样,成为刀下亡魂。他一个小小的郡王,能做什么。
侍棋从没见过他这样,心酸难抑,道:“你现在的筹谋,并不一定就是为他人做嫁衣!世事难料!即使有一天,坐上那个位子,也难保不会摔下来。祸起萧墙,只要他们内部的势力不均衡,就还有机会。”侍棋深知“天机不可泄漏”,只好旁敲侧击,鼓励他振作。
李隆基笑了起来,有些无奈,有些悲哀。“哼!那两个贱奴惑乱朝政,我恨不能将他们碎尸万——”
侍棋虽听李隆基说话,但也分神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突听王毛仲急急咳嗽了两声,立刻捂住李隆基的嘴,随着包厢的门猛地打开,侍棋将脑袋移到他的脸前,唇贴着自己的手,和李隆基大眼瞪小眼。
“呦——可打扰了。你若早说了,我们也就硬闯了。”一个士卒打扮的髯须大汉看了看包厢内的情景,与身后的同伴,以及王毛仲笑说。外面喝酒的看到屋内的情景,也都轰然而笑,起着哄。
髯须大汉又仔细看了一眼,才挥手,道:“行了行了,都散了。打扰你家公子了。”说着带着手下走了。
王毛仲早已吓得一身冷汗,恭送将士离开,立刻将门板阖上。将包厢内的“暧昧”隔绝于外界的嘈杂。
侍棋紧绷的脑神经,这才放松下来。两人近在咫尺,气息相闻,李隆基怔怔的看着她,眼神承载了太多情绪,让侍棋抑制不住脸红,立刻放手退到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道:“真是的,吓死我了!现在酒醒了吧,让你胡说八道!就算要胡说八道,也要控制音量啊!”侍棋仗着说他,扭过脸去,自己是出了名的脸皮厚,怎么今天闹起脸红心跳了。
刚才这么一折腾,李隆基的酒醉也醒了大半。不答话,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从不认为她是美女,连清秀都算不上,可是,她就是有办法让人注意她,眼神时刻随着她。两年的相交,她的可爱毋庸置疑,有时,看到她,什么坏心情都一扫而空了,她的妙语连珠,更是惹得他捧腹大笑。可是,如今天一样郑重的谈话,却从未有过。也是他今天借着酒劲,把一些长久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却没想到,此刻安慰他鼓励他的,竟是这个猫儿。
看着她的眼神,逐渐深邃。鼻端飘了一阵香气,让他心旷神怡——是杜鹃的香气。侍棋从不涂胭脂水粉,也从不带香料的。而这杜鹃香气,纯纯净净的,似是刚刚开放的杜鹃花摆在眼前——
“你带香囊了吗?”李隆基又嗅了嗅,看着侍棋道。
侍棋扭头看着他,“没有啊,我从不带拿东西的。”鼻子一皱一皱地嗅着,除了酒气,哪来的香气。“哪有啊,都是酒气。”
李隆基看着她搞笑的表情,笑了起来,眼中多了戏谑。一边闻着,一边凑近她,香气愈浓,也更清新。近乎贴着侍棋的耳朵,道:“你身上有很重的杜鹃花的香气。这么浓,还说没有。”
本来李隆基的靠近,让她很不自然。可是听到“杜鹃”二字,却愣住了。难怪了,对着那瓶杜鹃花一整天,身上自然会沾到气味。不知道少爷是不是已经看到那瓶花了,高兴呢,还是生气呢?
她兀自出神,李隆基已经将头靠在她肩膀上,两人靠着墙坐在地上。李隆基见她仍不回神,干脆闭上眼睛,酒虽醒了,可今天的酒喝得太多了,头晕得很,正好可以闭目养神。
侍棋皱着眉揣测着张苒的反应,蓦然觉得肩膀上的分量很重,狐疑的转过头去看,才发现他正好整以暇拿她的肩膀当枕头,睡得舒心惬意呢!她肩膀一缩,李隆基的头往下磕了一下,立刻顺着侍棋的方向倒过去。侍棋猛地站起身,躲开他,道:“我可不是人肉枕头,快回去啦!家里高床暖枕的,非窝在这儿。快起来啦,回家啦!”
李隆基顺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侍棋看着他,有些不安,跪在他身边,“喂,你没事吧?三公子?啊——你干吗啦——”侍棋慢慢靠近他,谁想到他突然搂住她的腰,将头枕在她腿上。
“别动!就这样呆一会儿,好久都没有这么安心过了。家,何以为家?在那个‘家’中,都得防着隔墙有耳,这还是家吗?让我在这待会儿,醒醒酒,就回去。”他的声音几不可闻,窝在侍棋的腿和肚子之间,那浓郁的杜鹃花香气围绕着他,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温暖,“猫儿,还记得那次我带你去看胡姬歌舞时,你偷亲了胡姬,回来时得意地唱的那首歌吗?再唱一遍给我听吧!”
