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姐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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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天气,已接近立秋的尾声,天空却像一口吸足热气的锅盖顶在头上。水秀骑车出了县城,拐下油漆路,镇医院的大门便近在眼前了。“嘀玲玲”地响着车铃跨进大门,拐进到胡同口,水秀先闻见了饭菜的香味,一抬眼睛,便看到了意想中的景象:老家来的堂姐正站在门口冲着她笑呢!水秀下了车子,茫然地收回手臂,使劲揉搓眼睛,任凭自行车“框铛”一声倒在地下。
接下来的几天里,水秀如鱼得水地缠绕着堂姐,直至她起程离开的日子。
“走吧,回去吧,你买的布料奶奶会喜欢的,好好工作,好好和婶婶处好关系。”堂姐一边道别,一边回身和叔叔。婶婶握手,回身坐上一辆通往异地的客车。
“哪来的钱呢?”车开走时,水秀看到了母亲脸上凝结的表情。
为了赶上班时间,父亲与往日一样驱车上路了。望着父亲愈走愈远的背影,水秀第一次心悸了起来,有一种迷失了方向的感觉。果然,晚饭之后,烟卷的呛味灌满了屋角时,歪坐在床沿上的母亲扔掉烟头大骂开来。母亲的骂声里,渐渐凝固了水秀对亲情的奢望。或许,母亲从来没有走到过她的心里,母亲怎么会走到她的心里来呢?她心里想的事儿,母亲永远不会知道,不会的,让这些怨见鬼去吧!水秀带着一肚子委屈逃离出家来,而骂够了的母亲却正在呼呼大睡。
第二天,当水秀躺在病床上醒来时,哭肿了眼睛的母亲弯下身子,断续地告诉她夜幕下被路人相救的事儿。母女两个泪眼婆娑,彼此能感觉到对方心跳的声响。
“我的肚子怎么这般的疼啊!”听到母亲走出去的脚步声后,她才轻轻地呻吟起来。而后,在迷糊地睡梦中,她回到了调皮的孩提时代。那年头,婶婶大娘家墙壁上还没有安放小喇叭,《扯大锯》的歌谣是从烧火的老奶奶嘴里哼出的,《画皮》、《白娘子传奇》的故事也是打教书先生的嘴里听来的。从坐在老奶奶腿上听懂《扯大锯》的歌谣到在小孩的群体中学会了丢手绢的本领,奶奶居住的山脚下变成了一个游乐的场所:踢毽子、跳房子、捉迷藏,天天玩得昏天昏地玩着、玩着、她便到了她九岁的年龄,听着鬼故事长大的她背上书包,成了学堂里的一名小学生。
半个学期后,她光荣地加入了少先队员这天,班里的“调皮大王”欺负了她。后来,她便接而连三地受到他的欺负。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老师,也没有说给奶奶,她很想用自己的力量打败对方。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男孩对她愈加恶作剧:她的衣服上常常挂上纸条儿,纸条上画着不堪的画儿。“你不是要看我的小人书吗?不给!就是不给!”她想起这件事的开始时,她并不在意地回绝了他的情景,大概就是这种冷漠刺激了男孩,何况没有加入进少先队也使他恼火,正愁找不着出气筒呢,不谙人情世故的她却送上门去、让调皮大王觉到了一种恶作剧的满足。下一个学期,调换了课桌位置后,她却毫无缘由地怕起了同龄人依偎在爷娘跟前撒娇的情景。不知不觉中,伴随着孤灯下长吁短叹、童年的岁月流失而去。又一年春节刚过,像冬去春来一样,她并不难过地告别泪水涟涟的奶奶,告别老房子,紧紧尾随在父亲身后,大踏步走出村庄,登上了开往远方的火车。火车的鸣叫声中,她想象着一家人团聚的场景,幸福和满足在心里急快地荡漾开来……“妈妈,你的工作有多忙呢?为什么刚学会走路就把我寄养到老家了呢?”她委屈地哭泣着,听到有隐约的脚步声响起,赶忙把脸蒙到了被子里面,像小时候跟奶奶睡觉时的样子。渐渐地,她听到母亲和一个男人说着话来到了床前,她听出来,那声音正出自她的厂长李连雨沙哑的嗓子。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她想起妈妈说过的救她的路人,莫非……?她一动不能动地躺在被子里,装作睡熟的样子。进来的人一声不吭地出去了。母亲回来后,没有告诉她厂长来过的事,看她变得潮红的脸,忙着喊护士去了。水秀瞪大眼睛,尽管看到窗外愈来愈急的骤风掀刮起了飞尘,透过撞击在窗玻璃上的游物,仍然感觉到溶入到成长中的快乐里来了。“可春天是不跟秋天接头的呀!”快乐溜走了的时候,她又有了另一番心思。母亲进来了,看到的仍然是一副忧伤的面孔。
