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将为梦想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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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阿镇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该为自己的梦想远行了。
黄昏时(这里不用景色描写了吧?如瑰丽的晚霞、火红的落日,剪影般的村镇,等等,算了),阿镇卖完了最后一板豆腐之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梦县火车站。
在售票窗口,阿镇买了一张去哈尔滨的火车票。
走出火车站,天色开始渐渐地暗了下来。
当阿镇开车回到W镇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他把车开到院子里之后,决定今晚就跟大姨说自己远行的计划。
大姨、大姨父、姐姐大芹和弟弟大丰几个人,正在热气腾腾的豆腐坊里做豆腐,看样子,真的是有点儿忙不开。开豆腐坊就是这样,没早没晚,一天到晚的忙。大姨家的这个豆腐作坊虽说规模不大,可也不算小啦,几乎占了整个的大院子——关于豆腐坊更详细的布局就不说了,去过乡镇的,或者来自乡镇府人,能够想象出乡间的豆腐坊该是一种什么样子:通常要有做豆腐的老式磨坊,有大豆腐、干豆腐、豆浆,这些成品豆制品的储藏室,还有储存大豆原料的仓房。既然是豆腐坊,指定的,院子里还得养几头猪(看来这院子不小哇,还能养猪哪。这规模可以啦——可能规模越大,人的梦想就越大),这是必不可少的,由这猪们把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消化掉,猪粪呢又成为上地的绿色肥料。但是,豆腐坊的猪存栏数不易过多,三头到四头就可以,五头就显得有点多了,而且也不真实(真实的情况是,大姨家只有两头一公一母的大猪和四头小猪羔)。之所以把规模说的大一些,目的是为了凸显豆腐坊热火朝天的气氛。大院子里停着那辆阿镇刚刚开回来的微型小货车。这种微型小货车在乡镇有多种用途,既可以用来脱谷、耕地、抽水,还可以在豆腐坊停电的时候起到发电的作用,不至于耽误做豆腐,耽误挣钱。但最主要的用途,是由阿镇开车拉着一板板热气腾腾的大豆腐和干豆腐去镇街上卖。
其实,在平日里,大姨家的这个豆腐作坊很热闹,院子里人来人往不断,买豆腐的人络绎不绝,走马灯似的。其中大部分都是常客,像饭店的伙计,单位和小工厂食堂的后勤,商店,小学校管伙房的,等等,他们和大姨家的豆腐坊有常年的供应业务,彼此都认识,特别是那些饭馆子,像“老七杀猪菜”、“老徐头血肠”、“张家一口猪”等等,还有“刘胖子大豆腐炖鲇鱼”,他们对豆腐的需求量很大,为什么呢?其中最大宗的一项,就是应付县里来的领导,来的这些人五人六的领导,五花八门的,啥部门的都有,像蝗虫一样,一拨跟着一拨,检查“三农”的,检查“计划生育”的,检查“新农村建设”的,检查“教育”的,还有文化下乡、科技下乡、家电下乡,调研、指导,等等,没完没了,欢迊“检查指导”的横幅几乎一天一换。好像W镇没有他们的指导都不会活了,全镇的老百姓都站在镇头眼巴巴地盼着他们来呢,好指导他们下一步工作和生活的路该怎么走哇。
除此之外,还有附近人家养猪,到这儿来挑豆腐渣的。
负责接待这些买豆腐客户的是大姨和大芹,大姨夫和大丰主要是做豆腐。阿镇的任务,除了每天早晨一趟、傍晚一趟,开着微型车到镇街上去卖豆腐之外,他还主动帮着大姨做饭。阿镇贼喜欢干这个,喜欢动脑筋,特别是灌血肠、酸菜炖肉、炖大豆腐,他做得贼香,连做了一辈子饭的大姨都啧啧称赞,称赞之后,一定会小声叮嘱他,傻儿子,结了婚之后可不能再做饭啦,这都是女人干的活儿。听见没有?聋啦?说话呀。阿镇说,听见啦。
每次到镇上卖豆腐的时候,阿镇要把车开到十字街口,手里拿一个电动喇叭,对着喇叭喊:豆——腐—一,新鲜的大豆腐——三声过后,所有买豆腐的人都上来了。其实,整个卖豆腐的时间很快,不到一个钟头豆腐就全卖光了。这个镇上的人都喜欢吃大姨家做的豆腐,纯,嫩,香。大姨家的豆腐坊不仅仅光做大豆腐,还做干豆腐和豆浆,到了冬天的时候,还会冻一些冻豆腐卖。为什么要做冻豆腐呢?因为镇上的人,无论是老的少西、男的女的,如果这一冬没有吃上冻豆腐,那是非常委屈的,在他们看来,不吃冻豆腐的冬天还能叫冬天吗。
阿镇把车开进院子,停好之后,下了车。
在里面干活儿的大姨冲着院子喊,儿子回来啦?
