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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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寂静中只听见自己带着嘶嘶的呼吸,伴着沙漏里的沙子下落的声音。这期间或许有人来敲过门,或许没有,但他对此毫无察觉。突然巨大的钟声响起来了,不容抗拒地荡涤着黑暗,充斥了整个空间,震得人耳膜发痛。他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那是丧钟吗?为谁的葬礼敲响?
突然门被打开了,莱涅反射性地跃起来。没有光线他也知道来者是谁,那已经无比熟悉的气息再次包围了他。“你在干什么?”阿尔布莱希特不耐烦地问,把厚重的窗帘全部拉开,耀眼的白昼流泻进来,刺得他皱起眉头,抬手捂住眼睛。“来吧,开始了。你还要等多久?”他拽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向外走。“不——不行!”他下意识地惊呼道,挣扎起来,“我现在还不能……”
“您在说什么胡话呢?”阿尔布莱希特发出一声嗤笑,“审判全部结束了,你已经被宣判无罪。现在你要被授予神职,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他抓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听清楚:“要想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祝福你,就别告诉我你没准备好。”他说着,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些,语调变得更戏谑,“否则我们所做过的一切可就白费了,那是你最怕的结果吧?”
“我……知道。”他尴尬地喘着气,渐渐冷静下来,随即后退一步,脱开阿尔布莱希特的怀抱,放低声音说,“您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的。”他整理好簇新的长袍,先他一步跨出门槛。
别人为他的到来打开了圣灵教堂的大门。唱诗班的赞美歌声从天而降。他缓缓地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阳光照在他的镶金饰带和曳地白袍上,使它们闪闪发亮。两旁座位上挤满了沉默的人,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一双双严峻的眼睛打量着他。他知道他们的怀疑和不满:这个年轻人究竟做了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接受神职,并将坐到高高在上的位置?是的,他曾经怀着年轻的憧憬和激动,无数次想象过今天的场面,但从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这种机会。或许他真的没资格接受神圣的印记,但或许它真的是要以巨大代价来换取的——像他所做的一样,不是么?
他来到祭坛前面,曲膝跪下,接着伸开双臂,全身匍匐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焚香的气味和无数支蜡烛的光晕包围了他。祈祷的歌声彼此应和,请求所有的天使圣人保佑这位新的牧者。台阶上传来袍据摩擦的声响,他直起腰,目视美因茨大主教走到他面前。在这段静默的停顿中,阿尔布莱希特在他的脸上搜寻着,但找不出任何预想的胆怯跟迟疑。现在跪在他面前的,是个眼神坚定而冷冽的年轻人。他叹了口气,双手按在他的头顶,宣布道:“维尔纳·冯·莱涅,我按立你为罗马教会神父,使你有祝福和赦罪的权柄,成为圣彼得的继承人,基督在人间权威的代表……”
莱涅闭上眼睛,让大主教在他的额头和手上涂上圣油。在萦绕耳际的诵经声里,他似乎听见了一串熟悉的笑声,有个年轻人在某处观看着,神情忍俊不禁。他疑惑地睁开眼,并没有人。“他”不在那里。他不禁回忆起他们携手旅行,大声欢笑的时候,而那些日子一去不返。他的眼眶毫无理由地湿润了。从今天开始,他将不再是一个孩子,一个自由人。这时候,福音书的句子在穹顶间响起来: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年少的时候,自己束上腰带,任意往来;但年老的时候,你要伸出手来,别人把你束上,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
***
他跋涉的太久了。他并不喜欢南德意志的崇山峻岭,也许就是这样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森林,总能迫使人产生不安和逃逸的**。他钟爱的河流会沿着陡峭的山坡滔滔而下,不作任何喘息,就像命运一样。而在高山间出现湖泊,不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么?阴霾的森林在此处戛然而住,就像女武神卸下了她的甲胄,展开双臂,露出洁净发光的衣襟,温柔而庄严。苍绿的山峦和堤岸全都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来,周围飘着雨后特有的湿润的泥土味道,令人陶醉。这好像预示着,征战就要结束,疲惫的灵魂就要在此长久地安歇。
一个和他流着相同血液、说着相同语言的男人,也曾经膜拜地眺望这片湖泊吗?当他在康斯坦茨的监狱里,望着柴堆在脚下搭起来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卡尔洛夫相信,有一天那阴霾的角落会变成神坛,整个波希米亚的神坛——因为他们的先知曾在上面走来走去。尽管相隔了一百多年,他也能够想象出他的模样:扬·胡斯曾经在这里受审,他承认了强加给他的罪名,但最后仍然被烧死在城门口,骨灰撒在河里,可能就漂到了面前的博登湖,混入慈爱的、接纳一切的水里。
这件事并非仅仅发生在过去,而是时刻都在重演。认清这个事实,曾经使他年轻张扬的精神亢奋起来,他一向认为死亡只有一种,那便是悄无声息地停止呼吸,就像年老的驼鹿突然倒毙在密林的某个角落,慢慢腐烂;而伴随着火的死亡却不是死亡,而是生命的真正开始,纯洁、完美、光辉的生命,就像从晦暗的物质中炼出黄金。但不知为何,如今当他在湖畔坐下来,闭上眼回想这些的时候,却头一次感到了茫然和疲累。
后来,他狐疑地抬起头,因为有个稚嫩纯净的声音在唱歌。调子带着民歌式的简单重复:
当我死去时
请不要悲伤
我的墓上会长出绿草
如果你愿意记起
如果你愿意忘记……
他努力地回忆着听过的民歌童谣,但不记得曾有这样一首歌,正因为这样他听得有点入迷。那是个小姑娘,看模样是乡村孩子,穿简陋的布裙,露着细瘦的手臂和腿,柔软的卷发从头巾里披散下来。她显然也发现了他,停止了蹦跳,隔着浅浅的湖滩望着他。他微笑起来,向她招招手。她也就毫不迟疑地跑过来,向他伸出粉红色的胳膊,手里攥着一把天蓝色的野雏菊。卡尔洛夫惊奇地接受了它,柔声问:“你是哪里来的呢,小东西?”
