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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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在做梦。梦里是一片金黄色的田野,沿着长满青草的小道,一直通到广阔的河流。这景色仿佛很熟悉,可是他久久地走着,却如同行在旷野,碰不见一个人。有人似乎在喊他,非常熟悉的声音,但是他想不起来那是谁。这景象随后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恐惧感升腾起来,他想跑,可是被什么东西牢牢拴着,一动也不能动。后来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隐约有人在低声交谈。
“……收留他的是个普通农家,就在这附近,是一对夫妇和一个女儿。”
“知道他的人多吗?”
“不,似乎他和周围的人来往极少。”
“我明白了。你们走吧,按我说的去办。”
悉悉索索的金属撞击声后,周围又归于平静。迷糊中,似乎有人在他身边屏息站着,不安地来回挪动,他感觉那人紧贴着自己,而且正以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脸颊,颤抖的呼吸掠过他额上,低声念着:亚瑟,亚瑟……
卡尔洛夫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靠在椅子上,双手反绑在身后;脑袋仍然昏昏沉沉,被草草处理过的伤口,由于拉扯而又剧痛起来。他惊慌地环视这间完全陌生和密闭的屋子。暖炉的火烧得很旺,映红了远远地坐在桌边的人。刚刚似乎完全是他自己的幻觉。眼前的那个年轻人,就如同一座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地望着这里,冷漠而矜持。
见卡尔洛夫醒了,莱涅才站起身走过来。卡尔洛夫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他瘦得厉害,比以前憔悴太多了,眼里布满血丝,潮湿的头发纠结着垂在肩上,连沾着沙子的的外衣都没换下来。在昏暗的亮光里,他们彼此沉默地对视了很久,一时间只听得见柴火噼啪作响。
卡尔洛夫尴尬地张了张口。“这是哪儿?”
“我允许你发问了吗?”莱涅低沉地打断他,“曾有人对我说,寻找你是徒劳的,但是我不信。现在时间证明了我是对的。”
“为什么……是你?”
莱涅挨近他,提起自己湿冷的法衣下摆,“你看不出来我是什么身份?还是你不愿相信?需要我把美因茨大主教跟异端法庭的文件给你看看么?应该看的,‘法维拉’,那是你的绝罚令啊!”
卡尔洛夫不停眨着眼,似乎被眼前的东西刺痛了。“别开玩笑了!你怎么可能——”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把人想得太简单。这两年来,我们一直在搜捕你。”他说“我们”的时候已经极为自然,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冷笑,“而且你不认为,能把你找回来的只有我吗?”
“你——”卡尔洛夫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好半天才震怒地吐出一句,“……卑鄙!”
莱涅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地俯下身去,压住卡尔洛夫的肩膀,在他没反应过来时,指甲便一下子嵌进他腹部的伤口里去。酷刑般的巨痛令卡尔洛夫痉挛地弓起腰,断断续续地嘶喊,身体徒劳地挣扎,粗糙的绳索把他的手腕磨得渗出血来。莱涅嘴角抽搐着,但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直到卡尔洛夫不堪忍受,死命咬住莱涅按着自己的手,他才皱着眉头放开他,退后一步,手上淌着他们两人的血。
“很疼吧?可是还不够!”莱涅恨恨地说,“你说过多么漂亮的话啊!可是你干了什么?自己离开,让我们去流血!他们都那么崇拜你,相信你——是你害死了他们!的确,你让我懂了;你所谓的世界的灰烬,就是这些牺牲品啊!”
卡尔洛夫浑身震动一下,一直竭力回避的事实终于来找他了。他反射地叫出来:“不,你错了!害死他们的根本不是我,而是——”
“否认!否认!你总是在否认!直到现在你还没有悔意?”
卡尔洛夫难以置信地望着莱涅,后者眼里泛着潮红,几乎到了失控的边缘。“你疯了!”他骇然地说,“维尔纳,对于他们,我很遗憾;但是睁眼看清楚吧,你如今却站在怎样的位置上——”
他的脸随即被莱涅重重掴了一掌。“你有什么权利谴责我?”他急促地说下去,“你自己又如何呢?当你头也不回地走掉的时候!”他扯开自己的外袍,累累伤痕像烙印一样留在身上,触目惊心。他揪着卡尔洛夫的头发,强迫他贴近自己的胸膛看清楚,“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而他们都死在绞架上——这一切,你认为‘遗憾’就够了吗?不,我活下来,就是为了叫你付出代价!”
