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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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世界还不知道它将要面临怎样的变革。无数星辰似的人物,在变革中陨落或者被歪曲;也有某些毫不起眼的、战战兢兢的小人物,不知不觉中便被无形的力量推到汹涌时代的浪尖。修建一座壮丽恢宏的、令万世景仰的教堂有何不妥呢?竭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和保住自己的职位,这样的愿望有何过分呢?但是在1517年这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上,一切都变得暴烈而失控。
“亚瑟,你已经看到美因茨的情形了,虽然大主教看似温和,他默许的罗马使节可绝不是善辈。他们宣道的下一站就是海德堡。假如你要做什么,别在他们眼皮底下行动。一旦他们有任何不测,阿尔布莱希特就会亲自介入。到时任何一个大主教或者选帝侯,手段都将是一致的。”
胡滕的这番忧心忡忡的告诫并未对卡尔洛夫产生实质性的影响。这如何能叫人忍受呢?他跪在黑暗里,愤愤不平地思忖道。这时那边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怎么不说话?”
意大利人操着微微打卷的拉丁语,有些不耐烦地问。
“你对你的罪难以启齿么?”
没有应答。他狐疑地侧头望了望,只能看见隔板后面模糊的人影,像一座铸铁的雕像般沉默。
“你不愿向我坦白么?你不希望自己的罪被天主宽赦么?你要清楚,只有向我……”
“够了——!!!”
礼拜堂的长凳上坐满了学生,许多人紧皱眉头,缄口不言,偌大的空间充满了压抑的静肃和沉默。角落里几间样式特殊的隔间门时不时地开开关关。一周前,三名罗马神父从美因茨大主教府抵达海德堡。他们都经过训练,拥有动听的嗓音和**澎湃的演说,带着镶金边的募捐箱子,和印有教皇通谕的赎罪券,向人们渲染炼狱的苦难,“祈祷,但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吧!”他们说,“你的亲人正在向天主呼救,离天国之门明明只有那么一线距离,他们对自己的沉沦却无能为力,而使天主怜悯拯救他们的希望,正掌握在你们这些活人手中!”
但是响应他们、奉献金钱的人数少得大大出乎预料,并且他们遭受了指责和奚落;尤其当听说那些傲慢的青年居然是神学生以后,他们抱怨说,海德堡人的心像石头一样硬。他们的虔信在哪里?他们的忠诚在哪里?牧养他们的司铎都在干什么?他们访问神学院的时候,直截了当地向冯·阿德勒院长这样尖锐地质问,弄得后者尴尬无言。接着他们提出要听取所有学生的告解,“好好医治一下他们灵魂里的顽疾”。
“他们认为我们是木偶,”施林夫压低声音对鲍岑耳语道,“阿德勒对那些罗马教士唯唯诺诺,我们所有人的尊严也跟着一起丢尽了。”
“他们仍然认为德意志人可以任由他们驱使呐。”
“他们如果再不自己醒悟,吃的苦头就只有更多,比如说……”
这时从某个角落爆发一声愤怒的呐喊,霎时打破了先前刻意营造的肃静。所有人万分惊诧地向那扇紧闭的门望去。
“你以为你是谁?!你自称代表主,行使为人赦罪的权力,你没有这个资格!一个有罪的人如何去赦免他人的罪?!你们!把难堪的重负和罪过放在我们肩上,自己却做了些什么?!我绝不向污秽的人认罪,让自己也受了第二层污秽!”