“那边。”她扬起手随意地一指。这种孩子式的回答并不具有意味性,他也就笑而不究,但是故意反问道:“难道你说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她眨了眨眼,突然微笑起来,一瞬间令他觉得,那几乎带着一种神秘和狡黠,超出了年龄,甚至超出了人间的造物。这时从对面的堤岸上传来的呼唤替他回答了疑问:“莉狄亚?莉狄亚?你在哪儿?”那是个年龄大点的女孩子,显然是她的姐姐,已经显示出青春的成熟。小姑娘奔到她那里去。当他们互相看清楚时,她愣住了,他也从湖滩上站起来。“卡塔琳娜!”他说,“原来是你们!还记得我吗?”
依傍着湖周围的山坡,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小村落。卡尔洛夫跟着女孩们穿过湖畔的沙地小路和斜坡,几乎来到桦树林的边缘。就在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简陋农舍,在紫色的石楠花丛中却显得无比和谐,好像它不是人为搭建,而是自然生长的。里面很狭窄,也不明亮,但是弥漫着浓郁的柴火、烤鱼和谷物的味道。他陶醉在这种气息里,嘴唇默默地拼出一个陌生的词——家。
“好久不见了,亚瑟。”男主人鼓起他晒得黝黑的脸,发自内心地笑着,“您的样子变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像以前一样,称我‘你’吧。”他笑着摆摆手,“都过去六七年了吧?你们倒是一点没变。”
“你真会瞎说,我们两个当然是老了!”屋角的女主人正挨着炉子准备她的浓汤,忽然转过头絮絮叨叨地插话,“难怪莉狄亚不认得你,当时她还不懂事呢,现在也满十二岁啦。而你呢,从男孩变成男人了。想必有不少姑娘追求你吧!”
年轻人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不过你可别打卡塔琳娜的主意,”女主人挺直了腰,又补充说,“她已经订婚啦。”卡塔琳娜红着脸在一边偷偷地笑着,拉起妹妹的手,“来,莉狄亚,我们去把剩下的种子种完。”
卡尔洛夫等姐妹俩出去后,向夫妇打听起他们的日子。“主人每个季末会派人来收租税,但收成不总是那么好。比起其他地方,我们算还不错的。就是住得太差,一年到头总是漏,离市镇又太远。”男主人咳嗽着,“哦,你是从康斯坦茨城区过来的吗?今后打算如何呢?”
卡尔洛夫明白这完全是善意的关心,他斟酌着回答:“我是走山路来的,去哪里还没有决定。可能过些日子会到瑞士去。”
“为什么是瑞士?那儿的人可不比这里友善。”女主人立刻接道,“哪儿都不比自己的地方好。你瞧,我们就舍不得离开这里。”
一小块田地在房子后面开辟出来,用来种点蔬菜和马铃薯,是女孩们负责照料的地方。姐妹俩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卡塔琳娜抬起头,看见卡尔洛夫趴在屋顶上忙活,她忍俊不禁,“你在帮爸爸修理屋顶?”
“我知道约翰的腰有毛病。我说服了他,这点事我来做就好了。”他快活地回答,“从离开家乡开始,好久没有机会这样干活了。”
“但每天干活就会很累,”莉狄亚突然认真地开口。
卡尔洛夫定定地望着她稚嫩的脸。“她已经开始劳作了?在这个年纪?”他说,“除了这些,她每天都做些什么?”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们都是这样。就如你所见,有时玩耍,大部分时间干活。等过两年她受过坚信礼,就该嫁人了。”
小姑娘似乎并不明白对话的内容,不安分地在卡塔琳娜的腿边扭来扭去,她的瘦小和纤弱使她看上去远没有十二岁,小小的肩膀几乎承受不住什么重担。他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假如约翰和玛格不反对,我希望教她念一点儿书,”他点点头,诚恳地说,“比如礼拜日的时候,可以吗?”
