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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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涅头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所有的学生。他们曾经是如此的团结一致,也许来自不同的阶层和家族,但是他相信是天主的召叫使他们聚集在这个屋顶下面的。多少年来,他们彼此都是朋友;不仅如此,他们应该是、也必须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分享着同一个誓言和使命,来自于同一个古老、威严、充满秩序的世界的使命。在某一天,他们会从这个屋顶下走出来,被派遣到每一个角落,承担维护这个世界古老传统的责任,接受世人的敬畏和遵从;但想必谁的心底,都会留存着他们整个黄金时代的无可替代的情谊。
但现在他难以维持这个想法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反驳神父和教授的人越来越多,用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使他们难堪或恼怒,因为他们从没考虑过它;作弥撒时他们敷衍地唱着经文,心不在焉;这一切都不需卡尔洛夫本人带领了。他种下了一棵树,现在它已经枝叶繁茂,不必依赖人为的浇灌。同时他还注意到,就连这份友情本身,也脆弱得不堪一击。有相当一些人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才是闯进他们世界的异己。他的态度和他与卡尔洛夫的距离令他们反感。而卡尔洛夫仍然我行我素,只是更为谨慎,无法再叫他不信任的人探知任何风声了。
那个寒冷的夜晚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漫长的冬天结束了,连同着秘密一起埋在冰雪下面,又悄无声息地融化掉。在1517年的复活节后,他们的生活忽然变得闲适下来。五月的时候,缠满围墙的常春藤叶子又开始郁郁葱葱,整个海德堡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桃金娘的香气。莱涅在草坪上看见卡尔洛夫在庭院里跟一个中年男子交谈着。后者他三天前才认识,一个途经海德堡的访问学者,曾对他们发表了一场规模不大、微妙适度的演说。卡尔洛夫察觉了莱涅的靠近,转过身笑着招招手。
“想必这位你已经认识了,”他说,“弗罗温,他就是我跟您提起的莱涅。”
“幸会。”弗罗温微笑着跟他握手。他朴素的衣着和谦逊的态度使他更像一名乡村教士而不是学者。“卡尔洛夫跟我提起过您。”
“你们早就认识吗?”莱涅惊讶地问。
“噢,算不上很久。”卡尔洛夫笑嘻嘻地说,“事实上刚才我们正在讨论一次旅行。去美因茨——他已经是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宫廷的秘书了。”
“而且我的表弟乌尔里希也很希望见您一面。”访问学者补充说。
“要离开多久?”莱涅急忙问。
“我们已经得到执事长的许可了,不会太久的。但最重要的是,”卡尔洛夫微微一笑,“我希望你也一起去。呼吸美因茨的新鲜空气。”
莱涅并没有喋喋不休地追问,卡尔洛夫是在哪里、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些学者;也不愿再深究,他前往美因茨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当他回头审视这段记忆的时候,发现他或许是在努力争分夺秒,以求和卡尔洛夫共处的时间能够长一些。他们跟随着弗罗温,一路上骑着快马,沿着莱茵河的流向,飞驰过曼海姆和沃尔姆斯长满青草的高地,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高大的灰褐色城堡隐没在壮丽的森林里在身后退去,田沟和农舍的篱笆上挂满了青绿色的葡萄,隐约看得见在其中躬身劳作的人影。温暖的风夹杂着野雏菊的清香扑在他们脸上。这时他们的心灵还非常年轻张扬,可以无所顾忌地大笑,把一切隐藏的秘密抛在脑后。那段短暂的旅程是如此愉快,愉快到令人无法想象将要发生的事情。