阿镇说,哎。
站在院子里的阿镇不禁犹豫起来,尽管他已经下决心要把自己的想法跟大姨和大姨夫讲,告诉他们,他后天就要离开豆腐坊去哈尔滨了,到城里打工去实现自己要成为一个有钱人的梦想。但是,他还是有点张不开口,毕竟大姨和大姨夫把自己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抚养到今天这样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现在,说走就走啦?这让他多少有些为难。
二十岁的阿镇已经学会抽烟了,他坐在微型车的大厢上,一边抽烟一边想着如何开跟大姨和大姨夫开口说这件事。
当阿镇坐在微型车的大厢上,一边抽烟一边想着如何开跟大姨和大姨夫开口说自己进城这件事的时候。
姐姐大芹走了过来,问,弟,卖单呢(愣神儿),有啥心事了咋的?
阿镇点了点头。
大芹说,先给姐透点风呗,是不是看上咱镇上的哪个小丫头啦?
阿镇说,不是,是别的事儿。
大芹笑着说,你能有啥别的事儿,除了卖豆腐就是卖豆腐。行啦,弟,别坐这儿胡思乱想了,你大姨叫你吃饭去。
饭桌上的菜都是农家菜,其中肯定少不了小葱拌豆腐和干豆腐卷大葱,这成了大姨家固定的菜谱了。除此之外,还有烀茄子、烀土豆子、烀倭瓜,再就是生的尖辣椒、黄瓜、大酱,正菜就俩,一个炒鸡蛋,给大姨父喝酒的,一个白菜炖粉条子。乡镇人家饭桌上的菜大都如此,头高头低的,都差不多。虽说大姨家开了个豆腐坊,有俩钱儿,但也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有钱人家,仅仅是日子过比较好而已——但很累。再说了,你让镇上人家的饭桌上整七个碟子八个碗的,都是小京津炒,都是川菜、粤菜,不可能也没必要。咋的啦,吃完了全体自杀呀。乡镇人家的菜,全大碗大盆,满满一下子,可劲儿吃可劲儿造。下晚儿吃饭的时候,大姨夫照例要喝点小酒。男人嘛。啥叫男人,就是下晚儿吃饭的时候喝点小酒。
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议论今天的豆腐,点的怎么样,嫩不嫩,老不老,厚不厚,薄不薄。用大姨夫的话说,干什么不能亏心,心得摆正。总之,乡镇人对于孔子的“曰”不一定懂,但大都是《名贤集》的话,什么“欲行好事莫问前程”,什么“吃亏人常在”,什么“人在难处拉一把,马在险处加一鞭”,等等。但细心的大芹还是看出阿镇的神态有点异样,因为平时他挺能白话的,这次咋不吱声了呢。
大芹说,妈,你儿子有心事儿啦。我刚才问他,他不跟我说,你问问他吧。
大姨父问,开车撞人啦?
阿镇摇了摇头。
大姨父说,那就没啥事儿。我担心的就是怕他开车刮刮碰碰,不撞人就没事儿。
大姨问,儿子,是不是把卖豆腐的钱弄丢啦?
阿镇摇了摇头。
大姨说,那还能有啥心事?是不是想娶媳妇啦?
阿镇终于说,大姨,大姨夫,我想进城去。
大姨父在一旁说,啊?进城?进城好哇,我核计着,年轻人儿就不应该总呆在这个小镇上,就该进城看看。哪像我这一辈子,连W镇都没出去过,地球在我眼里,就W镇这么大。你们核计核计能有啥出息?啥出息也没有。
大姨问,儿子,进城干啥去呀?去几天,啥时候回来?