卡尔洛夫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垂下头,伤口还不断有血渗出来。“维尔纳……我们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他竭力保持着平稳的呼吸,深深吐出一口气,“你以为我什么都不去想,一直过着快乐的生活吗?在我见到你的那一刻——不,在那之前——其实我本想说,我在这段日子才明白平静生活的珍贵,还有过去的我是多么单纯。而且,改变并不晚……这一切,我都想告诉你的……”
“上帝啊!我耳朵出毛病了?这可不像你啊!”莱涅笑出声来,充满凄惨和冷嘲,“就算你真这么想——法维拉,你是没资格过这种生活的。你错了,已经太晚了——那些人的命呢,拿什么抵偿?不仅如此,因你而死的人还要增加呢!”
他说这话不仅是发泄,卡尔洛夫明显听出了某种可怕的意图。“你——你要干什么?”
莱涅观察着他的表情,冷冷一笑。“收留你的是湖边的那一家人吧。你知道窝藏受绝罚者是什么罪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什么人,居然乐意收留你,难道你又施展了老一套把戏?”
这时,卡尔洛夫真正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仰着头竭力吼道:“不!你不能杀他们!”假如没有被绑缚着,莱涅相信他早就扑上来了;现在,他吃惊地发现他眼里泛起了泪光。
他伸出手,抵上卡尔洛夫裸露的胸膛,缓缓地往下移。卡尔洛夫反射地瑟缩着,刚才酷刑的记忆又袭上来,莱涅感觉得到手掌下的肌肉神经质地一阵阵紧绷。但他仅是轻柔地抚摸他。
“你为什么哭?”他轻轻地问,“他们对你那么重要?为什么我们在你眼里就毫无价值?”他发出一声近乎微茫的叹息,“你离开的那天,为我掉过一滴眼泪吗?”
卡尔洛夫不能解答。就算他想辩护,看到莱涅的伤痕时,全部的理智也弃他而去。他摇着头,惨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莱涅弯腰凑近卡尔洛夫,听见他在喃喃着:“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快点,处死我吧。”

莱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知道曾经笼罩自己的绝望,现在又临到他身上了。“我知道你想要这个。”他直起腰望着他,抱着双臂,一字一句地说,“不,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你会活着,活到足够厌倦自己的生命。世人会把你遗忘。你尽可以在余生里,慢慢数着自己害死过多少人,然后看到你彻底的失败。”
“别杀他们——我求你!”
“我也曾经这么恳求过的。我们犯的是一样的罪。”莱涅淡淡地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记住,这些人是你杀的。”
“维尔纳·冯·莱涅!”卡尔洛夫从喉咙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他摇撼着身体,终于以仇恨的目光瞪着他,“你要是敢这样做,我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会终生诅咒你!!”
作为一个普通的出嫁的女儿,卡塔琳娜能有一个勤恳、年纪相当的丈夫,已算十分幸运。当然,她还尚未经过生养孩子的残酷考验。在这个难得的重聚的日子,她张开双臂,和父母拥抱。“哦!爸爸!妈妈!回来真好!”
母亲摸着女儿因为操劳变得有些粗糙的脸,心疼地咧嘴笑着。“你过得好不好,卡特琳娜?我们都很想你,莉狄亚总是惦记着你。”
“我也一样想着她。就因为这样,托马斯总说我是想做母亲想疯了。”她红着脸,微笑起来,“我真想早点看到莉狄亚穿着新裙子,站在大家面前的模样。——可是她到哪儿去了?”
说起这个,约翰和玛格的脸上浮起忧愁。“她今天又去湖边等他了。”父亲说,“亚瑟从三天前就没回来。太奇怪了,连招呼也没打……”
卡塔琳娜皱起了眉头。“亚瑟不见了?”
“是的……莉狄亚是这么说的。”
“他经常和她在一块儿?”
