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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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的夕阳正在沉落下去,从远处的河流上吹来了清凉的晚风,能让人白天的狂热和冲动暂时冷却。处刑的广场现在静寂一片,绞架上的遗体都被及时解下来运走了,一方面等待下一批的犯人,一方面防止夏日的湿热造成尸体在众目睽睽下的**。只剩下那一排结成圈的绳索突兀地悬着,在被晚霞映得血红的地上投下诡异的影子,像是异教时代人们膜拜的神秘符号。市民对连续几天的处刑也渐渐腻味了,就算那些年轻人借着死亡激发的狂热,最后一次咒骂教皇,呼告上帝,或泄了气一声不吭,也不能激发他们观看的情绪。他们自己的家庭也被告密和搜查纠缠着,他们对待这些年轻人的死,从怜悯到麻木。当局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处决的人数和频率渐渐削减下去,也不再那么公开张扬。
阿尔布莱希特显然是特意交待过,使莱涅立刻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待遇。他获准被半软禁在城堡里,相当于一个被囚的贵族或市政要员的地位。没人再用拷问折磨他,他甚至得到了换洗衣物和相当丰盛的饭菜。他不知那些狱卒怎样看待他们有些奇特的任务,总觉得犹如芒刺在背。他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那是所有先知和使徒怀着最深刻的鄙弃咒诅的身份。但以理就曾在巴比伦的王宫面临这样的诱惑,但他拒绝了,并且预言过,那些抛弃尊严的谄媚者和享乐者都要受到公义的制裁。
他被允许见阿尔布莱希特时已经是第四天的傍晚了。天气潮湿闷热,隐约滚着隆隆的雷声。他独自走进大主教的房间,一股金盏花的香气迎接了他,让他感觉像是回到了美因茨馥郁幽深的庭园。地上铺着柔软厚实的地毯,把脚步声完全淹没了。桃心木的桌子上摆着银色的枝形烛台。长时期俭朴清苦的生活,尤其是最近的折磨,令他一下子无法适应这么多奢侈的摆设涌入视野,他甚至有些眼花缭乱,呼吸困难。
阿尔布莱希特坐在圈手椅上,隐藏在许多根摇曳烛光的阴影里,手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莱涅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但当面对着这个男人的时候,却又开始失控地发起抖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在这种肆无忌惮的嘲讽的注视里,连同灵魂被剥得精光。
“你下决心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他轻轻嗤笑着,“你以前发的那些誓言就这么脆弱?”
“求您别再试探我的耐性,”莱涅咬着牙,低声说,“否则我无法保证还能继续站在这里。”
“别跟我说那种话。你提出见我的时候,我们的协议就已经开始了。”阿尔布莱希特笑了出来,向他伸出手,“还用我教吗?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他咬紧嘴唇,沉默着解开自己的衬衣,动作机械而迅速,像是为了逃避犹豫似的。那些拷问的伤痕还留在皮肤上。阿尔布莱希特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便站起身,把他拉过来。
骤然响起的闪电使屋子亮如白昼,显得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身体如此苍白和顺从。在他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惊恐起来。但是阿尔布莱希特直接就把他压在那张华丽的大床上,用手指抚摸着那些伤痕,然后越来越往下移。莱涅战栗着,本能地想往后躲。但是他控制着他的抗拒,强硬地抚弄着他的私处。他操控着力度和动作,饶有兴味地看着陷在床垫里的年轻人脸侧向一边,紧闭着眼,面红耳赤,亚麻色的头发披散在丝织的床罩上,**的胸膛随着散乱的呼吸起伏着,越来越急促。他的双手紧紧抓着被单,指关节攥得发白,好像是在忍受一场酷刑。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趴在他的耳边说:“别这么紧张呀,年轻人。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是一件快乐的事。”他抓着他的手指,将它们掰开,拉到他的腿间:“你看,这就是你正在获得快乐的证明。”
