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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德施图尔越来越脆弱。它千疮百孔,像一个黑色的巨人匍匐在地,隆起的背上插满箭矢,伤痕累累,苟延残喘。当济金根登上城墙,看到的是从未有过的惨烈景象。碎石满地都是,弥漫的硝烟扰乱了视线,呛得人无法呼吸。每个人都带着绝望和恐惧的神情,而反击丝毫不敢怠慢。他们在满地的尸体上来回奔跑,踩碎断肢残臂。那些曾经是人的东西还是温热的。
“防御工事怎么样了?”济金根在浓浓的烟雾中喘着粗气问。
“被他们炸得不成样!”诺因狠狠啐一口。
“攻城的有多少人?”
“你自己数吧!”
济金根奔到千疮百孔的城垛边上。那里呈现出一个可怕的空洞,兰德施图尔这个巨人的眼睛被挖走,汩汩流淌着鲜血,在剧痛中发出悲愤的怒吼。它脚下聚满了潮水般的军队,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脆弱的堤岸。在济金根没反应过来时,一声惊雷似的轰响,伴随石块迸裂的声音,他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甩到地上。当士兵们注意到时,他们的领袖已经倒在城垛的豁口边,手捂着腹部。
“主公!主公!”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惊慌失措而又束手无策地看着血液从那破损的身体喷涌而出。诺因在他身边跪下,努力尝试着堵住伤口,可是双手很快被殷红漫过。“谁——谁叫你们擅离职守的?”济金根紧绷着惨白的脸困难地说,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触目惊心的鲜血从嘴里涌出来。他随即头歪向一边,不省人事。“你们愣着干什么!”诺因颤抖着嘴唇,向士兵们咆哮着,“快把他抬回里面去!”
尽管外面的炮火震耳欲聋,城堡地窖厚厚的墙壁隔绝了来自尘世的喧嚣。这里只有死寂,仿佛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中继点。济金根仰面躺在铺着稻草的垫子上,四肢一动不动,胸膛随着断断续续的呼吸起伏着。一阵要命的咳嗽从他干裂的唇间冲出来,意识和疼痛也仁慈地回复到这个身体上。“这么……安静。”他低沉地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冰冷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睁大眼睛,看见的是模模糊糊的暗灰色穹顶。但是在这黯淡的视野里有一团火红的、跃动的东西凑近他。于是他知道了那是谁。
“法维拉……”他微弱地弯曲手指试图回握他,就连这个动作也变得十分艰难。“你不应该还呆在这里。他们会要你的命……像我这样……”
“弗兰茨。”卡尔洛夫攥紧了他的手,低低地回应,“我不会死的。”
济金根闭上眼睛,轻微地摇摇头。“我之前从来没考虑过死亡……就算现在也没有。但是死亡会自己来找我们。”
“你在害怕吗?”
“没人会真的不害怕死……但是上帝让我用恐惧和痛苦换取永远的安歇……之后就是你们的事了。恐怕你们要比我更辛苦哩。”济金根努力地想看清卡尔洛夫的眼睛,“我唯一想知道的是,你将有怎样的未来……”
卡尔洛夫微微一笑,伏下身,贴着济金根的耳边,嘴唇微微地翕动。济金根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张了张嘴,始终没有再说什么,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卡尔洛夫轻轻掰开济金根的手指,站起身来。乌尔默看着他慢慢转过身来,本以为他将见到一张悲哀的面孔,可是那年轻人嘴角微微带笑,仿佛见识了过多的生离死别而养成了残忍的平静。“非常遗憾。”他喃喃自语似的说,一面把自己的红色发丝捋到耳后,“一处烛焰平息,另一处烽烟再起。”
济金根沉沉地睡着,他隐约感觉得到身旁的空气流动,陆续有人在轻手轻脚地踱步。圣父,圣子,圣灵……他听见有人这样念着,声音飘缈遥远,既熟悉又陌生。当他感觉恢复一些气力,再次睁开眼时,看见的是忠实的斯勒尔的脸。诺因和菲斯滕堡站在他的身后,又有许多陌生的面孔。
“斯勒尔……”他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你……你们怎么在这里?战场呢?”
