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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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涅蹒跚着,赤脚从地毯上走过去。假如不开窗,他完全不能分清这间大屋子外面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在宽大的镶木窗台上坐了一会儿,清晨微凉的风透过幕帘的缝隙,吹拂着他裸露的脖颈和锁骨。他叹口气,脱掉天鹅绒睡袍,拾起扔在地板上的外衣。
“就这么急着走吗?”另一个声音从身后的床帏里面传来,懒洋洋的,“我认为你应该在美因茨多学点东西。”
莱涅并不停下来,只是回头望了望阿尔布莱希特。“这种生活方式我厌倦了。何况我还有使命要完成,您知道。”他直截了当地说,“该做的也都做了,不是吗?”
“你的傲慢倒是学得比谁都快。”阿尔布莱希特眯起眼睛,欣赏着他线条优美分明、略带紧张感的躯体,“等你跟那些令人头疼的诸侯周旋,碰够钉子以后,就会想念我的。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连他父亲都抓不到他,你认为自己就能行吗?”
莱涅闭着嘴,不置可否。他永远都忘不了昨晚在大教堂举行的绝罚仪式,那是对卡尔洛夫的缺席判决。在祭坛中央,十二名神父手擎着点燃的蜡烛,环绕着大主教肃然站立。阿尔布莱希特展开羊皮纸文书,高声宣读道:“以主之名,我宣布绝罚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将其永远逐出天主教会,天国的拯救之门将对他关闭;一切信徒均不可与之往来,违令者亦受绝罚。”这时所有神父一齐将蜡烛掷在地上,用脚踩灭。整个教堂顿时陷入一片可怖的黑暗,只有宣告的声音在穹顶间久久回荡着。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为之颤栗。随后,印着他名字的文告将被送往各个教区,一场也许是旷日持久的搜捕开始了。而这个任务——由他来承担。
最后他轻描淡写地说:“那又怎样?花上几年、十几年时间,对我都不算什么。他还能逃到世界尽头去吗?”
他已经穿戴整齐,全黑的法衣严严实实地从领口垂到脚面,向大主教微微弯腰,算是告别的致意。阿尔布莱希特面对他竟有些愕然。说来也怪,当他在床上裸露着白皙的身体时,显得那么顺服温驯;而每当这时,他就像严阵以待的军旅,无隙可乘,甚至令人生畏。阿尔布莱希特有时思忖,自己也许正把一个可怕的人引向上层——尽管目前还是他占主动,但要不了多久,这个不乏天资的年轻人就会超越他。“那只能祝你好运了。希望再见面时,你还能给我带来惊喜。”他看着莱涅打开门走出去,自言自语地说。
世界的变迁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快,在一个维腾堡教士把一张纸钉到教堂大门以后,引发的风暴连他本人都无法预计。在各地大大小小的纷争和战乱中,选帝侯们推举了新的帝国皇帝,一个甚至不会说德语的西班牙君主;而那些诸侯稳稳地居于日耳曼的银灰色土地上,如此桀骜不驯,就连罗马天主教会也难以控制他们。人们不知道他们正身处在怎样的一个十字路口,一个分裂世界的破晓,但他们领略了生命的微不足道。在那些偏僻的乡村,对于除了耕种、捕渔一无所知的农民来说,任何时代面对的生活都差不多。
卡尔洛夫最近才明白土地的涵义。他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亲近过土地,让自己的汗水渗进土壤。他渐渐明白“人由泥土而造”这句话的真切。她是如此安详,又如此诚实,你播种什么,就会收获什么。在湖畔高地上有一棵老橡树,因为紧挨着一些古老的墓碑,所以很少有人靠近,但他喜欢它的荫庇,临近黄昏,他就在它宽大的树荫下歇息,尽管身体劳累,但十分满足。
他身边传来踩踏枯草的响动,伴随一个纤细的声音:“亚瑟?你睡着了?”
他坐起来,看到站在身边的女孩,笑着摆摆手。“莉狄亚。……你在哪儿摔跤了吗?身上都是土啊。”
她嘻笑起来,抹了抹脸,“我跟坏小子打了一架。别担心,我赢了。”
“莉狄亚!你马上要受坚信礼啦,该像个大人的样子,卡塔琳娜还特地要回来看你,她见你这样会气死的。”
她扬起下巴,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那她该责备的是你。为了你我才要教训他们的。汉斯和埃里克瞎嚼舌头,说你不是好人,应该把你赶走!”