在莱茵河和美因河交汇的河谷地带就是美因茨,普法尔茨省最大的城市之一。它的领主是美因茨大主教,同样是七位选帝侯之一,来自显赫的勃兰登堡家族的年轻继承人。他的城堡也许用宫殿来形容更为恰当,在一片静谧森林的掩映中,那座具有浓郁日尔曼风格的砖红色建筑显眼地矗立在山坡上,连绵成一片,炫耀着主人的威严和地位。但深入这块领地时,他们就发现,环绕着城堡的庭园经过精心的修整和建造,树木葱郁,花香满径,这跟日尔曼贵族那种简单的粗犷完全不同,反而更接近那些意大利人的充满享乐的生活方式。
“真不愧是勃兰登堡家族。”卡尔洛夫耸耸肩,“不是选帝侯就是大主教。不然就身兼这两种。真想知道他花了多少金币保住这个位置,向德意志的所有教区发号施令。”
“你也这么想吗?听说阿尔布莱希特被任命的时候,只有23岁。”弗罗温接道。
莱涅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突然开口说:“我不认为一个如此年轻的人能够胜任这么重要的职位。除非他确实格外能干……”
“或者野心十足,是吧?”卡尔洛夫探着身子,端详他的表情,“假如你拥有这样的机会,会比他更出色么?那时你就可以利用权力任意往来了——如何?是享受奢侈的生活?还是按你的愿望,消灭你所不满的肮脏交易和滥用职权,来彰显使徒的美德呢?”他夸张地说着,并且按着胸口深深地一鞠躬,“您认为呢?冯·莱涅主教阁下。”
莱涅被他的动作引得大笑起来。“开玩笑,亚瑟!就算将来晋铎,我也没想过能当上主教。”他抬头望着宏伟的石砌建筑,“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要那个位子有什么用呢?”
“难道你就没有任何野心?服从一个学识和品德都不如自己的人,你甘心吗?”
“我不清楚你想说什么,”莱涅皱起了眉头,严肃地看着他,“但是我敢保证,如果拥有那样的机会……”
突然一连串呼喊从远处传来,过于高亢和兴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朝他们这里奔跑过来。“弗罗温!我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到了!”他和弗罗温长得很像,但焦躁、易于激动的性格跟他又截然相反。
弗罗温拥抱了他,然后把他介绍给他们,“他就是我的表弟,乌尔里希·冯·胡滕。这段时间他留在美因茨,要我设法给他在大主教那里谋了个职位。”
胡滕的反应无比直率,粗声粗气地抱怨道:“别开玩笑!我怎么会心甘情愿给他当差!每天要忍受城堡里的霉味和喧哗,还要定期跑去农庄催缴租税,铠甲和马匹的钱可都是我自己出!现在只是迫不得已,但是我不会永远呆在这里的。”
那个红头发的年轻人笑出了声。“当然不会,您不是非常习惯于从任何禁锢您理想的地方慨然离开吗?”
胡滕无比惊异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难以置信他就是亚瑟·卡尔洛夫。相对于他早先的想象,他的外表几乎还像个孩子。但是他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他。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说话了。
