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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已经开始变得很凉了。澄净的蓝天上飘着几朵棉絮似的云,掠过的苍鹰发出凄厉的悲鸣。一个萧瑟的深秋正在悄悄到来。在这个时节,埃贝恩堡已经快支持不住了。为了招募新的兵源以应付三位诸侯的军队,济金根的秘书巴塔扎尔·斯勒尔将前往莱茵河上游,弗兰茨·福斯骑士向南走,而乌尔里希·胡滕去上施瓦本。
胡滕和其他几个骑士系着粗布披风,戴着灰毡帽,打扮成旅行者的模样,最后一次仰视埃贝恩堡的高大围墙。马儿不安分地在原地动来动去。这时胡滕在同一个塔楼上发现了卡尔洛夫,依稀能辨认出属于他的那飘动的红色头发,和宽松的黑色外衣。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一样持久地凝视脚下。他几乎是在用一种超然而冷漠的态度,略带悲悯地注视着这些人,一直如此。他的确不属于他们,那么他到底属于哪儿呢?
他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曾有那么一次,当他去拜访在美因茨大主教宫廷里供职的表兄弟时,欣然发现那里居然汇集了各种各样的学者,来自欧洲大陆的各个角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关于福音与人的契约,新鲜的空气在这个古老选帝侯的宫廷里肆意流淌。有一个人突然从不起眼的角落站起来,非常年轻,从衣着来看似乎只是一名学生。他用流畅的拉丁文侃侃而谈,棕红色发丝在额前甩来甩去,黑色眼睛里几乎是张扬跋扈的态度,富有冲击力的话语伴随着夸张有力的肢体语言从他的口中倾吐而出,他的年轻、他的学识甚至令两鬓花白的老人咬牙切齿,然而谁都无法反驳;他随即翩然而去。那奇特的形象好比身着僧衣的伊壁鸠鲁,在用貌似正统的方式来诠释不经意流露出的异教精神;不过实际上,谁也不能确定支撑着他的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后来,他在户外的庭园再次看见他。相对于刚才的辩论,他的神情姿态过于恬静,使人差点认不出来。他很随意地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头枕着另一个人的膝盖,笑着,不时说着什么,抬起一只手捻弄同伴亚麻色的垂发。倚在树干上的人低垂着脸庞倾听着他说话,笑意浮在嘴角,而轻轻摇着头。深翠的枝条摇曳,阳光给他们的身侧镀上一溜金色的曲线,仿佛两个人结成了整体,而时间凝固了一般。胡滕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闯进了静谧的鸟巢,看到了任何人都不该看到的景象。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抽身离去。那是五年前的事了——1517年的夏天。
对他来说,卡尔洛夫永远像一个无法解开的谜。而他还没意识到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去探究它。
所有枝形吊灯的蜡烛都被点燃了,火光映照着水晶亮片,高悬在大厅的天花板上面熠耀生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燃烧的松香气味。这下面坐着神圣罗马帝国的三位最尊贵的选帝侯。
“我感到无比庆幸,你们终于意识到了我们对彼此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在不算太迟的时候。”里夏德·格莱芬抱着臂,满面温和地说道,尽管内容明显带着责难。
“哦,当然,现在正是时候!”黑森的菲利浦伯爵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并没理会大主教的讥讽,“您评判我增援时间的早晚是毫无疑义的,济金根不过是区区一名落魄骑士,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选帝侯的对手。我带来了充足的军队和武器,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要知道,论起冯·济金根的死对头,您是第一个而我无疑是第二个。”
“事实上,我从不曾忽略我们的协定。黄金诏书无疑是我们彼此合作的准则。”路德维希伯爵尴尬地接道。他只能这样辩解,心里明白如今隐瞒他和弗兰茨·济金根的私人交情也是枉然的。尽管济金根那张充满热情和诚恳的脸同时浮现在眼前;他无法容忍自己或别人的背叛,但是更无法容忍神圣等级秩序的破坏——一个骑士居然要戴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选帝侯的冠冕——弗兰茨,你怎么能指望我在这种时候站到你这边?这架关于利害的天平倾斜得太厉害了。他在命令军队开拔时反复地质问假想中的敌人,似乎要借此抚平良心的不安。
“你们误会了,我并不是在抱怨。”格莱芬举起双手,摆出一个坦诚的姿势,语气缓和些许,“我们的联盟既然已经恢复了,为什么不让它尽快运转起来中止这场叛乱呢?”
三位领主各自在座位上松了一口气。他们之间总算通过某种微妙的共识,达到了勉强的平衡。莱涅坐在房间的另一边,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然而他在全神贯注地观察他们,双手硬绷绷地撑在扶手上,由于这个不自然的姿势而显得十分紧张。在三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时,他不失时机地清了清嗓子,声响足够到引起他们的注意。“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莱涅主教。”格莱芬头也不回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不耐烦。
“我确信特里尔会胜利,秩序会得到重建,”莱涅交叉起双手,不急不缓地开口,“不过我认为有必要提醒各位,济金根在各地的盟友很多,据我所知美因茨大主教就暗中支持过他;就算他失败,也不能完全保证他的某些朋友会暗算我们。”

“哦,我想您一定是指叫什么法维拉的通缉犯吧。”菲利浦看了一眼格莱芬,咧开嘴,冲他不怀好意地笑笑,“您早应该放弃这个自以为是的念头,转而考虑考虑更适合您的事务;德意志的异端层出不穷,您为什么只专注于这一个呢?”
