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储君之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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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城城主府邸所有屋檐下都有挂铁皮灯笼的装置。黄昏后,换岗的士兵把灯笼点亮,幽静的光令这栋古朴的灰石建筑在夜幕里仍然隐隐透发独特魅力。
奥玛森皇室有些审美观经过漫长的国际交流史,逐渐传到国外,例如,“不要着急向别人展示你的脸”,放到衣着上说,即提倡平日的衣饰要雅正,不要繁琐媚俗,引人注目;放到建筑学上说,有格调的贵族,房子别像暴发户那样俗不可耐,又或者在原本很好的房子上故意装点一个花枝招展的大门,画蛇添足。
女城主蒙塔莎的宅第符合标准,无华的灰墙,肃穆的大门,仅仅以窗户上的格子数显示户主地位的高贵(琉璃窗格子的数量代表着建筑品味),甚至没把徽章印在门口----哦,不对,是看客里有人不知道内情罢了。嫁到堪国的女贵族跟嫁到奥玛森的差不多,宗教压力会迫使她们脱离原籍,改夫姓换信仰,家族徽章自然也要换成夫家的。问题是女城主有奇特的经历,她没有离婚,却仍然享受着娘家男子的待遇----不包括柏斯皇家徽章使用权(她也不肯使用夫家徽章)。一气之下,她干脆什么都不要,自己设计一面没有进入徽章院登记的“树糖徽章”:黑色的底子上,剑与盾成V型在中央,五片金灿灿的树糖叶扇型分布压于其上。
徽章虽然不能公然地刻在这栋以皇家经费修盖的建筑物上,但用它改造的“树糖旗”每天在城府及城墙之上招摇生风,下面镌刻的铭文“我即意志”闪闪生辉,真可谓独树一帜。
有些性格古板的传统卫道士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自作聪明地为王室寻求解释:反正女城主也没有合法继承人,只要她管理得当,贡金也上缴及时,就风光几十年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不同人有不同见解。有些思想阴暗的青年人,对此看法就是直观地认为不过是“被抓住把柄者”的宽忍而已。
“看来柏斯储君也想隐瞒他跟公主的见面?”
依欧迪斯把一碟花生拉到自己面前。
“前两天还高扬着的王家标旗被撤下,让人以为储君已经离开,当然是为了隐瞒。看来他似乎也怕吃不着竽头反烫了嘴。”
罗巴克伸手到花生碟子里尽可能深地抓了一把。
疾狼与黑鹰在官邸边上的高级酒馆包下一桌,饶有兴趣地剥着花生,盯着窗外的景色聊天。这种高级酒馆,只要给钱,店家甚至不介意客人倒在桌子上睡到天明。
临窗位置视野堪称完美,整个像被萤火虫绕了一圈的官邸纳入眼底,两名看似神态闲散的青年,拿着一份地图看了半晌,便心不在焉地开始八卦。他们这样安心是有理由的,丝罗娜在下午把知道的城主府布局口述一遍,然后三个精于此道的男人慢慢绘出一份极为有限的地图。公主只要没有倒霉至极地被人正法,有朵娃这个超级探子在,事情应该不会向太糟的情况发展。
“真想跟进去看热闹。”
“你这种平民混进去,说不定就变成了一头站在马群里的驴。”
“为什么不是驴群里的马呢?”罗巴克不服气了,再怎么说,如果给他一身好衣服,那还是能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哈,那两个男人……太阳与月亮一起登场,你能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也许是世界大乱……你是比较嘴馋里面的菜谱吧?据说那个主厨是御厨的得意弟子。”
“菜谱?饶了我……我敢打赌,菜单名字十有**都以‘树糖’开头。”
“话说回来,我也有点好奇,两个衣冠堂皇的王子会如何优雅地跟一个粗麻陋布的‘平民’用餐?”
“两个‘平民’,你忘了那里还有一个男人。”
“不知道他们的品酒会喝什么?”