大主教宫廷的学者来自各处各地,为了彼此沟通都使用拉丁语交谈。他们并不因为寄身于选帝侯的门下就战战兢兢,宽敞华丽的大厅和蓝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对他们来讲没有什么不同。卡尔洛夫坐在他们中间,从外表到言谈都显得格外突出。他抛出一个尖锐的质问,然后不加以解释,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这块石头在水面激起一连串水花。在胡滕的眼中,他绝对拥有一个躁动不安的灵魂,这跟他自己很像。一个常常得不到所追求的理解和赞同的灵魂往往就会这样;但同时它会伴随着特有的凌驾一切的傲慢。它在他的身体里大喊,他所说出的一切,都不是由于他控制语言,而是那些语言本身在操纵他。但是他有分寸,只字未提他曾经在信中暗示的令人战栗的信条。
“你们在海德堡想干什么?”胡滕对他耳语道,特别用了“你们”这个字眼。
“我对你透露过吗?”他的视线在人们中间游移,周围很嘈杂,没有人注意他们私下的交谈,“这是一场变革,乌尔里希,”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谁也不能跻身其外的变革。”

“但是请允许我提醒你,现在这个时期太险恶,无论你想要什么,别执着过头,别太信任别人;当你发现事情超出自己的预料和控制时已经太晚了。”
“我明白,乌尔里希。你认为我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吗?”他忽然站起来,抚平外袍的皱褶,径直朝外面走去。
“你去哪?”胡滕瞪大眼睛问。
“去散步。这不过是一场夸夸其谈、无关痛痒的聚会,我不想再多呆了。”
这里实在太大了,在庭院深入的地方,那些茂密的爬藤植物缠满了长廊的石头柱子,交错的根茎伸到了龟裂的砖石地面上,凌乱的状态近乎于无人打理。无论哪里都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莱涅想着,但是这正好可以让他离那些喧嚣和争论远一些。突然他隐约听到了从某处树丛的后面,传出细碎的、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是女人断断续续的笑声,他马上意识到那边或许在进行着的事情,也许是那些胆大的仆佣,也许是张狂的贵族访客。他犹豫着,打算择道离开。不过正在此刻,秘密戏剧的女主角从树丛里冒出来了,从外表上看她显然是位贵妇人,不过头发和衣裙都凌乱不堪,她被人撞见并不过分羞赧,只是轻轻惊呼一声,瞪了他一眼便急急忙忙离开了。反而是莱涅对此毫无防备,倏地涨红了脸。
“你对她有兴趣吗?”
一个故意拖长的低沉声音从幽暗里响起来,这一次,着实令莱涅吓了一跳,他几乎忘了这出戏剧还应该有一个男主角。而这个魁梧精悍的男人从暗处出现,正在用一种好奇和揶揄的眼神打量他。他敞着怀,衬衫系绳散在一边,但显然此人充满了优越感和傲慢,在不速之客面前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行为。而这句充满无礼暗示的问话更令莱涅暗暗地窘迫和愤怒。
“很抱歉……先生。”他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说,但并不掩饰轻蔑,“假如我打扰了您,请您原谅,我立刻就走。”
“你倒是很傲慢,是吗?”他慢吞吞地拍拍手,咧开嘴角,“假如你不是这种态度,我本来很想邀请你加入我们的游戏的。”
莱涅几乎气得发抖,他从没有以这种方式被羞辱过,不加思索地冲口而出:“就算您是有身分的贵族,也不应该在大主教的领地鬼混,并且随随便便地侮辱另一个人!”
“哦,没错。不过您不认为,至少我在自己的领地里应该有此权利吗?”他说这话的时候便已经预备好了,饶有兴味地欣赏莱涅从疑惑到惊诧的转变。
“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他下意识地后退,不知所措。他听说过关于这位年轻大主教的传闻,他与情人们幽会的园宅建了一座又一座。那显赫的血统早已摆明,勃兰登堡家族的人即使身居最高教职,也注定不会表现出僧侣一丝一毫的安贫谦卑与洁身自好。他知道即使在如此情形下,自己也必须向这位德意志最尊贵的教士行礼,但是头一次,他的屈膝这么机械、滞缓,勉为其难。
“你叫什么名字?”