“您也是依照这种想法给路德提供庇护,致使现在北方的局面连罗马都无法收拾吗?听说您因此在新教徒中间更受拥戴呢。”莱涅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回道。菲利浦的脸登时发青,在他正要怒气冲冲地发作时格莱芬及时地打断了他:“好了,你们都是我的客人,给予我很大的帮助,我不希望在这个问题上听到争执。”
“假如济金根失败,您认为会从他那里逮到法维拉吗?”菲利浦最后仍冷冷地抛出一句,“您不认为那时他早已再次销声匿迹了吗?”
“您搞错了最基本的一点,伯爵。”莱涅慢慢地说,脸色不知为何微微发白,“除非被迫,他从不会销声匿迹。我只需要前往最麻烦的地方——往往他就在那里。”
落日的余晖洒在城堡的庭院里。桦树和栎树开始凋零,金黄色和深褐色的叶子落得满地都是。兰德克从拱门走过时,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廊柱下有人。莱涅裹着褐色的外袍坐在那儿,把额头贴在花岗岩石柱上,视线凝固在不知名的远方;亚麻色的头发略显凌乱,松松地垂到颈窝,收拢到风帽里面。这样的他完全没有任何威严可言,看上去仅仅像一个暂时歇息的流浪者,在寒冷中瑟瑟发抖。一时间兰德克拿不准是该上前问候还是悄悄离开。但是沉思的流浪者注意到了他在不远处徘徊,于是轻轻地冲他点点头。于是他缓步走上前去,堆积的枯叶在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
“您好像有些累……”兰德克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莱涅的表情,迟疑地开口,“要不要进去休息?”
“不用。”他低低地答道,将衣袖的褶皱抚平,稍微提高音调好像要使自己打起精神来,“现在你们的战况如何?说得具体些。”
“援军的到来使特里尔士气大振。短短几个星期里,就驱散了济金根军队驻扎在城下的所有营寨。”兰德克如实回答,“我们已经开始向济金根的数座城堡同时开始猛攻。埃贝恩堡刚刚成为第一个失陷的据点。济金根只能将主力部队转移到兰德施图尔城堡。假如那就是他的全部兵力,我们很快就能迫使他投降。”
一连串的捷报并未使莱涅的神态有任何变化,他只是沉静地、很耐心地听着。兰德克住了口,意识到这些都并非是他想要的。“没有消息……”他终于小声地继续道,不知为何充满了歉意,“没有任何可疑人物逃跑或是被发现的消息。济金根的几个幕僚不久前离开去寻求支援;那里面没有他。”
莱涅轻轻点了点头,“你们做得很好,我十分感谢。”他的面容仍带着最初的执拗,但是已不能掩盖眉眼间显露出疲累的神情。兰德克不禁回忆起那时他的模样,勉强支撑着自己,尘灰满面,颈上带着勒压过的红痕。他到底在追逐什么?又想得到什么呢?他已经很累了,但是如果不把自己和对方的身心烧成灰烬,这场斗争是不会停止的。兰德克很想询问这一切的起因,但是他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是无权开口的。假如他想知道,只能等待对方敞开心意。
“叫我投降是什么意思?”济金根冷冷地看着菲斯滕堡骑士,双臂僵硬地支撑在平摊的作战地图上。那上边的标注密密麻麻,但是所有的记号都指向了他们所在的兰德施图尔城堡。它被诸侯联军的炮火围攻了好几个月。济金根所期望的盟友和援助像他们曾做出的承诺那样缥缈,迟迟不得兑现。
“这是帝国传令兵今天刚刚带来的通告,弗兰茨!”菲斯滕堡拍打着桌面,“他们宣布,假如你放弃包括兰德施图尔在内的所有城堡,他们可以考虑让你安全而体面地撤离特里尔。”
“笑话!我决不离开我的城堡!可以夺走一个骑士的生命,但夺不走他的荣誉!告诉他们,除非弗兰茨·冯·济金根咽下最后一口气,抵抗会一直持续下去!”他顿了顿,冷静的理智重新回到他的头脑。“继续加固防御工事,从今天起,所有与战斗无关的人员一律撤离兰德施图尔!”
“你指的是……”
“所有的老人,女眷,和滞留在城堡里的受保护人,”济金根特别意味深长地看了对面的卡尔洛夫一眼,加重了最后的语气,“派可靠的人护送他们离开。这样我还能在他们身上看到希望。现在是所有人各得其所的时候了。”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要失败了。卡尔洛夫心想。
“主公!”诺因出现在门口,身上沾满血污,铠甲已经凹凸变形,“你最好到城墙来,他们开始猛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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