这一年立秋后的时节,浓云密布的坏天气之后,第六棉厂货场区打开的棉垛上面,三两个操做工人的曲背操作中,半悬在空中的吸桶盘龙一样翘首待食,接连不断的吸附之中,“哗哗啦啦”的响声连成一片,棉花通过三叉管道,源源不断地进入轧花机的腹中。像反哺吐食一样,轧花机腹腔中吐出的皮棉,又通过管道运送到加工车间左方的小楼上边,两个工人把棉花推入打包机的腹腔里面,在历经一次次的压挤后,一个一米二见方,重达一百多斤的轧个子经铁丝的捆扎,便在伸展到楼下的打包机内生成了。随后,这一个个轧个子由工人们推进货区的仓棚。在某一天,一辆辆装满扎个的货车从这个不起眼的小厂子开出去。不久,卖棉花的款项就转进了银行的账户,而棉厂即可用这笔钱购进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正如一个徒步的人和小轿车赛跑一样地差距之大,随着事业的蒸蒸日上,步入红尘的厂长李连雨正为三妮的事儿和检察院的人打起了交道。
自从他把这个勾引了他的女人调入厂后,很多时候,那个一里地之外的家便被他抛在了脑后。老伴得病近十天时间,他忙得抽不出空去医院看上一眼。老伴咽气这天,他回来了,像一个丢掉了魂儿的幽灵、不知所云地飘进到家里,看到一双儿女跪在灵前。烟雾缭绕中,盖在妻子脸上的白布永远把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哭了起来,感觉到老伴跟自己一辈子,还没有享过一天福呢。“上一年,我们刚刚打发女儿出嫁,再有一年,儿子就能大学毕业了,毕业了,就能挣钱了,挣钱了,就能养家,就能娶亲生子,就能……”他像一个牵着牛过不了河的牧主,有一会儿,大睁着一双眼睛,感觉不到世间的一点声息。家里人把离世人临死前缝制的护膝叠递过来。他接过仍然带着一根银针的那只,端详着上面细密的针脚,知道这是妻子留给她曾委身一生的人的礼物。想到婆娘活着时的好处,想到了自身对她的背叛,眼前浮现出点燃他**的另一个女人,在儿女的嚎哭声中,眼泪便水一般流淌下来。
他擦干眼泪的一刻,又记起和三妮第一次上床的那个夜晚。那时,来看电视的人都散去了,他习惯地到车间转了一圈回,回来关上房门时,看到一个女人睡在了他的床上。他急忙回身打开房门。但一个热身子已很紧地贴在了他的脊背上。他倾斜的身子顶在门上,那扇木门便弹了回去……自此,他和这个叫三妮的人隔三差五地住在一起,不时地给她些小的好处。起初看上去,三妮总是很满足,每次来,都是在电视演完之后,提着两把暖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日历一天天地翻过去,她在厂子里做事竟也张扬气盛起来,俨然一个当家人的派头了。这自然是聪明的糊涂了——时间不长,妻子知道了这件事,在病床上有了一点点精力,仍然不忘捧起那双护垫,一针一线、一线一针地缝制,直到闭上眼睛的时候……过了一段沮丧的日子后,厂子里的许多杂事又很快地秩序井然起来,三妮仍然过来提水,依然睡在他的床上,只是神态上不再只是显出生理的渴求,常常在游戏进行到近乎时,逼迫他许下某些条件。一次次地折腾过后,他也渐渐淡泊了对这种事的需求,似乎后悔起当初所做的事儿了。
果然,有一天,他说出来和她绝交的话后,三妮像一个女巫一样现出了原形,随口便提出十五万元的补偿费。看到他只是干瞪着眼睛不点头,便问他要不要听一盘磁带?
“磁带、什么磁带?”他的脑子里似乎还在想货区里棉花捂垛的事,忽然感到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这里是复制的一盘,你可以听一听嘛!”
恰这时,水秀揣着棉花检测报表匆匆赶过来。“李厂长,籽棉垛温度持续上涨,棉纤维长度受到影响、棉纤维的光泽也……小夜班的皮棉检测报表比往常晚了半个多小时。
“想恐吓我,你等着!”水秀的报表刚刚放到桌子上,李连雨的怒吼便爆发出来,吓得她拔腿逃出来。刚走几步,身后响起“咚咚”的脚步。水秀回头看,是三妮摇晃着两把暖瓶拐过屋角跑去。那时刻,除去货厂区传来“哗哗啦啦”的响声,厂长室的屋里又没有了一点动静,只敞开的两扇木门上方密密地飞翔着一群蛾虫,屋檐下灯光匀称地照到了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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