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那些沉默的苍绿山峦绵延起伏,从白雪皑皑的高原脚下直至蔚蓝大海的彼端,终日被袅袅雾气温柔地拥着,又被一条条蜿蜒的大河分割开来;在日落的时候,奔流而过的河面上便泛起了灿灿波涛,好似无数黄金在水中闪耀,每朵翻腾的黄金浪花都在讲述厚重的历史沉淀下来的传说。那是一片多么美丽的土地,过去,现在还有永远。
他们曾经一起泛舟在这些河流中的某一条上。他总是将木桨扔在一边,让船轻轻地随波而下。他喜欢把手浸在清凉的河里,让水流顺着指缝流淌过去;然后微笑着说:维尔纳,我喜欢水,我的家乡没有大河的活水,这太令人遗憾了。水的流动令我想起心灵的自由。假如心灵的起点和终结不是这些黄金,那还会是什么呢?假如我不属于这里,那还会属于哪里呢?
他说着的时候脸上却还挂着忧愁之色;好像久别家园的浪子在犹豫地确认自己的归宿。他望着他,心里泛起一丝怜悯——他其实是和自己一样的,不是吗?于是他想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作出肯定的回答。可是就在触摸的那一瞬间,有一声震耳欲聋的崩裂,从地底喷发出炽热的火,深黑的眼睛,深红的发丝,都随之变成了灰烬。世界的黄金熔化为四处流淌的血。
他惊醒过来,冷汗涔涔。偌大的房间里只回荡着自己惊魂未定的喘息声。枕旁的沙漏在倾泻着,轻微的沙沙作响在他听来简直惊心动魄。一切归于平静后,他才意识到,海德堡的噩梦早已结束了。特里尔的战乱刚刚平息。现在他在自己被委任的城市。
1523年5月的一天早晨,维尔纳·冯·莱涅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发涨的额头,花了好一会时间才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他在埃默巴赫,天主教会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直辖领地。历代受任命的主教为了牧养这个城市的灵魂,在此耗费掉了生命的绝大多数时光。他脚下那块踩上去咯吱作响的地板,也许是1422年冯·申克主教在与法兰克福缔结城市条约时思虑踱步的地方;他伏案书写的那个斑驳的橡木桌台,也许是1383年哈斯拉赫主教在反击瓦尔多联盟协议上签字的地方;他倚靠着的那扇雕花格窗,也许是1265年克勒维主教将叛乱的异端组织驱逐时凭窗远眺的地方……
他深深地确信他们的精神都还残留在这间屋子里。每一处缝隙,每一处划痕都有记忆,他们的眼睛凝聚在每一个角落,审视着他。那个悬挂在墙上的苦像十字架经过许多代人的亲吻、触摸,已经难以辨认出它本来的色泽。有多少人藉此获得了困苦时期的鼓舞和安慰?还有成就一切的信心和力量?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既他的前辈们能够引领和保卫这个城市,那么他也能。现在只需要他去做了。
门外响起轻轻的叩击声,有人礼貌地说道:“阁下,海德堡的沃芬贝格执事长在等您。”
“我知道了,请他在客厅稍等片刻。”他轻微地颔首,缓慢而清晰地回应道。他望望窗外,远处错落有致的木质房顶之间可以看得见高耸的教堂尖顶。暖洋洋的日光正照射着整个城市。
“他能当贵族和主教的日子不多了。”
啤酒馆里嘈杂吵闹,店主人环顾四周,审慎地看了说话的男子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嘘,声音别太大,最近这里混进很多奸细。
说话的青年人点头表示感谢,“呵,先生们,原来他们也感到自身的危机了。连郊外这种小店都派驻奸间谍。”
与他同桌的有五个人,全都穿戴着学者常见的黑色长袍和软帽,在布料隐藏的地方佩着剑。旁边的人对他耳语说:“阿尔伯特,我打赌你也在他们的搜捕名单里。”
青年人挑起锐利的眉毛,冷笑着说:“他们能把所有的反对者肃清么?看看现在的德意志,不是他们在恣意妄为,而是上帝的正义在巡行。这正义就是无休止的反抗和起义。”
“弗兰茨·冯·济金根刚刚在特里尔失败了。乌尔里希·胡滕已经被迫逃到瑞士避难。而路德发表了文告,声明反对暴力抵抗者。”
“马丁·路德不够看,他逐渐站到魔鬼一边而不自知。济金根只想着要世俗的地位,这就是他失败的原因。”他两手按在桌上,保持着执着的眼神,似乎这是他惯有的宣教方式,“我们不能把自己的私欲掺进神圣的事业中,必须时时刻刻信赖和依靠上帝。”
“等我们和米尔豪森的人会合,就诉诸行动吧。”
“不,还要等一个人,对我们来说他很重要。”青年低低地说,用手指在桌上轻划着,“一个曾经很有号召力的名字。”
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一个简短的拉丁文单词一闪而逝——FAVILLA——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还活着吗?他在哪儿?”