他知道。他早就意识到,这股洪流在他自己的体内,是这么的急切,不受控制。在最初的羞耻感过后,他灵魂里的一切丑陋和贪婪都带了出来,迫使他掩住脸,用破碎的声音央求,自己张开双腿,任由身体被肆无忌惮地翻转、拉扯。当他感觉灼热的异物进入他的体内,他随着他的律动而摇晃,身上所有的伤都随着剧烈的动作刺痛起来,就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下身在不断反复的摩擦中痛到麻木,男人粗重的喘息喷到他脸上。他压住他的后脑,迫使他的脸深深地扎到羽毛枕里。他几乎忍受不住,差点就狂叫出来。
想象这是亚瑟。想象这样抚摸他、进入他的人是亚瑟。
这样的想法使他的眼泪一瞬间就涌了出来。不,他们之间仅有的几次爱抚就像孩子,谨慎轻柔,他决不会对自己作这些毫无感情、近乎侮辱的举动。然而在某种意义上,他不是已经更大地侮辱了他吗?然后他的思绪逐渐混乱,视野里悬在头顶的金红色床帏模糊不清,最后浮现在他眼前的,是片荒芜的灰色旷野,孤零零地立着座深深的坟茔,里面躺着的是一具年轻、苍白的躯体,那正是他自己。而卡尔洛夫在很远的地方站着,有几分倨傲和落寞地望着他。
外面一片漆黑,正密密地下着雨,水滴有节奏地敲打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屋里弥漫着浓浓的、有些污浊的甜腻气息。“感觉好点了吗?现在来谈谈你的计划吧。”阿尔布莱希特支着脑袋,斜靠在羽绒枕垫上,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成就感。
莱涅背冲着他,凌乱的锦缎被单覆盖着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睡着了,过了很久才滞缓地转过头来。“计划?”他重复了一遍。
“当然。你不是有所要求才来找我的吗?而且下了相当大的决心。我都被你吓了一跳。”阿尔布莱希特回味着刚才,不能不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不禁笑出来,“不过跟你做真是太累了。希望以后你能表现得好一些。”他揶揄道,很自然地将手伸进布料下面,抚摸他光裸的腰。
莱涅咬着嘴唇,把他的手推开。“我不清楚您的诚意来自哪里。”几乎是反射性的回应,他冷淡地说,“有人宣称您拥有睿智的头脑,而我看您和那些只知享乐的贵族没有两样。”
阿尔布莱希特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抓起睡袍披在身上,坐到对面的圈手椅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雨幕。莱涅的心猛地一沉,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不识时务地惹他不快。就在他坐起来,试图说些道歉的话时,阿尔布莱希特却首先开口了。
“就在不久前,”他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口吻,“有一个维腾堡的奥古斯丁会教士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实话,没看正文我就想扔下。他先是用了一大堆肉麻的赞美之辞称呼我,以及表明自己的卑微惶恐,似乎是个神经质的癔病患者。而后,他谈到我不该允许罗马人卖赎罪券,带着好多他创造的观点和圣经的句子。他有点失控,战战兢兢又歇斯底里,好像他早在骨子里就形成一个观念,相信人被打入地狱是很容易的。也许他圈子里的人熟悉那些想法和用语,可是向我扔下这一摊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我不是神学家,灵魂得救是通过‘信仰’还是‘善工’,我毫无兴趣。我没有理会他。作为领主,我需要从其他方面处心积虑。当然,也许你会说这是目光短浅,但我预言不了多变的未来,只能从常识出发。罗马还在催那笔可怕的授职费,我的领地还要维持——假如不以这种方式,难道叫我加倍征税吗?”
他把头往椅背上一靠,暗示着他的疲惫。“你觉得我是一个蹩脚的大主教,是吧?”他微笑着问。这几乎是真诚了。莱涅头一次听他如此表露自己,竟然有些愕然。“……就某些方面来说,是的。”他老实回答,但努力寻找着适宜的话,“但我仅仅是认为,也许您是出色的选帝侯——庇护学者,使美因茨富足;而在教职上的成就与此相比,差距过大了。”
阿尔布莱希特忍不住笑出声。“请原谅,或许您把教职看得过于神圣了,”他说,举起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也许我确实不适合这顶法冠。但你又如何呢?是的,你有足够夸耀的知识和判断力——哦,还有虔诚;但你没有权势,没有手腕,十足的理想主义者,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地步。好在你总算开始明白了?”