那年轻的声音无法抑制自己的澎湃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质问,清清楚楚地回荡在教堂偌大的空间,鞭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刹那间,数个神父冲进告解室,将那个大声质问的人拖了出来。
他的眼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带着几分嘲讽和满足。亚瑟·卡尔洛夫。他被人紧紧地抓住,却丝毫也不挣扎,只是沉静的随着他们向外面走去,脸上挂着冷笑。他的目光扫过盯着他看的学生们,有的人竟然情不自禁的为此颤栗。如果神父们不是过于愤怒而专注于他,本可以注意一下学生们的表情。那不是单纯的惊讶,而是与他相同的愤怒以及钦佩。他们中间立即掀起了一阵耳语议论的声浪,喝止也无济于事。
莱涅自始至终未曾向变乱之地投去一瞥。他跪在那里,绞扭着手指,直到关节发白。
黄昏时分,最后一名学生从礼拜堂离开了。还是不见卡尔洛夫的身影。莱涅眼望着幽深的门口。他注意到圣彼得的雕像被夕阳笼上一层玫红,他高擎着的天国钥匙看上去简直像是真正的黄金。基督把钥匙交给了他,他又把它交给了什么人?在这里他目睹过多少次日落了?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无稽的假想中,不过他随即振奋起来,因为从山墙投下的阴影中,姗姗出现了熟悉的身影。那倔强的年轻人走了出来,步伐迟缓,但是仍旧挺直身体。他也发现了迎上来的莱涅,于是展现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原来你还在这里。那些家伙不肯放我走,一直拖到现在。”
莱涅眯起眼睛,抱着双臂冷冷地说,“从心底里,我不能否认他们所作的是正确的。”
卡尔洛夫的表情严肃起来,针锋相对地回应他:“但是我不得不说,我认为我做的也是正确的。告诉你,我最终也没有向他们告解。这项荒谬的仪式根本就应该废除了。”
“这样就满意了吗?”莱涅讽刺地接道,“接下来你还要废除什么?临终礼?主教制度?集体代祷?还是教会?”
“很好,”卡尔洛夫生硬地打断他,“我很欣慰你这样理解我的意思。”
“不要太沾沾自喜,‘法维拉’。你根本不知道人们需要的是什么。你把千百年来组成、支撑他们的经纬全部拆散,但你有把握重新构置一个更好的吗?‘拆毁圣殿,三天之内重新建造起来’?在任何方面那都将是一场可怕的空虚和危机。你给世界带来的礼物,归根结底只有分裂。”
“唯有这句话,你说对了。我不是早就提醒过你吗?”卡尔洛夫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阴沉冷峻,他扬着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实在告诉你们,我来不是为了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这句宣告反复在他们的胸膛中回荡着,仿佛不绝的钟声。“果然是你……”莱涅垂下头,自嘲地笑了。原来如此。就是这样的黄昏。就在这大门前。他们两人已经有过一场安排之外的对峙。“那时你看着我对他们讲话,是不是在暗暗地嘲笑我?”
“你错了。我不打算嘲笑任何人。也不想刻意与谁为敌。”卡尔洛夫伸出手指着他,平静地说,“但是对那些想使滔滔河水逆流的人,我只能报以怜悯和遗憾。”
当他转身离开的一刻,莱涅曾想要追上去,却根本无法动弹,只是望着卡尔洛夫渐行渐远的身影。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一道黑色,好像是无形而不可抗拒的手,在地上凭空给人心划出的一条深深的界线。

他在空荡荡的回廊里走着,跌跌撞撞。两旁矗立的雕像在昏暗的光线里黑黢黢的,就像一个个虎视眈眈的幽灵。他知道它们都有眼睛,甚至有嘴巴,在质问他、讥诮他,向他围上来。他急速地想逃离这里,却发现这条路似乎没有止境,没有出口,在混乱的视线里碰触、摸索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大理石像。突然从那中间伸出一双手抓住他。“不——不!”他挣扎,反射般地大叫,“为什么要逼迫我!”
“维尔纳,振作点!”那个人摇着他的肩膀,骇然地说,“是我!”
他抬起头,额上冷汗涔涔。光线改变了角度,几束黯淡的光线从长窗照进了狭长的走廊。光点燃了稍许理智,他认出了熟悉的面孔。“汉德尔……”莱涅喘着气,无力地将头靠在朋友的肩上,骇人的苍白还没有从脸上褪去。
“你见过亚瑟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样?白天那件事后就一直没见过他,难道……”
“亚瑟!亚瑟!亚瑟!我跟他有什么相干?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来问我!”听见这个名字,莱涅立刻狠狠推开他,歇斯底里地吼道。尖利的回音在穹顶之间响起来,以致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汉德尔在他的对面,维持着摊开双手的姿势,惊讶之余有着深深的悲哀。“维尔纳,看看你自己,”他轻柔地说,“就像快发疯了似的。你以前的理智,威信还有冷静的判断力哪去了?这里的人人都在变化,只有你在失去自己。”
他沉默着。他得着了一个人,却失去了全世界。但是他逐渐明白,唯有这个人是最易失去的。他低低地说:“我一直以为我们,我们所有人,会因共同的誓言彼此依赖,彼此信任;我没有家,这就是我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我害怕失去你们,我们曾经那么要好,就像亲兄弟……不,比那更亲密……”
汉德尔点点头。他不忍心继续质问他,但是仍禁不住想说:“那么对你来说,亚瑟·卡尔洛夫又算什么呢?”