青年人若有所思地抚着下颌。“我也一度很惊讶。他曾经在济金根的埃贝恩堡给我写信,并且已经预感到他的失败。我回信说:‘那儿不属于你,我这里才有你想要的希望——在埃默巴赫恭候。’所以我们等他就好了。”
“但是——你又没有亲眼见到,怎么确信那真的是他?”
青年按着桌面,嘴角弯成一个轻微的弧度。“假如他是真的,那无疑是上帝的作为,我们将见证义人获得庇佑。假如他不是……那也无所谓。至少他的名字……还可以活着。”
“在埃默巴赫开始。”他说着,将右手平摊在桌面上,其他人依次将手叠放上去。“愿唯一的救主耶稣基督援助我们。阿门。”
每一个人低低地同声说道。店主人紧张地吞口口水,目送着这群黑鸦似的人陆续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去。他从心底里为他们捏一把汗。他们也许没意识到,他们的敌人和他们自身都那么令人害怕。
这时另一个人尾随出去。这是一个全身裹着油布披风,身材瘦小的客人,起先在不起眼的冷清角落里斜靠着椅子,模样很寒酸,姿态若无其事;而在他们交换秘密时,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冷冷地观察着。

海德堡神学院执事长,伯恩哈德·沃芬贝格在主教府客厅的皮靠背椅上坐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上年纪了,就算是海德堡到埃默巴赫这么近的路程,也使得他的腰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不安地环视周围,客厅很宽敞,铸铜壁炉的底部落着厚厚的灰,暗色的墙上挂着几幅圣像画。少得可怜的装饰只能令这里显得更加空旷,他自己的咳嗽声回响在室内,听上去大得吓人。埃默巴赫的主教不像他的前任,也不像一般的上层教士那样,喜欢华丽的装璜和过分夸张的矫饰。是的,他非常了解,这点和那孩子在神学院时一模一样,甚至更加匪夷所思,到了忽视生活的地步。
那孩子——我现在还有权利这样叫他吗?当沃芬贝格眼看着莱涅从门口走进来的时候,自嘲地想道。他再也不是我的学生,我也不再是他的老师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孩子。他嘴唇嗫嚅着,抓着扶手,费力地想站起来。“主教阁下——”他明白身为一名执事长必须这样称呼他。
“不必了,沃芬贝格执事长,”莱涅很快地摆摆手,“您坐着就好。”
他走到沃芬贝格面前,很自然地略一垂首,坐到老人的对面。一时间谁也不说话。莱涅在座位里交叉起双腿,将主教法衣的褶皱抚平,神情礼貌而淡然。他扫了一眼沃芬贝格,首先打破沉默。“路途上辛苦了。想必您已经知道我召您来埃默巴赫的用意。”
“不,说实话,我并不十分清楚。”老人脱口而出,但声音里除了苍老,明显还在微微发颤。
莱涅的表情并没有特别的变化,似乎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您清楚的。我能想象得出冯·阿德勒院长惊慌失措的样子。奉命关押候审的重要囚犯竟然越狱逃跑了。我很想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既然如此,您应该召见的是院长而不是我。”沃芬贝格低声说。
“不,我认为您应该更能够帮助我。凭您和他的关系。”莱涅淡绿的眼睛一直盯着老人铁青的脸,“我也希望了解,假如不借助帮助,‘法维拉’是如何从那么森严的监狱出逃的。”
沃芬贝格的脑海里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浮现起那个时刻。红头发的年轻人,他另一个孩子,最钟爱的学生,跨出冰冷的铁门,带着憔悴与疑虑交织的表情与他擦肩而过,而后轻轻质问:您以为我会感谢您吗?他心里带着痛悔和愧疚,却简单地回答:他们不该关起你的,谁都不该。