莱涅垂下眼帘,不置可否。目睹他尴尬的眼睛,大主教笑得很得意。
“您说得很对,”他深呼吸,缓慢清晰地开口,“我请求您的帮助,因为再在这里呆下去毫无意义,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给我自由,还有权力,我需要活着,直到让他付出代价。世界有我们就够了,他这类人只能带来厄运。”

阿尔布莱希特静静地听着。“也许我不该问,”他凑近前去,仍然在发掘自己关心的疑惑,“但是告诉我,你和法维拉的关系的确很不一般,是吧?”他抬起他的下颌,迫使他看着自己。“谈谈你吧。我对你说了很多,你却还是这么不坦白。”
莱涅完全能听懂他的暗示。换作以前,他很可能会拒绝回答;但现在他已反复思虑过,没有什么不能开口了;尤其这是至关重要的筹码。“我曾经爱过他,但是他并不爱我。实际他不爱任何东西。我曾经太过天真,以至于被蒙蔽了心智。直到他一步步毁灭我的世界——不,我们的——煽动我的朋友充当牺牲品,又一走了之。饶恕敌人永远比饶恕他简单,因为你从不会为敌人付出那么多感情。”
“仅此而已吗?难道你敢发誓说,对他没有丝毫**的渴望?”
上帝啊,这场试探什么时候才结束啊!“是的,有!很多次!”他掩面回答,“别再来问我这些无谓的事!”
阿尔布莱希特嘴角微扬,好像刺激他已成为一件颇有趣的事。“别在意,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决心有多大而已。我会当你的推荐人的。你想当主教都有可能。”他又拉近他们的距离,看着他的眼睛说,“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免得我们之间有所误解。我并不是非你不可,而你却是非我不可。假如你中途反悔,又想归还那三十个银币,就等于犯了双重欺诈。到时你不仅不会得到任何帮助,还要被再次定罪。”
这次莱涅不屑地笑了。大主教的确很傲慢,以为自己犹豫不决,或者抱着过份的幻想去讨好他,而且为得到垂青而沾沾自喜。即使洞悉许多事,优越尊贵的环境也注定了他不可能懂得,普通人为获得一点荣耀而付出艰辛,就像攀爬荆棘丛生的天梯,伤痕累累也不敢松懈;他也不明白,殉道者的血还能育出仇恨的种子,使羊变成凶狠的狮子。“我不该一直否认自己有罪,战争既然已经开始,追究哪方更有罪又有什么意义?”最后他断然说,“我也很清楚,对您来说我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一项尝试罢了。”
“也许是利息颇丰的投资。谁知道呢?”阿尔布莱希特笑着站起身,满满地倒了杯葡萄酒,送到他嘴边,“你会从我们中间学到很多书本没有的东西。你也许会习惯于交易,威胁,欺骗,冷漠,但如果能超越这些——天主保佑,你将会在这个世界得胜,谁也不是你的对手。”
莱涅接过来,把深红色的液体灌进唇间。那杯尝起来味道很苦,但是他决绝地一饮而尽。脑袋开始昏昏沉沉,这时候长期以来的精神和**的疲倦一股脑涌上来。不论将有什么等着他,他也不得不暂时歇息了。他终于阖上了沉重的双眼,在陌生的床上,和着雨声睡去了。
乡间小路被雨水浇得泥泞难走,路边仅有的一家小酒馆也挤满了躲雨的赶路人。木屋顶下面飘着油腻腻的肉香味和啤酒香,喧哗声太大以至于互相谈话都要提高嗓子。“最近海德堡很不太平。似乎是关于暴乱分子的搜查和处决,死了好些人呢。”不知是谁起了话头,招来了人们的注意。“呸,这年头,没有哪个地方是太平的呀!”
嘤嘤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一片。“我听到消息说,主谋还没被抓到,据说也是个年轻人。要是落网了,肯定也是死路一条。”
有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可最该上绞架的家伙还滋滋润润地活着呢!”他抹了抹嘴,很随便地问坐在对面的酒客,“您说,那家伙得是什样?什么样的人才敢把他们打个底儿朝天?”