阿镇说,大姨,不是去几天,我打算到城里打工去。
大姨吃了一惊,说,打工?打啥工?在镇上做豆腐不是挺好的嘛,咱家也不缺你挣的钱。

阿镇说,大姨,我都长大啦,不能总呆在豆腐坊里靠你们生活,我想进城闯一闯,我要成为一个有钱人。有了钱之后,我要在咱们W镇办一个现代化的豆制品加工厂。
大芹笑了起来,说,俺弟行啊,要当豆腐董事长啦。
大姨父说,这小子有志气,这事儿我核计着行,到城里闯一闯,好……
大姨说,好你个豆腐渣!年纪轻轻的,在家呆着多好,不缺吃不少穿的,出去干啥!那城里的工是那么好打的?那城里人一个个的比猴都鬼,你没看电视说吗,那些城里人总拖欠农民工的工钱,农民工在城里干活儿吃的也不行,住的也不行。再说,咱们家也不缺你这俩儿钱。傻儿子,听大姨的话,哪儿也别去,好好在家里帮大姨卖豆腐。咱家这个豆腐坊就挺好的了,不用开什么豆制品加工厂。全W镇的人,满打满算,能吃多少豆腐?再说了,咱W镇也不光咱一家豆腐房,还有三四家呢。你年轻轻的,操心这事干啥。
阿镇转过头来看了看大姨夫,大姨夫说,我核计着孩子长大啦……
大姨说,你别核计了,孩子长大啦咋的,反正是孩子不能走。
阿镇看了看大丰,大丰立刻冲他伸出了大拇指,鼓励他的样子。
于是,阿镇从兜里掏出了那张火车票,说,大姨,大姨夫,这是后天下午的火车票,车票我都已经买好了,走,我是指定得走啦。
大家接过火车票,轮流地传看着,这才清楚地知道,阿镇并不是随便说说,他是真的下决心要进城去打工了。
一家人的表情都严肃起来,疑惑地看着阿镇。阿镇在这些自光的注视下,低下了头。
大姨说,为啥?儿子,谁得罪你啦?是你姨夫,还是你姐、你弟?你就跟我说,有啥委屈跟大姨说,大姨替你做主。
说完,大姨凶狠地盯着大芹、大丰和大姨夫看。
大丰说,别一有啥事儿就瞅我,我可没得罪他呀。
大姨又转过头来看大芹。
大芹说,瞅我干啥,刚才我就说,他是不是看上镇上的哪个小丫头啦,看上谁了我去给他帮忙。
大姨怒斥道,你去给他帮忙?那谁帮你的忙呢?到现在你还耗在家里嫁不出去,还要帮别人的忙,你业务挺繁忙啊。
大芹说,我就耗在家里,我就嫁不出去。
大丰说,她是豆腐西施。
大芹立刻怒目而视,问,这是谁说的?谁说我是豆腐西施?
大丰说,鲁迅。
阿镇说,大姨、大姨夫,谁也没委屈我,是我自己下的决心,我核计着,我都长大啦,应该到城里去闯一闯,我觉得,一个年轻人不能总呆在这个小小的豆腐坊里,大姨夫说的对,呆在这个小小的豆腐坊里能有多大的出息?又能有多大的作为?大姨、大姨夫,你们辛辛苦苦做了大半辈子的豆腐,到头来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在这个小小的豆腐坊里做豆腐吗。
大姨说,咋啦,做豆腐给你丢人啦?你个小瘪犊子就是用豆腐养大的,你知不知道?