“兰德施图尔失陷了,弗兰茨。”斯勒尔平静地告诉他。“被他们的军队占领了。三个诸侯都在城堡里。”
济金根挑起眉毛,肩膀因为苦笑而抖了一下。“好哇,我很想见他们。他们想必也愿意看着我死去。请他们进来吧。”
普法尔茨伯爵路德维希、黑森伯爵菲利普、特里尔大主教格莱芬——当三个选帝侯和他们的随从踏进狭小的地窖看到济金根时,仍不免露出惊诧的神情。这位骑士孤零零地躺在肮脏的稻草垫子上,遍身血污,虚弱不堪,眼睛里已经显露出死亡的迫近。这就是永远不知疲倦地与他们作对的弗兰茨·冯·济金根吗?一瞬间他们迟疑着,用探询的眼光打量他,而不敢进门。
“您们……还想等什么?”济金根用最后的气力说着,力图使自己的声音有尊严,“我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么死去的,路德维希。”他转头盯着沉默不语的普法尔茨选帝侯,不无嘲讽地说。
“您还是省省力气,留着临终告解吧。”格莱芬冷冷地看着他。“作为您的老对手,我还郑重地为您准备了临终圣事,您肯忏悔的话我会很荣幸的。”
济金根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不用。”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向最尊贵的主人忏悔过了。至于该对你们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
“不,还有。”突然另一个凛然的声音在诸侯的身后响起来,一片阴影覆盖了济金根的头顶,在模糊的视野里,他只辨认出一双冷冽的深绿色眼睛在盯着他,像追踪猎物的野兽那样渴切而幽暗。“还有一件事,你的罪,你所隐藏的秘密!”
济金根不出声地笑了笑。“我有可能出卖他吗?就让这秘密跟着我一起消失吧……”他的声音越发微弱,最后隐没在喉咙深处的嘶嘶声里。
巨大的沉寂降临在兰德施图尔城堡的地窖里。所有人围成一圈,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沉默不语。有人摘下了帽子。埃默巴赫主教维尔纳·冯·莱涅从济金根的旁边站起身,淡淡地宣布:“结束了。他已经死了。”
“他总算死了,不是吗?”格莱芬丝毫不掩饰他口气里的愉快,并望了望脸色煞白的路德维希。“我们应该商讨一下收拾残局的事宜了。不过很遗憾,莱涅主教,法维拉从这里逃跑,您的任务也结束了。”
“我明白。”莱涅慢慢地回答,“如果他逃跑的话。”
他们在潮湿阴暗的地道里跑着,脚步声回响在幽黑的空间里,过分沉重,令人心惊胆颤。乌尔默手擎着火把,亮光掠过那些狰狞的边沿缝隙。这条窄路似乎没有尽头,直到他们转过一个弯道,才看见前方一丝狭窄的光明,影影绰绰,在视野里摇摆不定。“到了!那应该就是通往赫罗根海德森林的出口!”乌尔默摇晃一下火把,“但愿那扇铁门没有锈死!”

“不过,需要担心的不是这个。”卡尔洛夫忽然停下,低声说。乌尔默狐疑地看看他,他的眼睛深黑而幽暗,紧盯着前方。这时乌尔默也发现了不属于他们的脚步声,慢慢地,谨慎地向他们逼近。他猛地一转身,火把在黑暗中划出一个明亮的圆弧,那人所穿的铠甲和手握的剑在一瞬间映出冰冷的寒光。他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他们,不偏不倚挡住了暗道的出口。
“兰德克……”乌尔默握紧了火把,右手却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很熟悉像兰德施图尔这样为战争而建的城堡。它在建造的时候一定会留下一条暗道作为最后的逃生出路。我攻克过无数个这样的城堡,探寻过每一条暗道,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年轻的骑士皱着眉头。“可是我真不愿以这种方式重逢。”
“说老实话,我愿意跟你以朋友的身分好好谈谈,”乌尔默看了一眼卡尔洛夫,不安地打断他的话,“但不是这儿,不是现在,兰德克。我很抱歉之前利用你,但是看在上帝份上,至少让他安全地离开,好吗?”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利用我,乌尔默先生。”兰德克耸耸肩,“并且您会认为我——将让法维拉安全离开吗?”
卡尔洛夫把手搭在乌尔默的肩膀上,向前迈一步,“会的。”他平静地说,从阴暗处走到光亮里,让对方看见他的眼睛,那一瞬间兰德克甚至下意识地产生了想后退的冲动,“假如您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就不会独自站在这里等我们。”
兰德克咬咬嘴唇。“您为何如此自信?您难道没想到,我的部下正集结在出口外面,等着逮捕您吗?”
“不,兰德克。”卡尔洛夫紧盯着他,咧开嘴,不出声地笑了,“您不会逮捕我的。您有过很多次机会,可是您每次都放弃了,不是吗?”