但他只是叹了口气。面前的人那是一副怎样的姿态?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深受着无形的折磨。最后他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安慰似的喃喃着:“我明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阿德勒院长坐在靠背椅上,双手不安地在包黄铜的扶手上摩挲,嘴唇神经质地抖动,几次欲言又止。他向站在窗边的男人望了一眼,后者背着手,伫立不动,窥不见他的表情。
“太荒谬了,我简直不能相信,”他终于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而且是当着罗马使节的面让我们蒙羞……一群不知悔改的恶徒。我真怀疑假如继续放任他们,这所大学就要被他们推翻。”
“现在您肯相信我的推断了吧。”窗前的男人转过身来,弯起嘴角,“我还可以透露给您,所有的迹象表明,越来越多的叛乱分子正在聚集到海德堡。假如我们不强硬,他们就会肆无忌惮地将神圣的秩序全部破坏。”
“是的,是的,”阿德勒抬起头,长桌上的烛光晃得他不停地眨着眼睛,“可是冯·舒陶芬伯爵,您要明白,我有一些同僚很反对……”
“如果校方权威不介入,那些学生会有胆量制造一场更大的骚乱,这并非出于对阁下您正直意愿的尊敬,而是出于对某人隐藏的恶感的尊敬,他可能会以这种方式暗杀每一个伟人。”
“您说得很对,我也是这么认为。”阿德勒忙不迭地说,“让他进入根本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根本不知道适可而止……”
“谁?您在说谁?”舒陶芬凑近他,冷冷的蓝眼睛咄咄逼人,“是什么人物带给您这么大的困扰?”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从哪里学来那些可诅咒的思想——那个人!”他瞪大了眼睛,“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
那间幽暗、窄小的密室在礼拜堂的一角毫不起眼,落日的最后一线余晖也从彩色玻璃窗上褪去。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莱涅慢慢地接近那里,迟疑很久,直到他看见闪烁着微光的几根白蜡烛,在静谧中映照着雕刻在红松木门楣上的玫瑰花瓣。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吐出一口气,打开狭长的门,跪在面前,手按在木窗格子上,划了个十字。
“原谅我,神父,我犯了罪。”
“愿天主在你心中帮助你认清你的罪。”在隙缝间那边的人影很模糊,但这个带点沙哑、苍老而慈爱的嗓音不会属于其他人。这是执事长沃芬贝格。
“我是因为……”他思考片刻,犹豫着,应该如何将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摊开在这位他唯一信任的老人面前,“因为一个人的缘故,我很迷惑。”
“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重要……是的。”他小声说,“非常重要。就是因为这样,我对他所做的才不能再继续无动于衷了。”
“他欺瞒了你吗?”
“比那还要糟!”他脱口而出,“我宁愿他别那么相信我!他不断地挑战我忍耐的底线,就在我面前,似乎从不明白我不能跟他站在一起!
“我……千百次地念着那些经文,关于爱,”提及这个字眼,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可是什么是爱,我到现在才发现我从来没理解过。我试着忍耐他,盼望他能够回心转意,相信他能明白我真正的希望,有那么几次我以为果真如此了;可是,实际上那都是我自己的错觉。他根本不明白。所有的焦虑和烦恼都是我一人承担的。”他一口气说着,唯恐中断,直到喉咙发涩,“我很疲倦,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老人静静地听着,有时咳嗽几声。他觉得心好像被重石压着,沉甸甸的。“孩子,”他思索着开口,“尽管我们常说爱是没有回报的,可假如你感觉不到爱,也许是因为那还称不上是爱,或者爱还并不存在于你们两个人中间。”
“那我应该怎么办?”他把脸埋在手里,“我不想再尝试了。”
你既然惠赐我这项使命,主啊,可惟愿我拥有相配的安慰人的能力!他暗暗叹息着。“孩子,你要知道,在上帝眼里,能够和另一个人并肩站在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这确是一项很艰难的,需要花一生去完成的功课。但是请原谅我,我不能再给你更多的帮助。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比你们哪个人更明智。”
莱涅垂下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谢谢您,”最后他说道,声音细若游丝,“愿天主保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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