“肯定不是水。”
*****
“尊敬的丝罗娜公主殿下,储君殿下已恭候多时。请允许我为您带路。”
站在府门已久的银发青年,一身普蓝色高质的羊绒对襟袍,袍摆、襟边和袖口的镶条是绞金手工织绣彩边;暗红的宽皮带扣把紧致结实的腰肢勾勒完美;原本便很修长的腿,蹬着一双黑色犀皮长靴,侧插银色小刀一把,显得高佻倜傥,气质不凡。他彬彬有礼,晶莹的蓝眼里渗满慵雅的笑意,与城主府走廊上的深蓝灰色背景融为一体。
丝罗娜失神两秒,她想起这家伙在裁缝店里不服气地问她穿蓝色好不好看----从现在看来,确实很好看。
迪墨提奥进门后腰挺得笔直笔直,向四面延伸他的所有感官,步伐间踏着名为小心翼翼的节奏,生怕什么角落藏着未知的威胁。他第一次来这里,丝罗娜反倒比他从容。
银翼(为了作者打字方便,我们还是用回这个名字吧)在金发护卫的关注下,轻扶少女玉手,以标准的优雅姿势从旁引路,把以汀娜身份报到的公主迎入府内。
迪墨提奥另有一番郁闷。“银翼”,这个一路上腹诽不断的名字,它所代表的男人摇身一变,变成了昔日那个恶劣王子----这意味着他不方便使用直接手段叫对方为曾经的所作所为好好忏悔了,而最无奈的还有,他还必须保持礼节恭称对方为“尤里斯王子殿下”。
“骑兵大人,你似乎对我甚感不满?”
虽然用着敬称,但王子的口吻并没这层味道。
“确实有不满。”
“我理解……坦率一向是奥玛森人对待国宾的传统,没想到时隔五年又从骑兵大人身上再次领教。”
银翼转头向一直目不斜视的公主打趣道:“公主殿下的装扮也是一如既往地坦率。”
其实一主一从的服饰都“很坦率”。

“尤里斯王子殿下,您是想夸赞我?”
“当然,为什么不?”
“您的礼仪老师精通各国皇家礼仪吗?”似乎为了替忠正青年扳回一局,丝罗娜夸张地找着茬,“真正的上位者,必须注意不要随意夸赞对方,那会被视为不恭,难道尊师没提这一点?”
王子哑然失笑。本地老师是没提,可是奥玛森的老师有提过。
奥玛森帝国的皇室矜持比任何王室都夸张。他们有礼节原则认为,最上位者,都理所当然的美丽、昂贵、耀眼,这些都是毫无疑问的,不需要特意提及。只有位阶不够高的贵族才习惯性地要进行恭维,或者回报恭维,因为后者需要从恭维里摄取信心。
对了,也只有那种皇室才能养出这种冰块部下。
不过公主身处别人地盘,还这样理直气壮地用“歪理”反攻,大概是因为----“为了保护弱势下的尊严,柔嫩的橘子花也会拼命地**它的棘条。”(柏斯俗语)
所以今天她与守护者才大大方方地穿着勉强只有合身与整洁是优点的衣服赴宴吗?