对方几乎手无寸铁,可那幽深的眼睛和无比自信的语气令兰德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不,”他慢慢地回答,“这次不会。”
“你会的。你还有什么必要与我周旋呢?你作为大主教卫队长的任务从某种程度上已经结束了,你想要忠诚尽责,不错,你做到了。可是你的主人值得你为他效忠吗?济金根死了,某种意义上是你杀的。你比他年轻得多,可他更懂得什么是自由意志——他选择,他付出代价。”他脸上带着笑,不急不缓地说着,一句比一句清楚有力,并且满意地发现兰德克的表情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而你,你在无休止的战争中得到了什么吗?没有。你赢取胜利,可那胜利不属于你。是你的主人在安享它,且不知感恩。纵使这样你还要重复吗?”他停歇片刻,“在没有尽头的征讨中,你自己的灵魂又在哪里呢?”他平静地抛出这句话,抱着手臂,静静地站在那里。
兰德克的视线游移着,许久不敢与卡尔洛夫对视。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他猛然抬起头,看着他,然后又低下头去。许久,他抬起持剑的手臂,令乌尔默脊背一阵发冷。可是他却是把剑收回了剑鞘。他弯起嘴角,声音变得前所未有地和缓。“这一次逮捕您的机会,我选择放弃。”他坦然地说道,按着胸向卡尔洛夫微微欠身。
乌尔默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好像他从来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卡尔洛夫却露出了释然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
兰德克带领他们来到了暗道的尽头,他轻轻一推,铁门发出吱扭的响声开启了。耀眼的阳光照射到他们身上。外面的树林广袤幽静,并无其他人。“我会汇报说没有发现你们的踪影。只要您离开特里尔就安全了,大主教本人对您的兴趣并不大。”兰德克环顾四周,“您骑我的马走吧。西面有我的部下把守,所以您还是小心为妙。”
“谢谢。”卡尔洛夫嘴角浮现出第一个诚挚的笑意,向兰德克伸出手来。后者迟疑一下,然后握住了它。“刚才那些事情,我思考了很久。但是并非您说的那样简单。”兰德克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我很敬佩您,但是对您所做的并不苟同。并不是一切必须让位于新。古老的世界也有生存的权利,总要有人为它而战。因为他们除了旧世界一无所有。”
“这可像是一位饱经磨难后对一切绝望的老人说的话呵。”卡尔洛夫笑笑说。
“这是……冯·莱涅主教说过的。”
卡尔洛夫垂下眼帘凝视着青草地,“是么?”他平静的脸上浮起几分惆怅的神情,“确实很适合他。”
“我曾经好奇过,这一切的起因,他为何要对您有如此大的恨意,在紧要关头又犹豫得令人费解。但是见到您以后,我不愿去追究了。……也许因为我稍微弄懂了。”
“但愿吧。”卡尔洛夫的目光移向别处。声音是那么不确切,似乎他压根不相信兰德克的结论。
“您打算去哪儿呢?——假如没有遇上我们,您本来打算去哪儿呢?”
“呵!”卡尔洛夫竖起一根手指,嘴角上翘,“现在我也无法告诉你们,不过你们都会知道的。”
乌尔默睁大眼睛,“您也不打算与我同行吗?这样我如何保护您呢?”
“就像我们从未谋面。”卡尔洛夫拍拍他的肩膀,“您也明白我不需要保护。”
乌尔默还想说什么,这时兰德克伸出手拉住他,摇摇头。“同您见面的事情,我们都会为您保密。”
“谢谢。”他跨上马,用披风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好,“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希望那时我们都是朋友。”
他头也不回地策马穿过浓密的树林,他们一同望着他,直到马蹄声消失在远方。
“你今后打算去哪里?”兰德克突然开口说。
“不知道……符腾堡或者施瓦本,哪里不一样呢?倒是你,你还要继续在特里尔待下去吗?”
“勿庸置疑。”兰德克笑了笑,“到我的任期满为止。我可不想让我的父亲和兄弟替我蒙羞。”
“你也是一个顽固的小子。”乌尔默无可奈何地拍拍他的肩膀,“在雇佣军时就是,你和瓦尔维屡屡令我们大家捏一把汗哪。”
兰德克哈哈大笑。“我们回去吧,在分别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勒紧了缰绳,将怀里的信纸慢慢展开。午后的树林无比幽静,阳光如利剑穿透枝杈,投射到有些发黄的羊皮纸上。墨迹在金色的映耀下,每一个字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而跃动起来。“DIES·ILLA·SOLVET·SAECLUM·IN·FAVILLA。在埃默巴赫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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