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屋门口的李连雨抓耳挠腮他搞不清楚，自己面前怎么会出现这样一道坎儿?他的脚步错在了那儿？他伸出拳头，朝桌子上的电视狠狠地砸去。拳头滑落到桌子上，他由不得自己地捧着一只手臂坐回到床上。手臂的麻疼把他带回到老伴出殡的日子，一种剜心疼痛传变了全身，明白从此以后满世界里再也找不回这个人了——这个人是因他而去，是跟他过了半生苦日子却爱了他一世的人……
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看到了刚才送来的那份皮棉检测报表。想起水秀进来看到的一幕，浑身便不自在起来。他拿起报表，两只大手止不住有些哆嗦。为保住棉纤维的弹性和长度，他顾不得睡眠了，当即组织人手，采取给棉垛掏洞、吹风的措施。这一个晚上，他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人们的战斗里。天微明时，两个工人私下里议论三妮在单据方面做手脚的话，让疲惫的他听到了耳朵中。
几天后，三妮又一次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内。
李连雨的脸阴沉下来，拿出一张写着详细数据的纸张。“你胆子不小啊，里外串通，利用过磅的方便，居然贪污了四十多万，还朝我敲诈勒索，你是狗呀你？”
三妮的脸变得没有了一丝血色。“我的那个男人——他是我孩子的爸爸呀！不这样做，怎么能堵上他吃喝嫖赌欠债的窟窿呢？呜呜……”进来时还趾高气昂的三妮，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泄气的皮球。
“昨天，检察院的人又来调查此事了！”他指了指门外，随后拿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纸张，“如果不是我顶着压力找平这事，你死在监狱里吧你！”
看到这个好人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哆嗦，三妮担心他要歪倒，近前一步，伸手要扶他的样子。
“打一张欠条，马上给我滚蛋！”他把纸张狠狠地投掷了过来。
纸张落在地上，三妮弯腰拾了起来。
“档案怎么来的怎么拿走，咱们两清了！”他伸出两根手指，夹过她写好的欠款四十万的纸条，用眼睛瞪着她，好像看一个背叛了自己的敌人倒地。
三妮没有感动也没有怨恨，答应回去一定把磁带全部烧掉，然后溜出了门去。
“哼，坏了心的白菜迟早要烂掉！”石英钟里那根红秒针“喀嚓嚓”走了很多圈了，李连雨仍然不能平息心中那股火气。气恼中缓步来到门口，远远地看到提着棉样的水秀正匆匆走着，不禁想到那天晚上的事，身上又变得不舒服起来。“然而，总归是了结了！”这样想着，心情才又有些明朗，再看水秀的时候，面部肌肉舒展开来，闪出一丝很微妙的表情。
……“——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世界要靠谁？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此时，二十里地外的第五棉厂院内，踏着这歌声的旋律走出结算室的美燕，一眼瞅见居室窗口上透出的灯光，心口立刻像一面大鼓“咚咚”地响起来。
灯光熄灭后，躺倒在丈夫怀抱里的美燕仍然感到光线有些刺眼。这身后的男人触拥着她，喃喃地说着话语，容她小鸟一样展开翅膀翱翔在爱的蓝天之上。渐渐地，她感到了从来未有过的疲劳，觉得一切正离她远去，不由得悲哀起来。想起小时候被人领养的情形，想到回来的那一年，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姐姐哥哥都喜欢暗地里告她的状，她的弟弟和小弟弟则习惯在无人的时候欺负她。似乎没有人在乎她的眼泪。她以牙还牙把蛮横的弟弟踹在床下的那次，一向冷淡她的母亲更不多理会她了。孤独的时候，她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海的女儿》，小人鱼为什么化做了泡沫呢？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她长大了，娶她的第一个男人有了另一个女人后，她才懂得了小人鱼的美丽，也懂得了魅力这两个字眼的重要……
她和丈夫的房事正进行得热烈，窗外两束手电筒光照进来。丈夫李平立刻败下了阵来。
第二天，官司打到了厂长室，两个年轻后生耷拉下脑袋，承认了听房时的莽撞。
“还是正式工呢！要不是现在正忙着收棉花，非开除了你们不可！”厂长室里传来厂长气呼呼训话声。此时，大院外边，排队的棉花车子一辆接一辆排出了二里地长。一个已经等了两天的老头在不满地叫骂。
两个警卫人员满脸带臊地从厂长室里出来，打开大门，让验机并过磅的棉花进入货区后，滑轮车将棉包拖运到高高的棉垛上边。很快，结算室窗口便又挤满了人。
忙过了一轮后，美燕借着上厕所的空从结算室出来，又渴又饿的她回到居室，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
美燕：
以前我相信你是一个安分无辜的女人，原本以为我会用一生的精力来爱你，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说明了什么呢？
我走了，请好自为知。
李平
于八二年十月十四日
美燕的脑袋胀大了，记起李平从厂长室里出来时，脸上已经布满了阴云。她不知是怎么走回了结算室来，此时，窗外等待算账的群众开始拥挤起来。
“我们都等了一上午了，早饭还没有吃呢，你们可真忍心呢你们！”
“就是嘛，拿什么架子？”窗外的人挤成了疙瘩，“嗡嗡”的吵叫声快要震聋了耳朵。
管理财务的女科长走到美燕桌前。“病了吗？看，一上午都打不起精神来，要不回去休息吧？”将她正结算的单子接过去。
空腹躺倒在床上的美燕一会儿敲敲鼓胀的肚子，一会儿骂几声天下的男人，一会儿又大哭起来。
丈夫李平是个审判官员的儿子，刚好大学毕业那年，因为有了父亲的支持，和离婚的美燕结成了百年之好。这桩婚姻引起了社会上很多离异女人的羡慕，也引起了一些女人的闲言。好多女孩喜欢美燕穿衣打扮的格调，随意一件不起眼的衣衫，经她手上一过，穿在身上的衣服便成了另一种样式。在外人看来，她穿衣就像她在爱人跟前的一样，总是能给人带来新鲜的感觉，自然，种种猜测甚至诽谤也紧跟着来了。这次听房说明了什么呢？哭过之后，像对待第一次婚姻失败那样，她先天生成的倔犟性格又给她带来了自信，她觉得自己仍然有力量轰走那些苍蝇、蚊子的喧嚷。她坐起来，随手抓过水秀近来的一封信。从来信里，她知晓了那个小老乡和她一样可怜的尴尬处境。
“让阳光尽可能多一些地照在我们身上吧！”她一边暗暗地祈祷，一边想象着未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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