卡塔琳娜微笑起来,“尽管不知对一个女孩有什么用处,但我想他们会答应的。”她抚摸着莉狄亚的头,思考一会儿,随后扬起脸对他说:“亚瑟,你留下来吧。”
“嗯?”他狐疑地探着头,好像并没听懂。
“我不久就会离开,而爸爸妈妈需要帮助,莉狄亚更需要照顾。你是个不一般的人,我们都很喜欢你。”她认真而坦率地说,“留在这里吧,假如你愿意。我觉得……你能给我们带来特别的东西。”
卡尔洛夫愣住了,并没有立即回答。十三岁——当他舍弃令他难以忍受的石头城堡,开始漫长的流浪时,最初是他们慷慨地收留了无依无靠的他。他们只是普通农民,并不懂得艰深的学问,甚至不认识字,也从不追问他的过去,只是以最古老最淳朴的方式,告诉一个颠沛流离的旅客:在这儿他可以安心,忘记过去的一切。
他从未奢求过这样的生活,没有争斗,没有猜疑。那时候,他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头顶是纯粹、湛蓝的天空。从高处可以望见远方绿色的麦浪和湖光。金色阳光温柔地照射着,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平静,仿佛他和上帝达成了和解。
***
海德堡神学院的黄昏永远是一成不变的。但是寂静多了,沃芬贝格执事长站在俯瞰广场的回廊里想,失去生命力的死寂。到现在他也不敢去数,究竟损失了多少年轻的生命。他承认曾为他们的轻狂吵杂而烦恼过,但总好过如今可怕的空虚。他突然萌生了可怕的想法,或许这个地方再也不能复兴了,新的血液将避它而去,流向更自由更广大的天地。
他的思绪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老人愣了愣,认出迎面走来的是他的学生;不,现在已然是他的同事,冯·莱涅神父。那件法衣他穿得十分得体,连步伐举止都明显地成熟了,深沉了,似乎还带着某些别的东西,使老人几乎不敢去认他。他们足够接近时,莱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地欠身。“好久不见了,执事长。”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沃芬贝格张了张嘴,却辞穷了。从那次骚乱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面。他不知道,莱涅是如何从残酷的监狱和审判里脱身的,而当美因茨大主教突然宣布,此人的案件已调查清楚,应予无罪开释时,他更是无法理解。然而凭着直觉,他隐约嗅出一丝不安,当听说他被授予神职以后,这种不安成为了煎熬。他痛苦地猜测出,他的学生为此出卖了某些东西;而自己既无法谴责,也无法赎回他,甚至连询问的勇气都没有。他只能勉强地回应说:“是的……祝贺你,维尔纳。”
“都是托您的福。”莱涅冷冷地接道,“您和院长他们。”老人的脸渐渐苍白起来,他看着,却无动于衷。
“维尔纳……”沃芬贝格颤抖着声音说,似乎对方才是被冒犯的人,“我很抱歉……但是,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您看来,很少事情具有意义。”他不无讽刺地回答,“但是对我们来说不同。譬如某些应该负起的责任,遏制、而不是放任自流。”
“你在说什么?”
“您自己最清楚。”他淡淡地说,不等老人反应就断然结束了对话,“感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明天我就要离开海德堡,随着巡回法庭一起——毕竟我是最能提供逃犯线索的人。”
沃芬贝格无话可说。一阵寒冷的晚风吹过回廊,预示夏天已接近了末尾。莱涅把吹散的头发掠到耳后,不经意露出额角的一道伤疤。那还是他替沃芬贝格挡下的。老人明白他那无法直言的怨恨。他钟爱的学生和孩子,竟只有两人仍然活着。一个并不曾真正信任他,现在下落不明,前途凶险;一个曾经信任他,现在对他只有失望。他曾经向他求助,他却无能为力;在他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在沉默。而以后的岁月里,他们却要以厮杀来代替爱。听着背后莱涅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老人手扶在冰冷的石栏上,流下了眼泪。
莱涅推开那道老旧的房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房间的陈设未经一丝改变。他想了想,只把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摘下来,擦去灰尘,小心地收在怀里。他的目光落到了简陋、有些凌乱的床铺上,心脏猛地抽痛起来,这几乎再次把他带进回忆里——而再也不会有人回来了。一本厚书摊开来放在枕边,书页微微颤动,似乎是被风吹开的。他迟疑地拿起它,读着上面的句子:
“即使冰冷的死亡把我的灵魂和**分开,不管你到什么地方,我的魂魄也会擎着黑烟滚滚的火炬追来。”
他扬起脸,长叹一声,把它放回原处,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重重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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