“海德堡的维尔纳·冯·莱涅。您谦卑的仆人。”他僵硬地回答。阿尔布莱希特摸着下巴,打量着他,谁也不清楚短短的时间内他从莱涅的身上看出了什么。在难堪的沉默里,莱涅努力自制着,克服不断涌上来的尴尬和厌恶,不过所能表现的恭敬也就到此为止。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手腕却从后面被一把拽住。
“别走呀,”阿尔布莱希特突兀地说,眼中的笑意刺痛着他,“留下来,你会一辈子感谢我的。”
莱涅狠狠一甩胳膊,带起一阵风,头也不回地走开,几乎是逃离他的视线。这时他听到身后一连串的嗤笑灌进他的耳朵。
美因茨大主教的想法难以捉摸。卡尔洛夫从未与他谋面,不过当目睹过大主教宫廷的访问学者们时,这样的疑问油然而生。他为了筹集自己巨额的授职费,点头允诺罗马在他的领地销售赎罪券,又招徕和供养着一群学者可以自由地歌颂和嘲讽自己,就连胡滕也撰写过赞颂他“睿智、心胸开阔”的短诗;同时,从这些人当中甚至诞生了反抗他本人的暴乱分子,而他还默许他们的存在。卡尔洛夫经过桦木镶拼地板的走廊时曾经瞥了一眼他的画像。那是卢卡斯·克拉纳赫的特意之作,画框中的阿尔布莱希特·冯·勃兰登堡身穿符合他身份的红袍,双手合拢摆出一个虔诚的姿势,但明显流露的傲慢却在拒绝他与观者的眼神交流。同时那也绝不是属于僧侣的眼睛。
卡尔洛夫走出大门,正是正午时分,喷泉的水花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不过他一下子就在远处的橡树下面发现了莱涅,抱着双膝坐在草地上面。等走近时,他才发现他斜靠在树干上,一直闭着眼,仿佛是在午睡。几束光线透过繁茂的枝叶,调和着他脸庞上的阴影。一瞬间卡尔洛夫有些迟疑,这模样令他回想起,似乎也有那么一个明媚的午后,他就像现在这样静止着,头发和皮肤都被染成了柔和的蜂蜜色,而某种东西颤栗着,触动了他的内心。不过同时这个人仍旧那么敏感,摩擦草地的沙沙声立刻使他睁开了眼睛。
“结束了?”莱涅扬起下巴,脑袋靠着树干,微微眯起眼睛望着他。在他的视野里,卡尔洛夫的暗色衣摆在逆光中飘动着,就像一只收拢双翅的鹰隼。“又有多少人被你的见识和魅力倾倒?”
卡尔洛夫歪歪头。莱涅的问候很平静,但听上去古怪又戏谑。“你睡糊涂啦?”他挨近他,走到清凉的树荫下面去躺下来,很自然地头枕着莱涅的腿。我不喜欢他们。只是忍不住才开口的。如果说有什么特殊的感受,我仅仅是对美因茨大主教这个人产生一丝好奇。他如何能允许替罗马销售赎罪券,来抵偿自己惊人的授职费,又能同时招徕如此多的学者,并允许他们在自己的宫廷里毫无顾忌地讽刺自己。难道他自己的生活也充斥了如此多的矛盾?”
“别再提美因茨大主教了!”莱涅突然生硬地打断他。
“怎么了?”
莱涅不安地扭动一下膝盖,卡尔洛夫向上望去,却看到他在笑,不停地摇头,夹杂着一阵阵叹息,“亚瑟——我们什么时候才不会那样天真呀。”
他咀嚼着这句话的涵义。“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天真。”最后他说,“但是我能肯定,天真有时可以成为最强大的力量。”
“也可以成为借口和陷阱。”莱涅低下头,在逆光下眼珠变成了幽暗的翠绿色,“今天——或许我明白了为何你会那么想。我们中间有人在耐心地、悠然自在地享受着自我毁灭。但是我仍然不认为你的做法是唯一的出路。”
一缕发丝从他的肩头滑落,垂到卡尔洛夫的脸上。他伸手把它攥在掌心里,慢慢地捻弄着。他手心的灼伤愈合了,留下淡红色的印记,即使他不愿意,那个寒冷的夜晚并非不着痕迹。不过他也并非时刻都能那么坦白,即使对方是跟他分享过秘密的人。他很随意地把双手搁在胸膛上,交叉起双腿,在斑驳的光影里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我明白的。这样也不要紧。不过我相信你。”莱涅嘴唇翕动着,好几次欲言又止。许久,他才低低地重新开口。
“相信?这是什么意思?你在用这种方式禁止我……背叛你吗?”
卡尔洛夫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最后他笑了笑,捋起他的头发,让他挨近他的脸,说:“我认为你不会背叛我。就算所有人都背叛我,你也不会这么做。”
他的语气肯定而自信,在那一瞬间,莱涅哑口无言,而所思忖的仅仅是:古往今来一切仁慈的暴君,在作出宣判的时刻,或许都是这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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