卡尔洛夫愣住了,僵硬地笑了笑。“……是么?你怎么认为呢,莉狄亚?也许他们才是对的。两年来,我和你们一起生活,却什么都不说。”
“你?什么都不说?才没这回事!”莉狄亚直起身子,认真地、责备地看着他,“你不是一直在对我说吗?没有你,我怎么会知道世界上曾有过那么多人,发生过那么多事!我喜欢跟你在一块儿,听你说这些。”
“好啦,好啦,谢谢你。”他无奈地摇摇头,“那我们就开始吧。”
她挽起裙子,很轻快地坐下来。卡尔洛夫能从她身上看出时间的流逝,刚见面的时候她还是小姑娘,现在她仍然纤瘦,但长高很多,面颊也开始出现青春的红润。她很勤快,爱她的父母,但和她出嫁的姐姐很不一样,也不同于一般的女孩,有时她身上有着莫名的执拗和叛逆。当卡尔洛夫不经意地把一个全新的世界讲述给她听时,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和聪颖。她从围裙下面掏出一本书,那是他交给她的,尽管精心收藏,陈旧的牛皮纸边也已起皱了。她认真地凑过来,“我昨天才发现这里,是什么意思?你在页边上写的这个。”她翻开最后一页,轻轻在上面点了点。那个词似乎是很久以前随便写下的,墨迹都有些暗淡。卡尔洛夫瞟了一眼,面色不禁凝重起来。
“——法维拉。”他喃喃地念道,“是灰烬的意思。”
她眨了眨眼。“啊!可你为什么要把它单独写下来呢?”
他沉默了,指甲无意识地在上面刮擦着,好半天才迟疑地开口。“名字——它是一个名字。拥有它的,曾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他相信自己肩负某种使命,所以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该有留恋,也不应该被留恋……”
“你的意思是说,那时你自己管自己叫法维拉?”
卡尔洛夫愣住了。有时这女孩敏锐的直觉叫他措手不及,尤其她的眼睛里还有孩子的纯粹。想到她将带着这种特质去面对世间险恶,不禁令人感到不舒服。他轻轻翻过去那一页,“你猜对了。不过别告诉别人,好么?就我们俩知道。”看着莉狄亚兴奋地连连点头,孩子似地沉浸在分享秘密的快乐里,他嘴角微扬。“好了,今天我们该说什么了?”
“你答应把昨天的诗篇读完的。”她翻开夹着一片叶子的地方,把书递给他。他接过来,靠在树上,流畅地读道:“我坐下,我起来,你都晓得,你从远处知道我的意念,”心里忽然莫名一沉,声音愈发低下去,“我行路,我躺卧,你都细察,我一切的行动,你都熟悉……”念到这里,他啪的一声合上书,觉得自己难以读下去了。
“怎么了?”莉狄亚惊呼道。卡尔洛夫意识到自己的反常,连忙用抱歉的口气说:“对不起……我有点走神。”
“这些话让你想起不好的事?”
他把书搁在腿上,无意识地用手抚着胸前,好像那里被什么重压着似的。许久才低低地说,“可能我没权利过现在的生活……劳作,流汗,饮食,睡眠,然后死去——不是这样。这不是属于我的。可是我也没有别处可去了。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仍不放过我……”

突然他停下来,意识到自己在向一个孩子说不该说的话。莉狄亚不吱声,稚嫩的脸上却又浮现出神秘莫测的表情,决不能说她听懂了,可那微微带笑的脸似乎透着怜悯和讥讽,就像他曾在教堂看见的天使塑像的面孔,而它只能在孩子脸上浮现。她抱着双臂想了一会,忽然冒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亚瑟,你不能一直呆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莉狄亚,真的不知道。”
这时远方的小教堂敲起了晚钟。莉狄亚跳起来,拍拍衣服的灰尘,回头对他说:“该回去啦,爸爸妈妈在等我们!”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刚才的气息,就像个顽皮的农家女孩。他长吁一声,回答道:“我想单独呆一会儿。跟约翰和玛格说一声,好吗?”
“好吧。”她望着他,莞尔一笑,郑重其事地说,“我们等着你。”
等莉狄亚走远了,卡尔洛夫倚着树躺下来。晚风挺凉,裸露的粗糙树根却很温暖,他望着头顶斑驳的光影,突然觉得这种视野触动了他的某个记忆。在某时某处,他似乎也曾这么仰望树顶,而唯一的不同,是现在他独自一人。他的胸口莫名地悸动起来。唯一的不同,是没有另一个人紧靠着他,他甚至能感到他的体温,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一双淡绿色的眼睛在盯着他,渴望他说出某些话。
“忘了我吧。你知道我不能,为什么还要求我呢?”他按着额头,喃喃地说。
忽然他发现眼前有什么在闪光。他抬起头,原来是夕阳下的博登湖,这时它显得格外温暖和广阔,里面好像有无数的黄金。他突然涌起一种冲动,于是甩甩头,把外衣都脱下来,走下湖滩,扎进水里。在冒出水面时,他望见辽阔的晚霞正向头顶沉下来,远处的山坡上早就收割完毕,露着一茬茬残梗的荞麦田,在余晖下闪着一圈白茫茫的光,迎接着冬天的到来。某种震撼与感动在他体内升起,他很想哭,又想大笑。难道长久以来的奋斗,还比不上眼前这一场宁静的黄昏?也许什么都不做,对他才是更合适的拯救?但是水托举着他,包容着他的一切忧虑,此刻,他觉得找到了答案和安宁。
莱涅刚刚来到康斯坦茨的时候,并不认为能有所收获。这两三年来,需要他们过问的人物层出不穷,一个法维拉根本不算什么。就连把路德引渡到罗马都困难重重,最后只得派来个红衣主教,在粗野的、虎视眈眈的德国人中间质询他。莱比锡的那次公开辩论,莱涅也到场观看了,只觉得尴尬无比——不是因为路德神经质地连连宣称“圣经”、“圣经”,而是一帮携带武器的大学生,从维腾堡尾随老师而来,吵吵嚷嚷,在场内场外不停起哄。他们中一定有人认识法维拉,但并不晓得他后来去了哪里,也不晓得海德堡发生过什么。但莱涅探听到了法维拉曾经生活的诸城市。于是他开始依照这个长长的名单,在德意志各地搜寻蛛丝马迹。他也不能解释,为何法维拉一定就在他旅途中的某处;但谁知道呢?狄多自杀的时候,是否也想到,能在冥府里与埃涅阿斯重逢呢?