“只有亚瑟才能让她安分下来。”
“爸爸——”她忽然严肃起来,不安地搓着裙角,“可能我不应该说,但是我和托马斯在城市里听说了一些消息,是和他有关的……对了,他都跟你们说过什么?”
“怎么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们也不懂……”
“等等——”卡塔琳娜突然变了脸色,“你们闻见什么没有?”
当他们意识到灾祸时,门已经不能从里面打开了,极度的灼热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如同一场噩梦。在他们大声呼救起来时,外面只传来一些陌生的声音。“没错,就是这家,一对夫妇和一个女儿……”
“大人,不用通知市政厅和法庭吗?”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问。
“一切由我来负责。”某个声音断然说,“现在我们要让世人都知道,亚瑟·卡尔洛夫这个人已经死了。”
寒冷的风吹拂着高地上枯黄的草,使它们倒伏下去,那些遥遥对着老橡树的石块更加显眼了。它们散落在草地上,晦暗而诡异,尽管年代久远,人们还是能隐隐觉出它们是不属于此世的物品,因而产生了掺杂着迷信的敬畏,不自觉地远离它们,更不用说搬走另作他用。卡尔洛夫曾经仔细地读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刻痕。“也许是条顿时代的墓碑,或者说不定是某种建筑的基石。”他说,“或者更早。谁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人们又在这里纪念什么呢?假如下面埋了尸骨——我们的某位祖先,面对我们的无知,应该会嘲笑我们的——骷髅看上去不都是微笑的吗?”
莉狄亚不太理解他说的,但从来不敢独自靠近它们。她在老橡树边上踱来踱去,眸子里浸染了焦虑。在阴沉沉的天色里,突然一道灰色跃入她的视野,在那些石头中间,不知何时又树立起一座崭新的墓碑。她迟疑着,发着抖靠近它。那些古老的石头都在竭力掩饰自己,而它却炫耀似地被刻上清楚的字迹。她慢慢地读着: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1497-1520。
这时她感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从地底升起来,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突然开始拼命地往家的方向奔跑,而距离越近,恐怖就越强烈。最终她见到的,是一片燃烧过的、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她的脚步慢下来,踏进了还是滚烫的土地和瓦砾上。那三具焦黑的轮廓,静静地伏卧在那儿,呈现出奇怪的姿势。这时,她才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了骇人的尖叫,浑身颤抖着跌倒在地。
***
关于法维拉的下落,莱涅并没有通知宗教法庭,就像他决意的一样,知情者越少越好。囚禁他的地方,莱涅思考了很久。他无法把他放在身边,他需要的不是惦记他,而是把他遗忘。最终,他被押送回海德堡,那个地方渐渐破败下去,更加适合作一个牢狱。他以一个主教的身份,要求阿德勒院长负起责任。他知道阿德勒面对自己问心有愧,不敢不服从。
而他成为埃默巴赫主教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海德堡的地下墓**里找到那些昔日同窗的遗骸,把它们移到埃默巴赫的教堂墓地。他们即使死了也仍是罪犯,纵使是莱涅主教,也不能把他们的名字刻上墓碑。但是他曾独自站在新开辟的墓地上,为他们念了整整一段安魂祷文。死者不会说话;他并不敢肯定他们的灵魂如今都在何方,或者自己的祈祷还能蒙主垂听。他只能怀着微微的希望,认为上帝不会责备一颗破碎的、哀悼的心。
他曾经以为,这一切都已告一段落,他和卡尔洛夫都会慢慢地等待生命的终了。就算富有戏剧性的变革,接连地发生在德意志这块蛮荒的土地上,无论是维腾堡燃起的腾腾火光,还是沃尔姆斯的针锋相对,他只需确定那其中没有“他”。世界仍然像一只巨大的火炬,不断地燃烧着,耗尽自己,无人能够熄灭。而两年以后,他听说法维拉竟然越狱的时候,自然惊愕得不知所措。还未去海德堡调查,他便突然接到法维拉潜逃到特里尔一带的消息。于是他来不及整理行装,就匆忙踏上了前往那里的道路。他要再次去找他,即使耗上一切精力和代价。他已经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相信无论走多久,他们也一定会在某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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