因为心里明白除非故意找茬,没哪个王子会无聊地批评她的衣着----皇家的价值观不容质疑,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何况,比起大家要涉及的话题,现在这些都不过是细枝末节。
丝罗娜公主挺胸昂首、飒飒前行的侧影令雪卿王子浮想联翩。
“尊敬的丝罗娜公主殿下,您……的到来,让这小府蓬荜生辉。”
比起若干年前那个出访奥国时稍显浮躁与骄矜的年轻人,柏斯储君博达奇王子终于慢慢成长为“成熟”的男人,并被父王标上“可信赖”的标签。他刚刚习惯性地想以迎接别处贵族名媛的礼节,从外在到内在地称赞公主一番,但是看到少女和她的随从一身“低调”打扮,窒了半息,然后突然想起正确的奥国礼节,便闪电地改了辞令。
五年前他带着银发弟弟出使奥国,夸张地当众称赞丝罗琳长公主为“大陆最美丽的公主”,受到其它贵族侧目,当时,他还傻呼呼地没想起来怎么回事呢。
“尊敬的储君殿下,承蒙您盛情邀请,我倍感荣幸。”
*****
晚间烛火透过排列复杂的水晶灯片,四面八方地投射在眼前这张灵动活力的脸上,少女的眼眸比记忆里的茶色还要稍显浓郁,而泛映莹光的茶发松松地扎成大辫再弯搭回胸前,比最昂贵的丝质围肩还更合她精致动人的气质。身上的白色连身呢绒袍对襟处镶着两条本地妇女编织的手工彩带,它们随着袍摆的开合而有节奏地跳跃;宽宽的布腰带在腰线稍上的位置紧紧一扎,穿者身段便更显修逸。
没有华丽的包装,宝石以另一种姿态绽放光芒。
这是博达奇王子眼里的丝罗娜公主。
原本光滑的方线条下巴精心地修剪出适合脸长男性的方胡子,深褐色的及肩头发扎成一条细辫子,头上带着两圈交叉状的发带,给缺乏色彩的脸添上活性的分子,双眼沉稳中不失年青人的敏锐;斜襟的中身袍子在腰位处与迪墨提奥扎着同款式的布带,甚至连上面再套一圈的冒险家皮带也相似,不过边上刻着徽章的细剑镶有更多的宝石;淡淡的藏青色毛皮薄薄地镶在其中一边的襟位,被烛火映照得华丽地泛着水光,即使不识货的人也会感觉到衣服主人身份的高贵。
非常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的男人。
这是丝罗娜公主眼里的储君殿下。
“我很抱歉,公主殿下,这个位置还差一位女客人。”
从近处看,蒙塔莎尽管加上服装效果更显高佻,迪墨提奥还是觉得比远处看到的那个巡游城主缩了水。
女城主把自己罩在兜帽袍子及面纱之下,恭敬地弯腰行礼,却还是没有按基本礼仪把密不透风的覆盖去掉:“容貌是女人的第二生命,我身体抱恙后,容颜大变,实在不方便与任何贵宾共席,今天的邀请将全盘地属于储君殿下。”
她身上中的毒基本没问题,糟糕的是脸色仍然惨绿如菜。顾及到在公主面前这幅模样实在太大不敬,因此干脆退居幕后,尽管来客满腹疑团,但也无可奈何。
博达奇王子与丝罗娜公主的客套话蜻蜓戏水,点到即止。从弟弟处知道,丝罗娜的柏斯语并不纯熟,所以储君一开始便使用奥玛森语。事实上两个使用奥玛森语的皇族,对话确实更有效率。对骄傲的奥国皇室来说,故意把词语或者句子的中心意思修饰出更多的音节或花样,不是为了当诗人,就是害怕触怒上位者、缺乏地位信心的表现。
比如,使者们如果是在他国王室公干时,想跟御厨房点几道菜,可能会碰到一点食材与烹饪技术的问题,于是,大部分王室的掌膳官会礼貌地说:“基于此前多数贵宾的选择,如果您的就餐意向无法得到满足,请接受我们真诚的歉意!”
那么如果这名使者出现在奥国皇宫,不管是王子还是亲王,公主还是王妃,那些有礼貌的宫女会相当有教养地站在他们面前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某些菜点无法供应。”
对国外使者来说,最不适应的就是这种直得可怕的宫廷风格。他们经常搞不清那些拽到天上去又偏偏假装低调的皇室人,回应外人时什么时候是高兴,什么时候是生气;是把别人的恭维当作没有智慧的谄媚,还是以为别人在我行我素装傲慢?这些皇亲们这样做是想表达自己的矜持,还是纯粹的直率?估计最终态度的区别可能只在于,帝国的皇帝对你带过去的利益是否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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