“很抱歉,我丝毫不清楚。我无法帮您这个。”沃芬贝格长吁一口气,下定决心地慢慢回答道。就算犯了戒条,他也发过誓把这个秘密带到地狱里。他已经犯过罪,不能重复再犯第二次。
莱涅盯着他,身体向前倾,音调提高几分,几乎带着轻微的企求口吻:“您的所作所为您自己最明白。请别拒绝我,好吗?”
“但是,我实在什么都不能够提供。”沃芬贝格沙哑着嗓子,回答仍是这个。
“这个人的存在与否对教会很重要,这用不着我多说。我并不关心您对异端的立场,我只要他回来。”
“我无能为力。”
“您知道这么回答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莱涅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对方,眉头紧皱了起来。他恨我。老人心想。他应该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恨我了。
“是吗?就算是,可您为什么——”他困惑地站了起来,在壁炉前踱来踱去,冷淡的语气渐渐注入了某种感情,“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他?”他猛一回头,沃芬贝格惊讶万分地发觉他眼圈竟然微微泛红。他定定地站到老人跟前,直视着他饱经沧桑的面容。
“就因为……亚瑟是您的教子?!”
老执事长的心猛地一沉。囚犯,法维拉,他一直这么冷冷地称呼着,好像认定对方是没有生命的存在,而遗忘了那孩子真正的名字,他们朝夕共处时一直使用的称呼。现在他终于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一瞬间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和过去那么相似,几乎把老人恍惚带回了往昔——他们在他眼里都是“孩子”的往昔。
“教子……”沃芬贝格喃喃自语着,可是为了誓言,顽固的抵抗不得不忍痛继续下去,“完全不是。假如我真如你认为的那样对他偏心,那怎么会令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我没有尽到教父的责任。我们彼此都不会承认对方。他也在恨我,蔑视我。这样你还坚持认为是我帮他潜逃吗?”
也许意识到自己举止有些失控,莱涅颓唐地坐回去,身体深深地陷入椅垫中。他紧闭着嘴唇,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好一阵才平静下来。“那么……”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像起初那样淡了下来,但有着说不出的疲惫,“我很抱歉,让您白白来到埃默巴赫一趟。您像过去那样,不能给我任何希望。”
沃芬贝格悲哀地望着莱涅。后者把头低下去不再看他,亚麻色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深陷的眼窝,显得非常憔悴。有那么一刻,老人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可是他马上又意识到,无论是教阶还是立场,自己和对方已经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已经没资格这样做了。
他努力地站起来,僵硬地行了一个礼。“我派人用马车送您回去。请您多保重身体。”莱涅轻轻点点头,平静地说,“无论埃默巴赫还是海德堡,都不是令人舒服的地方。”
“维尔纳……”沃芬贝格看着他,嘴唇颤动着,始终没有说出来莱涅的名字。
“今天对您失礼,我很抱歉。”莱涅低低地说完,便转头望着太阳从窗帘映出的光斑,不再开口。
沃芬贝格痛苦地喃喃着。不,维尔纳。一切错都在我。我的偏心,我的陈腐,我的软弱,将你们两个都失去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