阿镇说,我知道。大姨,我并不是看不起做豆腐,我到城里去打工,等成了一个有钱人之后,我的理想还是要做豆腐,而且还要把豆腐做大、做强,开一个现代化的豆制品加工厂。
大姨说,啊,驴拉磨转了一圈儿,还是磨豆腐哇。那不就结了。你就在大姨这儿做豆腐,你想咋做就咋做,你是做圆的、方的、三角的,随你便。我豁出一麻袋黄豆,可你劲儿祸祸还不行吗?走啥走,好好给我在家呆着。
大丰说,妈,一麻袋黄豆肯定把哥搞定了。
大姨父放下筷子说,我核计着,孩子既然把火车票都买好了,看来这小子已经下定决心要到城里去闯一闯,我看也行……
大姨说,行你个豆腐渣。
大姨父说,你看你看,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核计着,有这么一个理儿,这小子进城打工,能不能干一番大事业呢?我核计着,一种是,能。另一种呢,是不能。我核计着也就这么两种。反过来,如果他不出去,肯定就剩一种了,那就是啥大事也干不成。再说,如果孩子出去了,没干成啥大事业又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呗,咋的?回来他还是咱豆腐坊里的一个重要成员,还继续开车去镇上买咱家的豆腐。我核计着,这次进城就当儿子梦游了。所以,我核计着这个账无论你咋算都不吃亏。说白了,咱家指定给他保底呀,他回来还卖他的豆腐。可是,他进城之后,我核计着,万一干成了大事,咱也不是跟着沾着嘛。
大丰说,不是跟着沾什么光,而是咱也跟着光荣。
说完,大丰对阿镇说,哥,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大姨说,咋的,这一个个的都要造反哪?跳槽啊?咋的,大豆腐吃撑着啦?
说完,大姨又转过头来小声地问阿镇,孩子,是不是大姨哪儿做的不对啦?大姨这一天天的在豆腐坊里忙,满脑瓜子都是水豆腐、干豆腐,豆腐脑,就忘了顾你了,也没功夫和你说说话儿。唉,要是你妈活着,能这么对你吗?
说着,大姨掉下了眼泪,说,这些年哪,你和大姨在一起生活,虽然没让你享着福,可也没让你吃着亏,你看,大丰、大芹吃啥,你吃啥,大姨、大姨夫吃啥,你吃啥。
大丰在一旁说,妈,那可不一样,哥饿得特别快,我们咋也吃不过他。
大姨说,你想买件风衣,儿子喜欢,买!咱乡镇人就不能穿风衣啦?儿子要买条粉色儿的纱巾系脖子上,儿子高兴,我看挺好,买!儿子想留长头发,留就留,年轻人时个兴有啥不好哇。好!可是,儿子,为啥非得走哇?咋的,长大了就得走哇。
阿镇一声不吱了,但显然没被大姨的一番话说服。
大姨说,也是,一个小年轻的,成天跟豆腐在一起,闭上眼睛,豆腐、睁开眼睛,豆腐,这年轻人儿心里能不烦吗?连我这个老太婆都瞅烦了。可是,习惯就好啦。好啦好啦,我看这样,儿子,大姨给你拿点钱,你到城里去散散心,玩几天。玩够了,就回来。啊?
大丰说,妈,我也去,我也想散散心。
大芹说,你散什么心,你有心吗?!
大姨父说,我核计着……
大姨说,闭嘴,你别核计了。
阿镇说,大姨、大姨父、姐姐、大丰,别说了,你们对我都非常好,我就是你们的亲儿子,亲兄弟,这我都知道,我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呀。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到城里去闯一闯,就是头拱地,我非要做一个有钱人不可。如果我不能成为一个有钱人,我就不回来了!
大芹说,弟,怕你有一天真成了有钱人之后就不想回来了。
大丰说,那有啥,没听说那句话吗,穷在跟前无人问,富在高山有远亲嘛。他不回来,咱们找他去。
大芹说,应该是人一阔、脸就变。笨蛋!
大姨说,你们都说些啥,咋的,还不嫌乱哪?是不是都盼着你哥走呢?
大丰说,我是有点盼,妈,我希望哥早日成为有钱人。
然后,大丰对阿镇说,哥,你要是成了一个有钱人,我别的要求没有……
大芹打断他的话说,那你有啥要求?
大丰说,哥,只要是今后不让我再吃豆腐就行啦。
大姨父说,我核计着,这孩子是真的要走啊。
大姨说,你别总是核计核计的,你倒是劝劝孩子留下,走啥走,当啥有钱人哪?那有钱人是那么好当的,咱干了一辈子啦,也没变成啥有钱人。出去散散心就回来。咋的,大丰,你也相信你哥能成个有钱人哪?
大丰说,妈,我相信。
大芹说,你相信个屁!你要是不相信还好点,你一相信,肯定……,
但是,当她看到阿镇那付严肃的样子时,便把下半句话说咽了下去。
大姨说,孩子,大姨要是不让你走呢?
阿镇说,大姨,你不能不让我走。
大姨说,大姨肯定不让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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