那时,他从当地领主和主教获得了许可,刚刚安顿下来。傍晚他遣散了随从和卫兵,独自登上山坡,就在那儿发现了波光粼粼的湖水里有人。尽管相隔甚久,他发现自己看见他并没太吃惊,也许是这两年来的行动都是以他为中心的缘故,就好像他们从没分开过。
那个青年展露着结实的肌肉,随着流畅优美的姿势微妙地律动着,从容不迫地游来游去,在鱼跃出水面时甩着头上的水珠。深秋冰冷的湖水将他的肢体激得通红,充满蓬勃欲出的精神,像一头年轻的野兽,强健而敏捷;或者异教时代那些半人半神的青年,只靠体魄和冲动就能成为人们膜拜的中心。**。就单单这么望着他,他发现深埋在体内的那些**又复苏了,甚至能想象出伸手抚摸他、跟被他抚摸的所有触感。他显得比以前更红润、更健康了,那都是他自己久违或根本不具备的。这时他才发现,他的世界从来都比他自己的广大深沉。他垂下头,孤独和愤怒交织着升腾起来,伴随莫名的挫败感。他明知应该马上折返,通知市政厅和军队,但当他意识过来时,已经不可挽回地奔他而去了。
卡尔洛夫游上岸,凉凉的风使他精神一振。他在砂石滩上寻找着外衣,这时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身披着斜阳的逆光,面容模糊不清。他抬手半遮着眼睛,当认出那是谁时,便情不自禁地喊出来,不假思索地奔过去。对面的人震动一下,似乎在迟疑。但卡尔洛夫不顾半裸着身体和浑身透湿,紧紧搂住他,“太好了!太好了!你来了!”
莱涅一动不动,任凭他抱着,当他稍稍松开他时,才轻轻地说:“你一点没变呐。看来生活得不错。”
“是的,而且很快乐。我是个傻瓜,现在才明白许多简单的道理。”他笑出来,“等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你就会发现我的变化。”
莱涅咬着嘴唇,突然反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是故意的吗,法维拉?”他紧盯着卡尔洛夫,嘲讽地说,“你见到我居然这么高兴——只能说明你忘了某些事情。”
他说这话的神情和语气太冷酷了,和记忆里判若两人,以至于卡尔洛夫倒抽一口冷气,恢复了些理智。“维尔纳?你还好吧?……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托你的福!”莱涅一字一句地回答,“你以为能永远逃避我们吗?就凭你在海德堡犯下的罪!”
“你们?你们是指谁?”卡尔洛夫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他本能地想挣脱,莱涅却抓得更紧。“我不会再让你逃跑的!”他断然宣布,“因为你就要受到审判——应有的,却被你逃脱的审判!”
因这句话,卡尔洛夫的噩梦又苏醒了。他是认真的——卡尔洛夫能准确无误地从他身上觉察到令人窒息的味道,来自阴森森的高墙里面。他并没完全明白,但反射般地甩脱了莱涅,像要摆脱一个恶魔;但下一刻,莱涅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两人身体重叠身体,一齐摔倒在湿漉漉的砂滩上,厮打起来。
“别开玩笑了!这不是你!不是你!”卡尔洛夫歇斯底里地叫着,但是莱涅卡着他的脖子,这么钳制住他,把他的头往水里按。他呛了水,本能地朝上伸出手,揪住莱涅的衣领,顺势把他拖进水里。莱涅拼命挣扎着,他的力量虽一向比不上卡尔洛夫,但如今充满了令人战栗的执着,灰色的羊毛长袍早就湿透而紧贴身体,头发跟脸上都沾着沙粒。“住手吧,我们有必要这样吗?”卡尔洛夫绝望地吼道,突然感觉侧腹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低头一看,那儿殷红的血正成股地流下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莱涅,后者手里攥着匕首,惊恐而不失冷酷地瞪着他。他慢慢松开了手,捂住腹部,随即感到头部挨了重重的一击,就倒在岸边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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