侍棋低头看着他,突然有些不认识他了。这是意气风发的临淄王吗?是宏图大志的唐玄宗吗?看来跟她一样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嘛!心中的崇敬减了几分,觉得他平易近人的多了。
又想了一下自己的光荣事迹,笑了起来,梨窝深深的应在两颊上,轻轻唱道:“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恩恩怨怨又何必太在意。名和利呀,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事事难料人间的悲喜,今生无缘来生再聚。爱与恨那,什么玩意,船到桥头自然行。且挥挥袖,莫回头,饮酒作乐是时候。那千金虽好,快乐难找,我潇洒走过条条大道。
“我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笑看红尘人不老。我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求得一生乐逍遥。我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把酒当歌趁今朝。我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求得一生乐逍遥——”
她一边唱一边摇头晃脑,一种自得其乐的感觉油然而生。其实像歌里这样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有舍也有得,有爱也有恨,如果凡事计较,的确会错失很多东西,不如得过且过。可是,有些人却看不开。低头看了眼李隆基,他已经沉沉睡去,不似平时的精明伶俐,乖巧可爱的紧。
“算了,看在你这么可爱的分上,我就舍腿当枕头吧!”嘴里嘟囔着,想移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腿,可是她刚动了一下,睡梦中的李隆基下意识的紧紧抱住她的腰,让她动也动不了。
“喂!好歹让我动一下,你舒服了,我不舒服!”侍棋不平的嚷了句。
李隆基似乎听到了,手臂渐渐松开了。侍棋将腿伸开,靠着墙坐好,他的手又围了上来,牢牢把她圈住。
侍棋苦笑连连,摇着头,心里暗叫救命。却再也没动过,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身边围绕着酒坛子,酒香和杜鹃花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催人醉,催人睡——
子时刚过,张苒便回来了。很不寻常的,今天身上没有一丝酒气,直奔寝室而去。
刚迈进房门,一股香气迎面扑来,张苒略侧了下头,避开那浓郁的花香。是杜鹃,花香一入鼻,他就分辨出这是杜鹃的香气。屋中怎会有杜鹃呢?
屋中漆黑一片,即使侍棋不等他,也会给他留灯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摸到桌边,点亮了烛火,室内顿时笼罩在一片朦胧中。他顺着香气走过去,便看到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瓶杜鹃花,是刚绽放的杜鹃。他俯身去看那娇艳的花多,香气更重了,最艳的一朵竟如一张美人脸映入他的眼眸,他蓦地别开眼,直起身子。是谁?是谁把杜鹃花放进他寝室的?
偏偏是今天,偏偏是今天,把这可恶的杜鹃花摆在他的眼前,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今天?胸中的怒火燃烧着,让他一挥手扫掉那一瓶娇艳的杜鹃。低头看向地上的花瓶碎片,和花瓣纷飞的残花——这是侍棋最喜欢的花瓶。是侍棋插的吗?还是她?
胸中的怒火烧得更加猛烈,大步走出寝室,往侍棋的小屋走去。一脚踹开房门,房门并没上锁,里面同样漆黑,摸着黑走到床前,床上哪有人?
张苒一怔,已经半夜了,侍棋到哪去了?心中莫名的心惊,把自己的院落翻了个遍,竟没有她的身影。突然想到,走到后门,叫醒了门房。
门房睡眼惺忪的道:“侍棋姑娘傍晚时分,跟少爷好友的侍从去了。我还以为是去找少爷的。”
张苒一惊,侍棋去三郎那儿了?难道——
交待门房不要漏风声,匆匆往院落里去。他必须好好想想:三郎应该对侍棋放心了,不会再怀疑她了,应该不会对她采取什么手段。即使要,也该当着他的面,不该在他不在的时候带走啊。或是,三郎出了什么事?自己一天都不在京城里,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现在,只能干着急。且等等,待天亮再去找三郎吧!
在榻上坐下,手支在棋盘上,碰到棋盒,转头看去,竟是一盘没下完的棋局。侍棋很久都没再跟他下过棋,怨他欺负人,不再跟他下棋了。可今天这一局棋,竟走到这难分难解的局面,黑子白子似乎都在强势,又似都在弱势,纠纠缠缠,竟让张苒看得失了魂。侍棋的棋艺什么时候突飞猛进到这个地步了。黑棋白棋都有后着,又都牵制着,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由自主地拈起一子,却又无从下手——
思考了大半夜,棋子仍捏在两指间,却仍不知放在什么地方。长吐了口气,将棋子丢进棋盒,“侍棋啊侍棋,我终归小看了你。”
张苒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那墨绿的槐树,久久出神。
东方已露白,一天又要开始了。地上的杜鹃花仍散发着迷人的香气,似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绽放出仅剩的活力。香气仍在,花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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