那个青年很自然地压了压便帽,遮住深红色的额发。“……是啊,”他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见外面的雨势小了一些,便披上挡雨的外套,在桌板上留下几个硬币就离开了。背后模模糊糊地传来压低的声音,“别忘了咱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一百年多前可烧死过这种人呢。”
他已经走了许多时日,一直往南,顺着越来越高的地势向上攀登,隐藏着自己的名字和回忆。在歇脚的时候,就算有人不经意提到这些,他也会立即上路。他一向能够辨别方向,但越走就越觉得,自己会永远消耗在这条漫长泥泞的路上,根本找不到目的地。直到雨停的时候,在延续不断的浓密乌云之间,突然透出了阳光,一片平静广阔的湖面映入视野,好像要把全部的忧虑和重负吸纳到它的怀抱中似的。
亚瑟·卡尔洛夫摘下了帽子,几乎是痴迷地望着波光粼粼的博登湖。这意味着他来到了康斯坦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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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快吐血的一回……阿尔布莱希特所说的给他写信的人,想必大家已经猜到了是马丁·路德吧!呃,这里出现了一个BUG,因为路德写这封信的日期是1517年10月31日,是深秋,可是文里却是夏天……撞墙,前几回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来不及了,唉,我为什么非要让它发生在夏天啊|||||总之请大家忽略掉吧……|||||
还有,听从小聊同学的建议,写了点注释,不定期补充中~(有点枯燥,不过作者很喜欢==其实没有必要太深究啦,没兴趣的大大可以不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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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以理:见旧约《但以理书》。“巴比伦之囚”时期,先知但以理作为犹太贵族俘虏,被巴比伦王掳到王宫做侍臣时发生的事。开篇的但以理是个俊美、健康、聪颖的少年,拒绝了巴比伦王的种种诱惑(我可啥也没暗示啊~~),坚守着犹太人的信仰和律法。最有名的故事当然是“神秘之手写在墙上的神谕”。
三十个银币:犹大曾经后悔过出卖耶稣,想把三十个银币的赏钱还给犹太祭司,但是被拒绝了。
圣彼得与天国钥匙:耶稣对彼得说:“我给你天国的钥匙。你在地上束缚的,在天上也要束缚;你在地上释放的,在天上也要释放。”天主教传统解释为耶稣把权威交托给教会(彼得)掌管。卡尔洛夫和莱涅的多次交锋都在这个塑像下面进行。
赎罪券:引发宗教改革的导火索(从历史教科书搬的话||||||)。基本的理论依据似乎是“因行善得救”的观念,但被当时的教会歪曲和世俗化应用了。16世纪的人似乎都有莫名的强烈危机感,所以这种不费力的得救方式相当受欢迎,反对它的主要是学者。不过当时教会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宣扬它的功效,而是出于非常世俗的目的。所以假如当年没有这件事,今天我们也看不到圣彼得教堂、西斯廷壁画了……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在说虾米啊==)……
告解(忏悔):天主教圣事之一,想必代表性场景大家都很熟悉了,因为在**文里常常给XXOO创造机会||||||(呃,其实我对其可操作性一直很疑惑,那个隔着大厚板的啊,怎么够得着人家呢……)教派争论的焦点是赦罪权的归属问题,新教认为是教士在行使此权而加以反对(因为只有上帝能赦罪),而天主教认为赦罪的确实是上帝,但教士是助人悔改的媒介。所以卡尔洛夫面对罗马使节时非常愤怒地拒绝了。而之前兰德克(别告诉我不记得那是谁,泪)去找莱涅时,后者恐怕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如此虔诚地履行它的人了,所以反应会那么奇怪。也许是想起了固执的某人吧~~
异端裁判:其实很大程度上,异端裁判的历史都被妖魔化和简单化了(从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开始),其实相对于中世纪世俗法的残酷(最近看《海盗风云》倒是满有感触的,呵呵),教会法庭反倒是继承了古罗马的法理观念,原则上允许被告作辩护,不许严刑逼供,审问要有证人在场等等(所以莱涅就是拿这些原则质问审判官的)。当然,理论和实践不能等同,特别是在审判异端的法庭上,这些保护被告的原则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贯彻,给后人对宗教裁判所的诟病留下了根据。连续询问莱涅并惹怒他的问题,来自《尼西亚信经》,是基本信条的一段表达,一般信徒都能背诵。我想异端裁判十有**会问这个,虽然不一定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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